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飯盒打開,一層一層的擺放出來,三菜一湯,孕期餐,是于華準備的,這幾日的飯都是她準備的。
“是你。”小壤把筷子遞給我,語氣輕緩,坐下身來開口,大有要坐到我開口為止的架勢。
我如常吃飯,面色微不可查的沉了沉。
“這幾日你手術臥床,沒有離開房間一步,死亡通知沒有再發生。”小壤繼續道,這是他的推理,也是他最終肯定的結果。
我低著頭,把菜放到嘴里,因為側身夾菜而引得傷口絲絲的疼,表情上有沒有被影響我不知道,但我的心是平靜的。
“你怎么做到的?”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怕人聽到,又像是在打聽一件極為私密的事。
菜一口一口的放到嘴里,最初沒有什么味道,后來嘗出了一絲咸味,再后來有一點香味,味蕾似乎正在一點點的被打開,就像我的身體一樣,它慢慢熱起來,慢慢可以恢復和大腦的配合,滿滿的甘于被我操控......
“我希望是你。”他在最后說道,“至少可以反抗。”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在幾日后證實了他的答案,我可以下床走動的那天,死亡通知再次開始。
網上陸續有人掛出自己的死亡通知,有人嬉笑說,“被命運選中了。”有人開始寫遺書。有人奔走數千里去見最愛的人。也還有人不相信命運,如電影《死神來了》中一樣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等待審判。大家再次陷入恐慌,政府為了緩解大家的恐慌用盡了方法,但這似乎比瘟疫還要難以控制......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慢慢可以下床活動,慢慢開始有了力氣,慢慢可以自主掌控整個身體。
四月,春暖花開,適合萬物生長......
......
4月12日,于華把一個男嬰推過來,因是早產兒各器官發育不完全這些天一直呆在保溫箱里。我朝襁褓里看了一眼,男嬰皮膚青紫,眼睛閉的憨實,周身插滿了細管,若不是檢測器上顯示著各項指標,沒人覺得他還活著。不過活與不活有什么區別呢,終是要死的。
“看看他吧......”于華說,眸子里充滿了母愛,似乎她才是他真正的母親。
看嗎?看吧。
我把目光也置在保溫箱里,身姿未動,眼神融了融,問“能活嗎?”這話是問于華的,是基于醫學角度問的,哪怕他身上的灰色已經告訴了我答案。
于華神色微晃默了片刻才答,“它性子很強,這幾天幾項體征也慢慢穩定......”說著她把保溫箱往前推了兩步,她想讓我看清他的樣子,或許也想喚醒我內心深處的母愛。
它團在白布棉里,青紫的皮膚褶皺在一起顯得五官極淺,似是要同那褶皺揉在一起,幾根細小的指節勾在胸前,像倒掛的雛鷹的爪,抓握著空無一物的希望。
我注目的看著,可看的越是清楚,心里的隱痛越是明顯。仿佛眼前的這個小小人不是嬰兒,而是烙鬼的縮影,除了身量上的弱小之外,無不透露著和他一樣的惡心。
“找個無人的地方埋了。”我說。
聞言,于華神色微凜,神情難以控制的晃了一下,但很快便平靜了,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意料之外,說不清楚。
四月的風晚間還有些涼,我走到窗前,推開窗的時候,風魚貫而入,似是也刮進了心里。于華立于身后,靜默無聲,卻沒有要走的意思。風吹的久了,我把窗子關上,連同一起關上的還有耳邊的呼呼聲,當最后一絲風把散在耳邊的碎發吹到眼前時,我透過那縷頭發望過去,于華站在保溫箱旁邊神色似乎比發絲還要暗。
“你若下不去手,我自己來。”我湊近兩步,就在我靠近保溫箱的時候,她慌步退后,“我來處理......”
我把置在半空中的手收回來,仿佛剛探出去的并非是手,而是利刃,就連眼神也生了殺意。
......
4月14日晚,雨夜。不知為什么,從小到大只有雨夜能給我莫名的安全感,選擇在這樣的雨夜離開是不得已或許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那日值守的是小壤。頭痛難忍,于華從職工宿舍急忙趕來前,小壤已把我推到急診室,為了演好這場戲我提前三天斷了藥,頭痛再次來襲像是溫了一本舊書,從頭到尾都很熟悉。
急診室人多,剛剛接診的一場交通事故,受傷了7個人,醫護暫時無暇顧及,小壤在急診臺掏出警官證大喊,“我是警察,這是重要證人......”
他用了“證人”而不是“犯人”,這讓我在臨別時感到了一絲慰籍。
夜,雨夜,凌晨三點的雨夜,醫院門外仍然有很多出租車,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地點,總是很得出租車司機喜愛。
“去哪兒?”我慌忙逃上一輛出租車,頭痛使我看不清司機的樣子,確切地說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小壤追出來的時候,車子已經發動,雨勢大,司機根本辨別不出我慌忙跌進車里是在躲雨還是在躲人,哪怕此時有人追過來,他只會認為那又是一個急于打車急于躲雨的人,和我一樣。
“蘇世園。”我回。
夜色暗,雨夜的夜色更是暗,只有車燈射出去的那一處地方像是利刀砍出來的,筆直且有力道。
大概二十分鐘后,司機把車停在蘇世園門口。
下車,雨像幕簾一樣傾到頭上,司機探出頭來,“姑娘雨太大了,你先拿著用。”司機遞出一把傘來,我回頭看了一眼,雨勢大,司機的臉模糊不清,籠罩在頭痛的幻影里連聲音都飄渺不清,我愣了幾秒,轉頭沖進雨里。門口的崗亭里門衛呼呼睡著,鼾聲像利斧砍在燥干的柴上,混在雨聲里,像是在披荊斬棘。
頭痛越來越烈,遠處的拱橋和涼亭扭曲變形。腳下的步子不穩,我慢慢的走,一步一步的走,那亭子越來越近,像是慢慢被放大的,它懸浮在那兒,和我一樣搖搖晃晃的不穩。突然膝蓋一軟跌在路上,雨水從地上濺起來,似是比從天上淋下來還涼。四月的雨,是冬天最后的鋒利的刀子,割的人皮身刺痛。
似是走了很久,走了很長時間,那棟房子終于在眼前了,屋內沒有一絲光亮,甚至沒有一絲活氣。
潛窗入戶,屋內陳列已完全陌生,不,或許還有熟悉的東西在,但我的頭太疼了,來不及細看,只急步跑到廚房,湊到水龍頭慌張的吞了幾粒藥。藥效來的慢,我慢慢蹲下身子,靠著水池臺坐著,徐朗的影子從雨夜暗窗的盡頭走過來,帶著鴨舌帽,穿的清爽,虛虛晃晃的不真實,我晃晃頭,又晃了晃,他依舊在。我用僅有的意志力告訴自己那是幻覺,那是假的,但心卻不由自主的靠近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心動了身體也動了,我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的向他走過去,可他卻在觸手可及的時候突然消失了。緊接著另一個人出現了,她坐在舊宅門口低頭洗著衣服,門前小黑狗躺在地上曬著太陽,沉默,安逸。我想喊她,卻不知道該喊什么,于是想走過去拍她的肩膀,但走到半路我停下來,我害怕她抬起頭來,我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么,于是就愣在原地呆呆的看著她,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她像泡沫一樣消失掉。緊接著是黎一,她躺在監獄里,眼淚從眼角流出來,我似乎能感覺到那眼淚滾燙的溫度,于是也跟著哭了。她臉色慘白,嘴角一抽一抽的在動,似乎想要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她看上去很痛苦......
那一夜過的慢,慢的很多人在我腦海里進進出出,起初是徐朗,后來是溫藝蓉,再后來是黎一,是城柯哥,是秦區仁,最后是徐宸......我在屋子里追著這些幻境到處走,難過、想念、卻觸不可及,最后蜷縮在一角昏昏沉沉睡著了......
再醒來,已經臨近中午,頭痛過去了,幻覺也消失了,只有屋外陰陰暗暗的雨還舍不得走。這一夜的雨,把這座城市沖刷了千萬遍,卻什么也沒能帶走。
不,帶走了。帶走了十三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