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戈不看我，慢慢轉過頭去，我隨著她的目光慢慢看過去，一旁電腦顯示器上波段起伏，心率極快。

“監測這么久，能讓你情緒波動的事情實在太少了，看來......”她沒有把話說完，看著顯示器嘴角輕勾了一下，是笑，又不像是笑，“那臺電腦每天24小時顯示你的身體狀態。每次他看到你心情平緩都會笑，他說，‘這才是溫軟。’”說到這兒她臉上的笑便收了，喉頭的那口氣隨著柔和的語氣散出來，在眼角凝成水跡，似是陷入回憶里，目光渙散，神思飄了很遠。

“這里，距離青稞舍只隔了一條街。”她停頓了下，似是留出余地給我思考，很快又說：“倘若你有危險第一個沖過去的不是白宿，不是齊海，甚至不是徐宸，而是我。”她看著我，語氣雖云淡風輕，但我卻聽出了這話里帶著情緒，我知道這情緒源于徐宸受傷，亦源于因我而傷，“但我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躺在這兒......”

我把目光落在那臺顯示器上，指尖的麻木與顫抖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但顯示器上那串波動卻越加緊密。我掩蓋得了指尖的顫抖，卻掩蓋不了心率加速。即便我拼命安撫自己，拼命壓抑內心的波動，那串波動仍舊無法平緩。

“嘀嘀嘀......”一陣急促的警報音響起，廖戈慌忙沖進急救室，我愣愣的站起身來，思緒楞，身體也楞，木訥的聽著身后急診室里廖戈拖著哭腔喊：“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她一邊搶救，一邊喊，那聲音混著雜響沖至心里，“她來了，她就在外面……你……”聲音停了，我聽到一陣壓抑不住的哭聲，“你……睜開眼看看她啊……你不是說想她嗎？”

“我求你了……不要死……不要死……”哭聲越來越大，身后心跳檢測儀嘀嘀的響，眼前電腦顯示器上的心率波動越來越大，“啊……”終于一聲嘶吼從喉嚨沖喊出來，“為什么……為什么……”我揮起椅子砸向顯示器，“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保護我。我不要這種保護，我不要這種保護……”顯示器摔在地上，哐當一聲巨響，震得肺腑巨疼。我跑進屋里，我拉著他的衣服大喊，“想保護我就站到我身前，想保護我就讓我看到你，就時時刻刻形影不離，為什么要躲著，為什么要躲著……”哭聲伴著破音齊出，“她一聲不吭的就死了……難道你也要這樣嗎？你也要這樣丟下我一個人嗎？”雙腿酸軟沒有支力跪坐下去，身體軟了，心也軟了，就連語氣也軟了，“求你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好不好……”我哭著求他，那一刻我好希望他能睜開眼看看我，哪怕只一眼。可......

廖戈失神的站在一旁，淚光泛濫。齊海進門看到這一幕，愣在原地失了神。

一時間屋內只剩下我的哭喊聲，有一道輕緩的鋼琴曲慢慢從心底浮起，聲響越來越重，引的胸口澀澀的疼。外婆去世時，我沒掉一滴眼淚，因為我相信她沒走，她只是化作了天上星。溫藝蓉死后，我曾在停尸房呆了很久，我跪在她身邊，我把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卻執拗的不肯開口，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只字如山。

那他呢？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我能做的竟只有哼唱一首鋼琴曲。

我把臉伏在他的胸口，我靠在離他心臟最近的地方，我想讓他聽到我的聲音。

一遍，兩遍，三遍......眼淚伴著音符齊出，聲音抖，抖得聽不出曲調，抖得斷斷續續。

你聽到了嗎？我在喊你醒來。

不知哼唱了多久，突然廖戈一陣驚呼，“有了，有了......”心跳檢測儀上重新出現了波段。

廖戈喜極而泣。齊海臉上也露出苦笑。唯有我還在哭。

你聽到了對嗎？

......

那晚，我和廖戈都沒有睡，我們分坐在病床兩側，她說了很多話：

“徐朗死后第二周，我來江城看他。他憔悴無力，仿佛一夜之間丟了很多東西。我學醫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他。曉曉生病你知道嗎？”她問我，卻沒等我回答。

“那時候醫生說她有自殺傾向，于是他幾乎每天都寸步不離的守著她。”說到這兒，她停下來。不知道在想什么。停了很久才再開口，“我和他的距離一直很遠。我說的是心理上的距離。我只是他資助的貧困生而已。”廖戈的表情透出一股淡淡的苦澀又凝上一股羨慕，讓人聽起來心疼。

“以醫學專業考來江城之前我們從沒見過面，只每個月會定期收到他的資助金。我幻想過他是誰，年齡，性別，高，矮，胖，瘦等等。記得高三那年，我不知道著了什么魔，第一次和同學跑到網吧給他寫郵件，因為我只有他一個電子郵箱地址。”

“我詳細的介紹了自己是誰，很怕他不知道我的存在。郵件發完，我每天下午放學都會去網吧查郵箱。好在，他通常回復都很快，只是時間會和我隔開很久，一般在夜里凌晨兩三點。后來我才知道，他那時候人在美國。”

“父母離世，我從9歲開始便一個人生活，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關心，也沒有朋友。我是從那時候開始才感覺到一絲安全感，一絲親切，像是突然有個人站在了我身邊，我不再是一個人，也不再孤苦無依。”廖戈臉上的那陣苦澀和羨慕慢慢蕩開，像是撥云見日一般顯出一絲晴朗，然后轉頭看我，“所以……你有和我一樣感覺嗎？”她知我話少，所以每次問話只間隔一兩秒，見我不答，便繼續說，“你受傷那天，他把你抱進來的時候，我嚇死了。但他比我還害怕，他的手在抖，聲音也在抖，他讓我無論如何救活你。那是我畢業之后第一次給活人做手術。整整一個半小時。索性上天眷顧，讓你活過來了......我第一次見他高興的像個孩子，也第一次親眼目睹他照顧一個人......”那雙眼睛此時已經蓄滿了水氣，或許只差一個字，就能戳破那層壁壘，但她停下了，眼淚也跟著慢慢滲回去，緩了很久才再開口，“我好羨慕你......”

我仰起頭來，我告訴自己眼角里的淚是替廖戈流的，“我看到了。”

“什么？”廖戈側身看我。

我閉上眼，熱浪一遍遍從心底涌入眼簾，翻滾而出的濕熱不受控制的滑落臉頰，“你救得了我，卻救不了他......”

“他保護的了我，我卻保護不了他......”

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時間空寂無聲。廖戈似有不信，起身跑進急救室確認，確認一切指標平穩后又回來，“不可能。”她把我拉起來，她把我扯到他床前，“你再好好看看。求你，你再好好看看。”

我盯著他，那層虛無縹緲的灰始終未褪。

眼淚奪眶，見狀廖戈松的一聲落在一旁的椅子上，再之后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失了魂。

日光攀升，有病人復診，廖戈在外屋，齊海回了青稞舍。我坐在床前拉著他的手，他帶著呼吸面罩躺在那兒，眉目如初。如果時間能停止該多好......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愿望。我甚至在這一刻不再想要復仇，唯愿他能活著。

我把他的手貼在臉上，他的手很涼，是近乎訣別的涼，于是滾落的淚珠便顯得尤其的燙，“你保護了我那么久，這次換我保護你。”

我把臉貼在他臉邊，輕哼著那首鋼琴曲，哼著哼著不知何時竟睡著了。再醒來已經近中午，廖戈熬了熱粥端過來，她看上去很累。

我起身，同她道謝，“謝謝。”這句謝謝不是給這碗粥，而是給她所做的所有。她神色微緊，低了低睫毛不看我，“你不需要同我道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和你......無關。”

我立在那兒，一時語塞。她繞過我，去檢查徐宸的傷口，我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紗布，看著她把目光停留在他臉上，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沉默，我的愧疚感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