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出門,東邊已泛出光亮。一晚上的時間,地上的雪已經消失的徹底。如果刻意去尋,也只有最暗落的地方還能看到一些蹤跡,白色生在陰暗里,縱使潔白,也顯得極為刻意。
出門前給王叔打了電話,告訴他不用來接。他雖執意要來,但最終還是拗不過我的脾氣。
所以今早,我要立于人群中。
從家到江城大學,需要換兩趟公交車,早高峰道路擁堵,起碼要四十分鐘車程。我掐算好時間,提早出門。
上車,尋了一個角落站著,車上的人慢慢擁擠起來,男男女女不分性別的擠在一起,我在那個角落,欣賞著這一張張面孔。
對面四十幾歲的中年婦女,用手護著斜挎在身前的淺灰色包包,蹙著眉一臉不耐煩,中途打了一通電話。車上人多,她講話的聲音很大,我聽她在電話里囑咐孩子去學校前把桌上的早飯吃了,聲音并不溫柔,像是命令??蛇@樣的命令,在我聽來也是溫暖。
平凡即是幸福,我是在那一日領會到的。
我羨慕這周遭的一切,羨慕他們的日日復折,羨慕他們對死的毫不知情……
我把目光投到窗外,天色慢慢轉晴了,或許中午就能透出陽光來……
墓園那晚,他說:“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無論怎樣都要努力活著……”這句話經常盤旋在我的腦海里。
19歲之前,我不知道“活著”這兩字意義為何,我的生命里只有死亡,因為害怕看到死亡,所以拼命希望都能活著,但活著又為什么呢?
我不能阻止死亡的根本,是無法讓他們“更努力的活著”。而王叔之所以活了下來,只因他自己想活……
所以……他們的死都和我無關,真的無關。
我在那晚像是困獸從牢籠里解脫出來,而讓我得以解脫的人是他。
......
從一輛車換到另一輛車,距離江大還有七八站地,我走到車廂尾部站定,掃視了一番,車上大部分是江大的學生,他站在距離我不遠的位置,厲暮,厲車曉的兒子,唐胥的私生子。
昨晚和周放通話,聊到唐胥,他說他有個兒子和我在同一所大學,叫厲暮。每天乘坐公交車上下學,并發來一張厲暮的照片——陽光下的足球場上,他搭著同學的肩,眉心輕凝爽朗的笑著,微濕的鬢角,寬松的校服。如果徐朗還活著,大概也是這樣一副面孔吧。
這也是我為什么執意要乘坐公交的目的,他見過溫藝蓉嗎?他會知道關于她的一些事嗎?如果接近唐胥很難,那接近他呢?我猜想著。
謝婷是半路上車的,當時距離學校還有四站地,她身后跟著一個男孩,是昨天雪地里同謝婷玩雪的人。
看見我也在車上,她眉眼顯出幾分興奮來,笑盈盈的擠到我身邊,“溫軟,好巧,你也坐這趟公交車嗎?”
“嗯,不常坐?!蔽倚π?,回。
許是謝婷的聲音太大,車廂里的人紛紛扭頭過來,目光越過謝婷,落在我身上。
于是那些目光帶著窺視自上而下巡遍我的全身,有聲音起“就是她,就是她。”又有一些目光投過來,認識的,不認識的,似乎都想了解些什么,這其中包括一個人——厲暮。
好巧,從沒想過會在第一天遇到他。
謝婷也意識到了,蹙眉轉過去看了一眼,冷語道:“看什么看?!闭Z氣并不友好,我聽的出來她是在維護我。
“看看怎么了,又沒看你?!庇腥藛苈?。
“看我朋友也不行,怎么,嫉妒我們小軟漂亮啊?!彼敛皇救?。
“漂亮?呵呵……是啊,是漂亮……漂亮死了……”那聲音透著一股讓人討厭的酸氣。
“你什么意思?”謝婷氣的要沖過去,被她身后的男孩拉住了。
“我們認識嗎?”我開口了,若是平日我定會視而不見,不會對這種小孩子般幼稚的口舌加以理會,但今日,厲暮在,這是一個引起他注意的契機。
“切,懶得跟罪犯理論?!彼沉宋乙谎?,把頭扭了過去。
車子有點晃,我把著扶手站到她的對面,一車廂的目光都聚集在我們兩個身上,“罪犯怎么了?看罪犯不順眼?”
“就是看你不順眼,怎么了?”她仰著頭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這樣子讓人看著真是可氣。
我點了點頭,情緒微滯。
三年牢獄不假,但這罪犯的身份我不認。若是此時不還擊些什么,日后在這群目光里我便任誰都可欺凌唾棄。我朝身后看了一眼,眾人目光都在等著看一場好戲,戲劇點在我身上。
回身,起手,一記響亮的耳光瞬間甩在對方臉上,“啪”的一聲,清脆且響亮,周遭一陣驚訝聲起。
對方愣了,許是沒想到我會動手,捂著臉瞪著眼看我,數秒后反應過來,才揮手甩過來。但太晚了,反擊的時間一旦超過三秒就給對方留足了時間準備。
我狠狠地將她的手置在半空中,“這個世界讓你看不順眼的東西還有很多,別太以自我為中心,否則要吃苦頭?!彼塘送炭谒?,表情軟了下去。司機師傅見狀喊道,“別吵了,前面馬上下車了,準備刷卡?!?
她憋了一口怒氣把手收回去,我也退回謝婷身邊,有口哨聲傳來,下車的時候有男生貼過來問,“同學,你哪個班的?”
我看了他一眼,他壞笑著,“你不說,我也會知道?!闭f完,打著口哨跑遠了。我竟沒想到厲暮是這般性格,如此倒是比我想象中簡單多了。
“溫軟,帥死了,那一巴掌太解氣了。”謝婷攬著我的胳膊說道,目光里似乎還有一絲崇拜。
“打人也是不對。”我回。
“哈哈,打壞人不算錯。”她大笑著,臨轉彎的時候,回身向后面說了一句,“拜拜?!蔽肄D頭看見那男生沖她擺了擺手,往反方向走了。
從校門口走到教室,一路上謝婷的嘴沒有停過,內容多半是生活瑣碎,我聽著,偶爾應兩聲,腦海里除了厲暮還有外婆。
再過幾天便是外婆的祭日,我想我該回去看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