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很多天再沒人來過,我不開口問,城柯哥也從來不提,只細心照料我的生活。身體一天天好轉,天氣好的時候,城柯哥會推著我到樓下曬太陽,陽光灑在他的白大褂上柔軟的像一條細毯。這條細毯普愛眾生一般也灑在我的身上,我閉上眼,仰起頭,用力的呼吸著,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物盡其用,仿佛這樣才能更快的好起來。
也是在那樣的天氣里城柯哥問,“你是小軟嗎?”問題出自他的口,但我睜開眼的時候,他好似不是發問人,目光柔軟的盯著我看。
我是小軟嗎?
逆光有些刺眼,我微瞇著眼看他。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確切的說是落在我的頭頂,“小軟受過傷,頭上有道疤,是我親手縫的。”說完,他蹲下身來,“疤痕也可能隨時間慢慢愈合消失......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警察告訴我,你可能不是小軟。”他蹲下身來,是為了讓我避開刺眼的陽光,即便在此時他還懷疑我的身份的時候,也依舊為我著想。他的溫暖,從不是假裝。在監獄的時候他是唯一能把我從懸崖邊拉回來的人,讓我相信世間還很美好。
“你是小軟嗎?”他拉起我的手,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他眼神里的期盼。他期盼我是小軟,他更期盼從我嘴里聽到——我是小軟。
——我是小軟。
這是我的心里話,但我卻無法回答。
我看著他,我的遲疑在他眼里是什么?是默認還是否認,他是相信還是懷疑?我不知道。
“你開口說句話,嗯?”他看著我目光柔軟的近乎一汪水。
“或者點點頭?”他拉著我的手,聲音從詢問慢慢變成了祈求,眼里的那汪水也越加充盈。
風稀松松的從身邊吹過,發梢在眼前飄動,我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停在不遠處坐在輪椅上的老夫妻身上,空洞洞的沒有什么表情。
“你不是小軟。”他站起身來,聲音像吹了那陣風一樣冷下來。
“小軟在哪兒?”他扶著我的肩膀,他側身擋住我的視線,他逼我和他對視,“你們把小軟怎么樣了?”我看著他瞳孔里那個小小的我,頭發稀松,面頰凹陷,雙目無神。是啊,他認識的小軟不是這樣的。
小軟......
“顧醫生!”遠遠的有個小護士朝我們走來,也終止了這場質問。
身影越來越近,是往日偶爾會代替城柯哥看護我的曹護士。
近身,她朝我微微點頭笑了笑,然后附耳同城柯哥說了些什么,似是有所避諱,語氣極輕,說完,城柯哥點了點頭,表情看不出過分的波動,只轉身繞到我身后推輪椅時輕聲說了句,“我們回去吧。”
回到病房,曹彬連同其他兩位警察已經在病房等。城柯哥把我推到屋內,警察在臨時搬進來的軟凳上落座之后,他便退身出門了。我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卻只看到了城柯哥的背影,心里驀然升起一陣涼,不等那涼意沉落,曹彬開口,“溫軟?”是疑問句。
門關緊了,我轉回頭來,今日的曹彬與往日不同,容色里多是嚴肅、冷毅。
我沒有應話,一旁的女警察開口,“姓名?”
是審訊。這樣的口氣是審訊。
我看著他們,目光從女警察臉上移到曹彬臉上,再轉到年輕男警察臉上,然后停住了。
年輕男警察寸頭,著便衣,看向我的時候目光深凝,眼神相觸,他開口重復道,“姓名?”聲音乖冷,不動聲色。
他怎么做了警察?
無所謂。
我把目光收回來,虛放在一處,沉默。
“姓名?”曹彬語氣高了幾分,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似是想戳出幾個窟窿,良久才再開口,“你是誰?”
我盯著曹彬。聯想到城柯哥先前的話,我心里起了漣漪。這漣漪落在曹彬眼里是可疑。
“你是誰?”他彎身湊近了又問,眉宇間釋放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
再之后一旁的女警察開口,“這個人認識嗎?”
一個中年男人的照片。
見我無心回答,她提醒道,“他姓許,叫許磊。”從她的表情里我看到一種暗示,好像我和這個許磊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關聯。
隨后這個關聯被曹彬戳破,“2015年3月,他做了一臺手術。這是他的手術報告。”他把報告遞給我,眼神卻從未從我的臉上移開過,不止是他,是他們三個。
他們問的每句話似乎都想在我臉上找到答案。
我翻開報告,報告首頁便是兩張對比照片,左邊的是付童,右邊的是我,都是齊耳短發,都是目光平直的注視著前方,前一張是證件照,后一張是入獄照。
2015年3月許磊做了一臺手術,手術內容是面部整容。
術前是付童,術后是我。這臺手術歷時7個多小時,術后三個月的報告總結為:面部整容手術成功,無明顯痕跡,器官功能正常。
我一頁一頁地翻,一頁一頁地看,心也跟著怦怦地跳,付童的臉在眼前越來越模糊,而另一張臉卻越來越清晰。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情緒,仿佛一方巨石從心口落下,砸出一聲沉悶且悠長的響動,在之后是一陣虛晃的空洞感。
那日警方在廢棄球館把付童帶回去的時候,因找不到家屬警方通知了兩個人前去做辨認,一個是我的導師徐宸,另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謝婷。那日警局外徐宸掀開白布的一瞬間看到的不是我的臉,而是手臂上的疤。再后來謝婷在停尸房看到我的一瞬間失聲痛哭。
他們都認定那個人是我,前者以傷疤為證,后者以面容為證。
我從未見過付童,所有的聽說都來源于白宿,但他從未提及過她為了變成我甚至做了整容手術,也從未提起過她在變成我之后的那些日子是怎么度過的。
現在這些證據被警察端出來,他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我就是付童,他們也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溫軟”的死和我有關。
“付童,1996年12月8日出生,隨母親單親家庭長大,10歲母親車禍遇難被葉固淳收養,成績優異保送北大,A型血,喜歡吃意大利面,喜歡春天,從12歲開始發表7部短篇小說,其中有一篇小說名字為《請喚我溫軟》......”曹彬如數家珍一般把付童的全部信息吐露給我,他期盼我在某一刻情緒爆發,也期盼我在某一瞬間靈魂覺醒,“寄居在別人的軀殼里,你難道沒有一絲愧疚嗎?”他湊近了身子把聲音捻細了一字一字送到我耳朵里。
我看向他,我不知道此時我的沉默在他眼里代表什么。
最后,他把一張A4紙舉給我看,“這是指紋比對結果——你就是付童!”
靜。出奇的靜。仿佛連塵埃在這一刻都靜止了。
我把目光定在那張A4紙上,先前的那陣空洞感驀然出現了罅隙,一股濕冷的風吹進來,猝不及防,甚至沒有地方可以躲一躲。我的指紋為什么會變成付童的?
“葉固淳收養你是為了替死溫軟,但他萬萬沒想到你和白宿會聯起手來騙他,殺死她的女兒,以她女兒的面貌活著。欺負他眼睛瞎?又或者......他的眼睛......為什么會瞎?”曹彬逼過來,他按著自己的邏輯思維越陷越深。
他站起身來,一股強有力的氣勢從頭頂瀉下來,“你不開口,是不敢承認,還是無話可說?”
不敢承認?無話可說?
我轉頭看向一旁的年輕男警察,他默坐著在眼神觸碰到的一瞬睫毛清晰且快速的眨了一下,這樣的舉動似是在暗示什么。
我把目光收起來,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細小且平靜的從喉嚨里流出來,仿佛不是我的,“面部整容并非小手術,我這張臉就是最好的證據。”
任何東西都會留下痕跡,更何況是改頭換面。
這樣輕淺的回答落在曹彬耳朵里是一種反抗,比無聲的反抗更加愚蠢。
隨后一旁的女警察轉頭看了一眼曹彬,神色冷厲起來,此時我才注意到她手里還握著另一份文件。曹彬回頭遞了個眼色,女警察方才開口,“這是面部整容鑒定書,共整合16處,32項,包含下顎骨、鼻翼、上額等。”說完,她把報告遞到我的手上,我的臉出現在內頁里,被勾線標記了許多數字,鑒定人于華,鑒定日期:2020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