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涼風送竹葉
- 尺寒
- 摧眉懶折腰
- 5434字
- 2021-12-03 20:07:21
兩位白巾女子選址的山門,就在南陳北楚交界處靠右邊的那座皚皚雪山,山上風雪極大,經年不化,很多被選上的女弟子心里直打鼓,平時穿著厚厚的牛皮毛衣,都不敢踏足這兩座處在兩國邊緣的雪山,現在竟然聽說要常年待在山上修行!怕是還沒修成正果,人就凍死在半道上了,女子身體本就偏陰寒,最受不得這些風霜雨雪,特別是經期到來時。
為了打消女弟子們的后顧之憂,兩位白巾女子將雪山鑿得“千瘡百孔”,就像那朵花開九百瓣的清蓮,整座雪山就這樣被從中掏空,幾百個洞孔通向外面,每條洞孔里都置放了一顆長明暖光珠,這種長明暖光珠,在兩位白巾女子家鄉那邊,就像是南陳本地人進山采的煤炭,不說遍地都是,但不是什么稀缺資源,有錢就能買到,可落在南陳招進來的一眾女弟子眼中,那就是生平難得一見的寶貝,比異域朝貢給南陳皇室的夜明珠還要稀罕,很多女弟子進山之時,都曾駐足觀看了許久。
不敢伸手去摸,因為其體表溫度很燙,就像是里面裝了一個大火爐,稍稍靠近就能感受到一陣強烈的灼熱。
沈纖牽著林挽初的手,表姐妹兩一同進山,在未參加清蓮選拔之前,她二人的身份在所有女弟子中是最顯赫的,現在更加顯赫,因為兩人被僅有的兩位掌教收為座下親傳,如果不是因為兩位白巾女子還年紀輕輕,說不定林挽初和沈纖將會是兩位白巾女子的關門弟子,其他女子都不怎么敢與她們為伍,離得較遠。
在進山之前,沈纖寫了兩封書信,一封用茶杯壓在她與聆挽塵的臥房桌案上,一封遞進了沈家,交給母親管著,兩封信的內容是一樣的,只不過是有備無患,因為家里無人居住,沈纖把從沈府要來的兩個丫鬟還了回去,家里落積的塵灰,等大年三十一家團聚時再進行清掃也不遲。
她要進的山門,名為雪蓮觀,牌坊就立在山腳下,很秀氣,不過兩月時間,雪山周圍突然長滿很多迎著風雪搖曳的碧蓮,不同于南陳池塘里見到的那些蓮花,這些突然冒出來的碧蓮,葉子非常肥碩,比一個人的澡盆子還要寬大,枝干有自家丈夫的手臂粗,要知道自家丈夫可是實打實的武夫,身體本就比一般男人壯實。
碧蓮長出來不久,便有幾位不速之客前來造訪,身穿紅袍,沈纖認得那些人,是丈夫所在宗門的幾位掌教,這些人來到山門前報了姓名,對兩位白巾女子畢恭畢敬,落在沈纖眼里,很像是她從沈府要過來的那兩個丫鬟向她請安。
幾位厲家人知道雪蓮觀,于他們而言,雪蓮觀三個字可謂是如雷貫耳的大名鼎鼎,聆挽塵一祖生前所在的那個大宗,和這個雪蓮觀是齊名的,但雪蓮觀的兩位白巾女子明顯沒聽過幾位厲家人的名諱,更不知道赤水拂意門,也不在意幾位厲家人送來的賀禮,一位九品芝麻官給宰相送的禮,往往都是扔在倉庫里吃灰,上不了臺面。
沈纖往幾位厲家人身后張望,沒看到聆挽塵的身影,略顯失落,幾位厲家人也注意到了少女,能被雪蓮觀在南陳的分店負責人帶在身邊,少女此時的身份已經不用推測了,這就是他們當時猶豫不決,覺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原因,但幾位厲家人怎么也沒想到,沈纖會進入雪蓮觀。
來南陳替雪蓮觀傳道的兩位白巾女子,在總部那邊雖只是外門執事,但說句難聽點的話,皇宮里牽出來的一條狗,都要比平民百姓的一家之主金貴,就好比他們是赤水拂意門的開山祖師,但在兩位雪蓮觀的外門執事面前,說話都得小心翼翼,再三斟酌。
這兩位白巾女子的本事可能比他們強不了多少,但他們是一點都不敢造次,一般能被選派到偏遠地區傳道的分店負責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會捏著大宗內門長老給的一兩道保命符,作為震懾宵小的山門重器,想要做殺人越貨的勾當,除非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擊斃命,否則就要面對一位大宗內門長老遠隔萬里的殺招。
幾位厲家人前來拜山門,首先肯定是真心實意地拜,世俗里說的官大一級壓死人,放在他們這些個修行人身上,更是如此,其次也是來探探虛實,看看這兩位白巾女子是否對聆挽塵一祖留下的“遺產”有所察覺,一位大宗內門長老的全部身家,一旦消息外傳,可能會引來一大群想分一杯羹的大宗內門、外門長老。
到了那時候,他厲家有多遠就得躲多遠,再多的小心眼都得收起來,哪里還敢覬覦聆挽塵一祖留下的寶貝。
目前看來,這兩位白巾女子并不知道聆挽塵一祖的事,被聆挽塵一祖埋在斷鴻縣一處山谷里的那座臥龍窯,已經被他們耗費很大的力氣搬進赤水拂意門,藏在最深的一座大殿內,是所有赤水拂意門弟子的禁地,只有他們幾位掌教能進去看看。
聆挽塵這個赤水拂意門的開山大弟子,還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臥龍窯已經被幾位厲家人藏了起來,他想著有朝一日學會了如何駕駛這種渡船,便攜帶沈纖駕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不管去哪里,只要不再被人鉗制就好。
那座臥龍窯的真名叫龍淵,是某一個大宗內門長老的避暑行宮,這些能在天上飛的渡船也是分級別的,內部構造也是天差地別,有些渡船能夠容納上萬人消遣,不過那種一般都是各個大宗的鎮宗之寶,是花費極其大的代價打造,催動起來所耗費的靈材,抵得上很多內門長老的身家,看得很牢,非有宗主諭令,內門長老也無權動用。
多數時候是用在與別宗交戰,運輸人力物力,或者是宗門遭逢大難,用之轉移宗門弟子,以保證宗門香火不斷。
其次就是各個大宗內門長老的渡船,俗稱避暑行宮,能夠容納幾百人到一千人不等,這得看個人是否舍得下血本,這座龍淵就屬于那種很舍得下血本的類型,由此可以看出那位大宗內門長老是如何財大氣粗,大多數的大宗內門長老都是窮得叮當響,身上衣兜翻出來,比臉還干凈,只能擺弄擺弄像幾位厲家人駕駛的那張紙鳶渡船。
而且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厲圣源家鄉那邊,只有各個大宗內門長老級的人物,才可以使用龍鳳、青鸞、大鵬這些傳說中的神獸為形,打造自己的避暑行宮,常人只能選一些像紙鳶啊、燕子啊、杜鵑之類的外形,所以只要看見有人駕著以傳說中的神獸為外形的渡船,船中多半是有一位大宗內門長老坐鎮,這種過于貴重的物品,再怎么豁達不記得失的人,都不會輕易外借給他人。
由此也可以看出,聆挽塵一祖的眼光確實很好,并非是饑不擇食,而是挑了一個肥得流油的宰。
讓幾位厲家人惱火的是,他們雖然搬得動,但至今為止也沒想到打開的法子,這就像是那些富貴人戶里的丫鬟下人們,看著當家主子用膳,只能在一旁干看著流口水,更可氣的是,別人吃剩下倒進垃圾桶,也不愿給他們留一點,他們還想不出辦法從垃圾桶里掏出一兩塊,實在是太氣人了,等了近兩千年,拿到手卻吃不著。
更沒有任何辦法把龍淵搬回家鄉那邊,只能存放在南陳,隨著后面一批又一批的拾荒者到來,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了,一旦被別的拾荒者發現龍淵藏在他赤水拂意門的地盤上,即便是乖乖交出來,可能也保不了一時平安,就怕遇見那些得饒人處不饒人的難纏家伙,說他們肯定偷偷拿走了一些值錢的寶貝,把他們辛辛苦苦創立的赤水拂意門給連根拔起。
幾位厲家人拜完雪蓮觀的山門,就匆匆下了山,回到赤水拂意門后,不放心的給龍淵渡船加了兩道屏蔽罩,以他們幾人的修為,只能勉強將龍淵渡船所在的大殿隔絕,還做不到將整座山峰都屏蔽在天機之外。
只要有個“同道中人”靠近百步之內,就能輕易識破這種拙劣的障眼法。
厲圣源并未把沈纖進入雪蓮觀修行的消息告訴聆挽塵,其余掌教也沒吱聲,那兩位雪蓮觀的外門執事既然將沈纖收為親傳弟子,日后帶到家鄉那邊送入總部深造,是板上釘釘的事,至于少女日后能踏上哪個位置,是沉是浮,就得看其造化了。
能夠在不驚擾其他拾荒者的情況下,打開龍淵渡船的關鍵就是聆挽塵,更準確的說,是護聆挽塵周全的那柄斷劍,厲圣源一直不遺余力地日夜教導聆挽塵入定凝念,就是盼著青年能早一日摸到修行人的門檻,以氣御物,不奢望他能控制那柄斷劍,只需要聆挽塵能與留在斷劍之中的殘念溝通,之所以能斷定斷劍中留有聆挽塵一祖的殘念,是因為斷劍無主握持,卻還能自主行事。
而這種殘念一旦從斷劍中解封,現于世人眼前,那就像是風中殘燭,一吹就散,到那時候,斷劍也會被他們一并收入囊中,在聆挽塵一祖留下的遺物中,有三樣東西價值連城,一是那柄斷劍,二是龍淵渡船,三是那位大宗內門長老的修習功法,幾位厲家人盡全力也帶不走龍淵渡船,但斷劍與功法,他們是志在必得,這關乎他厲家往后幾千年的榮辱興衰。
一旦這兩樣物事得手,便不枉這兩千年的等待。
說來慚愧,他厲家這兩千年的平穩發展,雖說一代更比一代強,不斷有新人進入大宗修行,但都是在外門徘徊,還沒有某個弟子憑借資質或者機緣進入大宗內門修煉,無緣得見大宗館藏里中間偏上的修行法門,到了厲圣源這一代,混得最好的,也就是個外門執事。
聆挽塵的入定凝念進展不急不慢,屬于那種有起色,但又讓人看不見明顯的進步,幾位厲家人心急如焚,恨不得把自己的一身真氣全部打包塞進聆挽塵體內,但他們知道這種事急不來,可今日出去拜雪蓮觀的山,發現還有幾波陸續到來的拾荒者,其中一路更加劇了幾人心里的擔憂,那一路人馬恰好是聆挽塵一祖最初所投身的大宗,來的雖然只是兩個外門執事,但傾他厲家整個族群之力也惹不起。
若非歷代家主臨終前總是再三叮囑,要年輕一輩記得去取聆挽塵一祖留下的寶貝,那才能讓他厲家真正的發跡,當初一個外門笑話竊取內門長老的身家與修為,過去了近兩千年,很少有人再關注這件事了,來南陳取寶,都說不上是富貴險中求,就是辛苦跑一趟,只要是進過大宗修行的人,都知道一個大宗內門長老的全部身家有多豐厚,所以歷代厲家嫡系子孫都秉承家主之志,始終心系埋在南陳地界的龍淵渡船。
若非能夠投機取巧,他們哪里敢碰這個燙手的山芋。
自從聆挽塵一祖死后,厲家曾派人偷偷摸摸來南陳北楚的地界找過龍淵渡船,大多數時候都是圍著聆挽塵一祖設置的屏障四周轉,特別是十山兩邊的深淵裂縫,以及聳立在深淵裂縫盡頭的兩座巍峨雪山,每次都是一無所獲,本想著其后人會在不知不覺中帶他們找到龍淵渡船的位置。
可厲家派過來的人跟了好幾代十山后人,都沒有見到龍淵渡船的蹤跡,還以為是那老小子將龍淵渡船藏在十山壁障里,當初聆挽塵一祖費力設下十山壁障時,雖然重傷難愈,但尚有一位大宗內門長老六七成的修為,厲家人是無論如何也打不破那層內明外暗的壁障,以窺見十山里的景象。
直到斷鴻縣的臥龍窯被摸金倒斗之人當墓葬給掘了出來,一直留在南陳的老鴉,這才知曉了龍淵渡船的具體位置,誰能想到那老小子竟然把自己全部的身家,隨便埋在一處離其位置足有萬里之遙的小縣城,這天下人,哪個不是把視若珍寶的物件整天掛在身上,至少也要放在一個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是否被人盜取,能做到心中有數。
知道龍淵渡船具體位置的那一刻,老鴉也不得不感慨,不愧是一個敢以外門之身謀奪內門長老的人精,所思所想,的確與常人不同,若是換做是他,肯定會把龍淵渡船放在身邊,日日看著,做個守財奴。
北楚那邊也有厲家人安插的眼線,他們都沒有以修行人的身份現世,就怕聆挽塵一祖信誓旦旦留下的后手,別看老鴉在成千上萬的南陳禁軍面前臨危不亂,但聆挽塵一祖要是特意針對他們,殺他這只幾百年的老鴉,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就拿那柄無主斷劍來說,他的這具肉身就扛不住,雖不至于像普通血鴉一樣被一劍封喉,但至少也要丟掉幾十年的修為。
有一點不僅是聆挽塵的疑惑,也是各位厲家人的疑惑,那就是聆挽塵的一祖為何不把那位大宗內門長老修習的功法教給后人,就算后人資質不夠,不能窮盡功法精髓,但只要能從中學得一招半式,也多了活命的機會,說不定十山后人能成長到足以制衡厲家的地步,可這段時間觀察下來,聆挽塵確實是個初入修行的毛頭小子,除了懂得呼吸吐納之外,其余什么也不會。
…………
擎天臺上
一位青年屏住呼吸,雙眼微垂,右手手心處,一片竹葉正上下起伏不定,一會兒直接跌落在青年手心,毫無動靜,一會兒又憑空盤升,沒有任何規律可尋,竹葉跌落的次數遠遠高于盤升的次數,大概練習了近兩個時辰,青年才握著青翠的竹葉,放下有些酸麻的手臂,歇息了一刻鐘不到,把右手里的竹葉交到左手上,又開始了樂此不彼的枯燥練習。
青年自知不是一觸即通的天才,現在竟也相信天道酬勤的說法,舉一隅而反三隅,十個人里,就有六七個人會,很多道理一聽就懂,還能舉出仿似的例子,但做起來很難。
用厲圣源的話說:一聽就會,一學就廢。
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涼風乍起,青年手中的竹葉總算是起落慢慢趨于平衡,掉落的次數依然比盤升的次數多,只是差距在慢慢變小,青年決定再練習一次就收手回去了,沒想到竹葉升至掌上三四寸,被襲來的涼風裹挾著吹向遠處,青年本想一腳跺地,憑借自己強橫的武夫身軀,躍起抓住被吹走的竹葉,提起來的右腳終歸是沒有重重地跺下,親眼目送竹葉落在了隔壁山峰上。
他現在的處境,和這片竹葉差不了多少,半分由不得自己,是升是落,得看涼風愿不愿意停。
半年了,他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其余時間都在練習入定凝念,一刻也不敢懈怠,因為其他弟子都還在學習呼吸吐納,青年找不到可以參照的同類人,不知道自己的修行速度是個什么水平,問過厲圣源,如果自己這個修行速度放在幾位掌教家鄉那邊,能不能趕得上普通門派的內門弟子。
厲圣源說:“不能!”
沒有一點遲疑,大半年的入定凝念,不如一陣乍起涼風,在厲圣源家鄉那邊,幾乎是不可能被宗門吸收的,但這樣的資質,在南陳這塊貧瘠之地,已經算得上頂尖了,瞧瞧那些普通的外門和內門弟子,甚至像肖玨這樣的親傳弟子,大半年了,還在練習呼吸吐納,過幾日才能接觸入定凝念。
但人不能這么比,在他們家鄉那邊,對于修行一事,蔚然成風,牙牙學語的幼童,耳之所聽,目之所及,都是修行,不僅有先輩們歷經不知多少年的基因打底,更是從小耳濡目染,所以幾乎人人都會修行,在南陳這里,抓狼打虎,普通人得好幾個齊心合力才能堪堪完成,可他們家鄉那邊運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到這邊,獨自一人就可以打殺好幾頭老虎。
很多事情,因時,因地,因人而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