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白宿是在第三天下午,這也是他入獄以來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剃了寸頭,穿著囚服,胡茬看上去兩三日沒修了,進門看到我的時候步子停了,目光落在我身上良久未動。
小壤向前推了他一下,他方才緩過神來,慢慢走過來。
面對面坐下,他看我,目光里生出幾分柔軟,我默認這柔軟是給付童的。這樣想,恨意裹著怨氣也躥升起來。
他不開口,目光含溫,像很多時候一樣等我先說,但這次我也沒開口。
第一次在火車上見他,他待葉固淳如師如父,行為言語多是小心呵護,那種細致在我的生命里極為罕見,所以時經多年仍記得清楚。我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有朝一日會要他性命。
“王緒......”片刻,他開口。提到王緒的名字,他聲音微滯。
我沉默。
這樣的沉默落在他眼里似是分量十足,以至于壓低了他的眉眼,他低下頭,不再看我,目光落在桌面上,良久沒再抬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他垂著眼,神色憂沉,再抬起頭來,目光冷冷的,“王緒死了,是嗎?”
我沉默。
緊接著他又說:“沒有人不存在私心。他和小童的感情你不懂?!?
私心。
他用了“私心”兩個字。
心底的疼絲絲繞繞起,像是盤旋而上的旋風,瞬間攀至頭頂,如果我不曾感受過他的溫柔,此刻也便感受不出他的冰冷。這讓我確認一點,在王緒和小童面前,我是個外人。
眼底濕濕的燙,像悶火煮著沸水一股一股的涌動。如果是在別人面前,我會克制,會拼了力氣不讓眼淚掉下來,但在他面前不用。
眼淚是苦的還是心里是苦的?總覺得眼淚在掉下來的那一瞬間嘴里也生了滋味。
他看著我,似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平靜無波。我竟有些幼稚了,時至今日還想用這種低級的方式測試他對我的愧疚。
他沒有。一絲愧疚都沒有。
“那你呢?”我終于開口了,語氣清淡,好似還有些輕松。但輕松吐出這三個字,已是最費心力。
這次換他沉默。
“你知道嗎?”
他沉默。
“知道他會害葉固淳嗎?”
他沉默。
“知道葉固淳會死嗎?”
他沉默。
“還是......你和他一樣,只是你沒有王緒心狠。你不傷葉固淳,卻也不救他是嗎?”
他沉默。
“所以......你也想葉固淳死是嗎?”
“不是。”他終于回答,“我從來沒想過先生死。也從沒想過王緒會傷先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小童不能白死,要有人付出代價。我承認當我趕到葉宅看到先生奄奄一息的時候我的心終于不那么疼了。不為小童那么疼了。但我從沒想過害他。”
眼淚,止不住的眼淚,說到底他還是恨的,還是恨葉固淳的,還是在某個時刻希望他得到懲罰,希望他付出代價,甚至是希望他死。
“那我呢?”一口巨大的酸楚的氣更在喉頭,壓的舌根脹脹的疼。
“所以也包括我?所以看到我遭受折磨,你也會好受一些是嗎?”
他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只是一滴淚從他的眼睛里掉了下來,“我沒辦法把你當成小童,但我又希望你是小童,我希望她活著,哪怕......哪怕付出什么代價都行??墒遣豢赡?,永遠都不可能了?!?
我看著他,像醍醐灌頂一般終于清醒過來,聲音從混沌的喉嚨發出聲來,干癟悶痛,帶著哭腔,又隱有笑意,“難怪......難怪她寧可送我入獄,也不愿將我托付給你們?!鳖^腦在那一刻昏沉的像悶了一整罐酒,連同腳下的步子也不穩了。
我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
我尋了那么久的結果,卻怎么也想不到會是這樣。心口突然有一股無言以對的鈍痛,一股氣遏在了喉嚨里,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他把目光垂在桌子一角,呢喃道,“沒人有權利決定別人的生死,哪怕他有恩于她。我確實想救小童。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都不會讓她死。但......”他停下,一雙深眸盈光閃爍,喉結微微顫抖,“但......她還是死了......”
“她還是死了......”他呢喃著,每呢喃一遍眸子里的水光便深一分,每深一分對我的怨恨對葉固淳的怨恨也更重一分,“他萬不該選小童替你去死......哪怕是她自愿的......”話音落,那水光終于凝結成珠掉下來。
“所以......你有想過嗎?殺死我......讓小童活著?!甭勓?,他瞠目抬頭,只一瞬間,我便確認,他想過,甚至可能為之努力過。
我的心像被人猛地劃開一條口子,血口濕泠泠的張著,竟有人還在上面漫不經心的撒了一把鹽,紅白交疊,哪怕只是叫旁人看上一眼都覺得疼。
“那葉固淳的眼睛呢?”當我問出這個問題時,白宿哐當一聲攤在了椅子上,整個人像是被頓時抽掉了全部血液,失了活氣。
“只要他看不見,小童就能以我的樣子活著了是嗎?所以你明明知道我身上有跟蹤器也不積極的去救我,是希望我死的是嗎?”王緒的口供里曾親口供述,白宿干預施救,這話當時我不信,但此時看到他的表情,我確信無疑。他不救小童,王緒怨他,所以他甘愿把所有罪責攬到自己身上,換他全身而退。他怨他不救小童,所以也不計后果的把罪責全部推到他身上,沒有一絲愧疚,所以才有了那樣的口供,那樣的因果關系。
我好傻,懷疑了所有人,唯獨信了他們兩個。
眼淚不知合適已經蒙了眼,嘴里卻還振振的問,“所以你原原本本就是希望我死的是嗎?”是不甘心吧,是不甘心自己這么不招人疼?還是不甘心自己這么遭人恨?我不知道,只知道心窩里最隱秘的地方都泛著疼。
“是你叫小童躲在路邊等你的嗎?你們約好了地點,讓她偷偷過去等?”
“你是決定帶她去救我的吧?不,應該是決定帶她去......去貍貓換太子?”我擦了擦眼淚,笑了出來,好似在講一個笑話,聽的人無恙,講的人卻先笑了。
“是她迷了路嗎?深山老林要約定一個準確的位置太難了,夜色又黑,樹影攢雜,你太急著趕去找她了,心里急迫,車速便快了,卻不成想她會突然竄到你的車前,卷進你的車輪,是嗎?”我笑起來,笑得越大聲,心越痛。這痛蔓延了很久,久到身體微微發軟,久到頭痛襲來,久到他的臉在我眼前越來越模糊,最后混沌不清。
“是這樣的嗎?故事是這樣的嗎?”我俯身看他,他眸光寒利卻又淡若,他是不準備回答的,看樣子即便是有人掰開他的嘴巴他也不會回答。
“我想了好久,琢磨了好久,終于覺得故事只有這樣才能順理成章......我想不到更好的版本了.....”淚水不爭氣,一顆一顆地掉下來,一顆顆滴下去,竟還有幾顆落在了他手上,晶瑩剔透的,樣子看上去和水珠沒什么兩樣,可只有嘴巴知道,它是咸的。
我靠在審訊桌上,仰著頭搖了搖頭,悶脹的頭顱沒有絲毫輕松,富于低下頭去直直地看著地面:“身染異毒的時候你陪我戒毒,那段時間我覺得我們親近了不少。小童生日那天你吻我,我深知小童在你心里的位置,我愧疚,我以借用了她的殼子活著而愧疚。我總是這樣,她活著的時候教我冷漠,用了很多年,甚至言傳身教在我身上施展什么是冷漠,可我始終學不會,我總記得別人的好,我總是想著要還,所以我才會心疼秦箏,才會救秦箏,才會聽到她喊我軟姐姐的時候憐愛的留她在身邊。我從不是個壞孩子啊......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嗯?”我近身兩步,我彎身湊近了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為什么這樣對我?”是祈求嗎?不,不是,是尋求寬恕,不是寬恕自己,而是寬恕他。
“你有些地方很像先生?!彼谅曢_口,先前流露出的那一丁點失落,此刻已經蕩然無存,皆是冷漠,仿若不相識,每個字都毫無溫度:“你聰明,心細,善于觀察,善于總結。只可惜......太心軟......太容易相信人。這一點,你應該學學你母親?!?
我看著他,極目地看,生怕漏掉一點信息,那是一張淺灰色的面容,像是冬日結了霜的青石,除了冷漠更多的是堅硬。被捕之前看到他指尖的灰色我曾難過很久,現如今卻只覺得心頭歡喜。
也罷,他終究不值得寬恕。
手指在手臂上摩挲,語氣輕幽的從唇間飄出來,“不,我只是沒有懷疑過你們而已。”話音落,指尖輕薄“紙片”略頸而過,一條血痕頃刻射出,“不只是沒懷疑過你們,甚至沒懷疑過葉宅的每一個人。不過,現在他們都死了,縱使有壞的......也無妨了?!?
他迅速捂住脖頸,向后退了一步,那雙猛然瞪大的雙眼,直叫人覺得可怖。探身過去的瞬間,他伸手擋過來,若不是剛剛趁其不備,我或許根本傷不到他,可現下不同了,此刻他臉色已蒼白如紙,映在眼里只覺得那灰輕飄飄的要蕩起來,擋過來的手也是力道虛晃。又是一掠,一聲嘶吼在這間逼仄的屋子里蕩滌開來,他緊閉了眼,卻還是有血從眼角浸出來。
“這雙眼睛是你還葉固淳的。”
“砰”的一聲悶響,警察破門而入。
“誰檢查的,為什么她身上會有利器?”有人一邊奪走我手里的“紙片”,一邊捂住白宿脖頸上的傷口。那是一個白色塑料片,薄而堅硬,可以躲過安檢的掃描儀,也可“一劍封喉”,藏于白色紗布里,相得益彰。
“去給葉固淳賠罪!去給白埑賠罪!去給小童賠罪!”我聲聲厲吼清數灌進他耳朵里,可他已經沒了開口的機會,只能握著最后一口氣顫抖著,甚至睜開眼睛瞪我一眼都不能。
歡喜。
無限歡喜。
終于水落石出,終于真相大白,怎能不歡喜,可心口卻是一陣陣的疼,腳下蹣跚,眼前虛晃,一時不知被誰奪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