皇城深處,御書房四周的垂脊琉璃瓦被午后的烈日灼得發亮,像一泓凝固的赤金色湖水。檐角蹲獸的影子投在丹墀上,短短一截,仿佛也被熱浪壓得抬不起頭。殿內卻極靜,鎏金狻猊爐里燃著龍涎香,裊裊一線,把暑意逼退到紗幔之外,只余幽涼。
年輕的宋真宗趙恒端坐在烏檀龍案后,指尖捏著最后一本奏折,卻遲遲未放。
那折子邊緣已被他無意識地掐出一道月牙形的皺痕,像一道被撕開的傷口。
“又是命案……”趙恒低低嘆了一聲,放下奏折,臉色有些凝重,因為關于禁軍的一位偏將潘興,被同在禁軍做將領的楊承憲給一槍刺死了,這件事,性質惡劣。
大宋自立國以來,刑律寬仁,官員犯錯都是流放,很少有判死刑的,現在一位禁軍將領被同僚給刺死了,震驚朝野,影響很大,讓年輕的宋真宗感到有些棘手,是否應該斬了楊承憲。
但畢竟楊承憲是名門之后,而且一直忠心耿耿,護駕有功,秋后問斬有點惋惜。
趙恒抬手揉了揉眉心,他想起楊承憲——那少年十八歲剛當差那年便護駕立功,那時的青年楊承憲銀甲映雪,一槍挑落三名契丹刺客;有人放了冷箭,楊承憲翻身替他擋下一支流矢,箭鏃擦著護心鏡劃過,火星迸濺,楊承憲卻笑得朗然:“臣若退一步,陛下便危一寸。”
可如今,那柄曾護衛自己的長槍,卻扎進了同僚的胸膛。
“斬么?”皇帝無聲地問自己。案頭鎮紙是一方和田青玉,冰涼潤透,他卻攥得骨節發白。
若按律,楊承憲死罪難逃;可若真斬了,十年后的史書上,會不會說他趙恒“戮忠良于北伐之前”?
殿門外忽有細碎腳步聲,像雨點敲在銅瓦。內侍掀簾,伏魔司掌司雁流云躬身而入。
那人一襲玄青曳撒,袖口以銀線暗繡雷紋,腰間懸著一枚烏木令牌,走動間卻無聲。燈火將他影子拉得極長,像一道被刀裁開的黑夜。
雁流云生得并不魁偉,卻有種冷冽的鋒利感,仿佛一柄入鞘的劍,連鞘都是冷的。
“微臣叩見陛下?!彼硇卸Y,聲音低而穩,像一塊沉進深潭的石頭。
趙恒抬手示意免禮,開門見山說道:“朕傳你來,是想聽聽伏魔司的意思?!?
雁流云拱手道:“臣以為,這件事,并非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宋真宗趙恒驚訝道:“雁卿是覺得……此事另有蹊蹺?”
雁流云垂眸,長睫在燈火里投下一彎陰影。“回陛下,臣昨夜在刑部看過卷宗,發現了疑點。在案發前夜,潘府的下人曾聽到狐啼……,而潘府管家口供里,曾提及‘妖狐’二字?!?
殿內燈火猛地一跳,燈芯爆出“噼啪”一聲輕響。
趙恒指尖微顫,一滴朱砂從御筆上滾落,在攤開的奏折上暈開,像一粒猩紅的淚。
“妖狐?”趙恒聲音發緊,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干澀:“你懷疑……此案與妖祟有關?”
雁流云點頭,語氣仍是波瀾不驚。“陛下,臣曾與楊將軍見過幾面,深信楊將軍的人格和品性,絕不會冒失出手傷害潘將軍性命!并且前幾日楊將軍護甲有功,剛由陛下冊封為伐遼先鋒將,即將押送契丹國師北上談判。如果不能查個水落石出,怕是對北伐都會產生影響?!?
趙恒說道:“雁卿所言,有幾分道理,那就傳朕口諭,責令伏魔司徹查此案。不過北伐在即,刻不容緩,朕只給你七天時間,如果查不出個結果,朕可要下旨懲罰你了?!?
雁流云拱手道:“臣,遵旨?!?
.........
刑部大牢
甬道幽長,火把在壁龕里“嗶剝”作響。潮氣混著霉味順著石階往上爬,像一條無聲的蛇。鐵柵深處偶爾傳來鐐銬拖地的悶響,驚得火光猛地一晃,把兩人的影子拉得極長,又倏地壓扁在潮濕的青磚上。
趙薰兒提著裙擺,幾乎是小跑才能跟上前面楚御風那道挺拔的影子。她今天穿了件月白窄袖勁裝,腰間束一條織金軟鞭,步子稍急,垂在耳側的紅絲絳便一跳一跳,像兩尾不肯安分的錦鯉。
“楚御風,”她壓低聲音,仍掩不住脆亮,“這案子,你怎么看?”
前方那人腳步未停,只微微側過臉?;鸢训墓庥吵鏊饨欠置鞯南骂M,像刀背削出的一道冷線。楚御風的聲音混著回聲滾過來:“楊將軍親口承認錯手殺人,潘府十余名奴仆又眾口一詞——表面看,鐵證如山,案子似乎已蓋棺定論。”
“表面?”趙薰兒猛地收步,靴跟與青磚磕出一聲清響,“所以你和掌司大人一樣,都覺得里頭有鬼?”
楚御風這才停住。他今日著了玄青公服,袖口以銀線暗紋繡海水江崖,火光一照,暗潮起伏。
他回身,目光穿過搖曳的火舌,落在趙薰兒臉上——那雙眼澄澈得近乎鋒利,卻偏偏在眼尾處彎出一道柔軟的弧,像冰里藏了一枚溫玉。
楚御風聲音低下來,“卷宗我昨夜翻過后,的確發現了幾個疑點......”
趙薰兒忽然抬手,一把攥住他袖口。
楚御風話音頓住,不解地看著她。
“卷宗我也看過。”她眉心蹙起,一點朱砂小痣在火光里鮮艷得像要滴出血,“你當時怎么沒同我講?”
甬道盡頭有風灌進來,吹得她鬢邊碎發亂拂。
楚御風垂眼,看見那些發絲掃過自己被她攥皺的衣袖,像細小的鉤子,一下一下撓在心頭。
“我得先見楊將軍?!彼忉?,聲音低而穩:“親口問清當時情境,才能確定心中猜測,否則只是無端臆測,徒增你憂?!?
趙薰兒抿了抿唇。那唇色本淡,被火一烘,竟透出胭脂般的艷。
她松開手,卻又在下一瞬攥得更緊,指尖幾乎掐進他衣料里:“那以后呢?再遇到這樣的事,你要第一個告訴我。楚御風,你知不知道?”尾音輕顫,像繃到極處的絲弦。
楚御風凝視她——她睫毛上還沾著從牢頂滲下的水珠,顫巍巍懸著未落;鼻尖因氣惱微微發紅,卻偏要揚著下巴,做出一副不肯退讓的倔強模樣。
他忽然就笑了。那笑意極淺,只彎了彎嘴角,卻像寒夜乍破的一線曦光。
“好?!彼郑讣廨p輕碰了碰她因攥得太緊而泛白的指節,“我記下來。以后無論刀山火海,還是雞毛蒜皮,都先告訴你?!?
趙薰兒這才舒了眉。她眼珠一轉,那點惱意便化成了狡黠。
“這還差不多?!?
話音未落,她忽然踮腳,極快地在他左頰啄了一下。
唇瓣柔軟,帶著少女特有的清甜氣息,像一朵梨花擦過刀鋒,留下幾乎不可捉摸的香。
楚御風一愣,指尖下意識撫上被親過的地方。那一點溫度尚在,像一粒火星,順著血脈一路燙到耳根。
趙薰兒卻已松開他,提著裙擺小跑向前。火光在她背后拖出一條跳動的金線,發梢的紅絳一甩一甩,像兩尾終于躍出水面的錦鯉。
“快些!”她回頭沖他笑,眸子亮得勝過所有火把:“早點解開真相!”
楚御風低低應了聲“嗯”,長腿邁開,三步并作兩步追上。
兩人的影子在青磚地上交疊,又分開,再交疊,像兩股誰也拆不散的繩。
甬道盡頭,鐵門轟然開啟,一股更陰冷的風撲面而來。
楚御風側了側身,不著痕跡地擋在趙薰兒前面。少女愣了愣,嘴角悄悄翹起,指尖悄悄勾住了他的袖角。
火光將兩人的背影拉得很長,一路蜿蜒進更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