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從蝦米網吧回來,段林湖和付長庚都在,面色看上去十分擔憂,“怎么樣?受傷沒?她是誰?”最后段林湖把目光落在秦箏身上,看到她的樣子,她似是突然被觸動了某根神經,神色緊張“孩子,你怎么了?”從進門到現在我一直拉著秦箏的手,此刻她不說話卻暗暗的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沒事。”我拉著她繞過段林湖,把她帶進臥室,拿了我的換洗衣服,又把浴缸水龍頭打開,熱汽蒸騰起來渙散了我的目光,“好好洗個澡......一會兒......”話沒說完,段林湖突然沖進來,“不能洗,走,我帶你去醫院。”
秦箏掙扎,卻拗不過段林湖的力氣,我知道她為什么,1999年她遭遇過性侵,所以她比誰都知道秦箏經歷過什么,她的手在抖,聲音也在抖,“孩子,聽我的話,我陪你,必須去醫院檢查......否則......”我沒等她把話說完,我拉開她的手,我一字一句的問秦箏,“你,想,去,嗎?”她看著我,眼淚縈繞在眼眶里,卻始終沒掉下來,良久她轉身把浴室門關上,我看著里面的影子沒入浴缸里,我知道她不會去。
“不做檢查,沒有性侵報告,那她所有的遭遇......”段林湖壓著嗓子說道,我知道她心中有氣,那氣郁結難消卻仍舊克制著。我回頭看了一眼秦箏把段林湖推出浴室。付長庚、齊海、阿酸圍坐在桌前,都很沉默,他們的目光均落在一處,那團染著血的襯衫微微攤開,只當段林湖走近后才“啊”的一聲驚叫起。
“你......”段林湖下意識抓起我的手,左右辨認后方才松了一口氣,斷指不是我的,可......我坐下身來,目光也聚在那兒,心里翻涌著一陣陣惡心,那天我說了很多話,從這雙眼睛說到牢獄之災,從牢獄之災說到身染異毒,從身染異毒說到葉宅七命,最后.......說到了厲暮,我伸出手,光線穿過指縫透下來,我的手終究還是......沾了血。
他要復仇那就來吧,我的仇……也該復一復了。
那晚他們也說了很多,段林湖聊起溫藝蓉的時候眼神里仍舊有恨,但那恨不再針對我,段林湖比葉固淳大一歲,算是青梅竹馬,從小默許在雙方心里的關系各自都心知肚明。段林湖回想起來只癡癡的笑,“白父帶我回葉宅時,我只有五歲,他若不帶我回去該多好,那樣我也就遇不到他,也就不會喜歡他,愛他,浪蕩至今沒有歸宿。”說完,她掉下眼淚來,“不,如果他不帶她回葉宅,或許我們還有可能。”她看向我,如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帶著敵意,但那敵意很快便消了,搖了搖頭,喝了一口茶水。說是茶水,卻似烈酒,只讓她嘴里苦,心頭也苦。
葉固淳救了溫藝蓉,同樣也愛上了她,那年他19歲,她14歲。19歲之前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歡,身邊除了段林湖只有吳媽和幾個傭人,直到他遇到溫藝蓉,直到她趴在他懷里澀澀的哭,他的心像是起了潮,一波一波的浪拍擊過來。
溫藝蓉傷好被趕下山的時候是三個月后,三個月足以讓情竇初開演變為生米熟飯。白埑知道后把葉固淳關在祠堂跪了一晚上,他只道他喜歡她。喜歡?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喜歡有多危險。后來事實證明白埑是對的,溫藝蓉回學校后唐胥三次派人堵截,最后一次若不是白埑趕的快險些喪命。從那以后葉固淳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更不敢讓她留在江城。
葉氏和唐家世代恩怨是在那個時候告訴溫藝蓉的,從此她隱歸朔州,再不回江城。
我的身世至此解開。
聽完這些話,付長庚老淚奪眶,許久沒說話,起先是不知道說什么,后來是什么都說不出,只拍拍我的肩膀道:“付叔幫你。”
齊海倚在一旁微低著頭始終沒說話,只在我頭痛微微泛起,飄忽起身時說:“你們先回吧,我留下來照顧。”段林湖看看他,又看看屋里的秦箏不放心執意要留下。于是那晚他們都見識到了我頭痛發作時的痛苦。
那晚之后,我變得很沉默,比我更沉默的是秦箏。屋內靜,靜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已經三天,門沒鎖,隔門而語,我說:“我知道,七根斷指相比你的痛還差得遠。”
我說:“沒有誰可以靠躲避生活一輩子。”
我說:“你躲了十五年,難道不想出來透透氣嗎?”我倚在門口,點了一支煙,煙氣繚繞,這話是說給秦箏聽,同是說給我自己聽。
我躲了22年,何嘗不該出來透透氣呢。
沒有人應答,我知道她需要時間,需要時間接受,亦或者需要時間死亡。
某日傍晚,我在公交站第一次見她時,她背著雙肩包,腳尖一下一下的觸碰地上的煙頭,目光就落在那兒,纖細的身子搖晃在肥大的校服里,像是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車子一輛一輛的走,她始終沒有抬頭,她不是在等車,倒更像是在消磨時間。那晚她在那兒“等”到很晚,最后孤零零的攜著肥大校服里的纖細身子,一步一步的往家走。
她走在前,我跟在后。
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一個人在街上游蕩很久,不知道停在哪兒才合情合理,只好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筋疲力盡,走到目光含月,才肯回家。她像我,她消磨時間的方式像我,孤單的感覺更像我。
一根煙吸完,我把煙頭捻滅在地上,煙滅了留下的是瑣碎的煙灰和殘留的煙蒂,像很多事情一樣,留下的總是最無用卻又消磨不掉的。“我懂你的痛……沒有人比我更懂……”我呢喃著,聲音很輕,許是輕的過分了,所以手機響起時才會像爆裂在空氣中的定時炸彈,頃刻間擊碎所有的平靜。
“她要見你。”電話那頭,齊海的聲音難分清明,像是混濁的帶著嘶啞,又像是含糊著難以酌定。
“還不是時候。”我用腳尖觸碰著地上的煙頭,思緒卻飄的遠。
“她已經絕食三天了,我怕......”齊海補充道。
“她想餓,就由她餓。”我把煙頭從地上撿起來,丟進垃圾桶,桶蓋搖晃,我的心也跟著晃了兩下。從周一山處拿回的信封始終未來得及拆開,是因為秦箏的事耽擱了,也是我的性格使然,很多事我需要沉一沉,我需要緩沖一切突如其來的發生。就像我明明有很多話要向二娟核實,但我仍舊在等。這是長久的消磨時光和害怕面對遺留下來的病癥,縱使我想改,也是很難頃刻覆滅掉的。
“......好。”齊海語帶猶豫的掛了電話。
電話掛斷,我折身走進拳擊室,玻璃窗旁放著拳擊手套,手套下壓著一封信件,信封很薄,像是空無一物。拆開,里面只有一封信,白色紙張對折成方形,是一封代筆信。白宿的字體,葉固淳的語氣,他有眼疾所以讓白宿代筆,也是情理之中。
信件展開,話語不多,帶著古腔,“吾女溫軟:查收此信時,你當知曉你是葉氏女兒。身賦異常,諸事難行,唐氏次子唐胥,以其子為誘,要傷你性命,我已命人護之,近日勿遠行,四日晚八點,青稞舍見(錢塘路73號)。——盼聚,葉固淳 2015年12月31日。”
2015年12月30日我曾接到周一山電話,如果那日我沒有拒絕他見面的請求,如果我沒回朔州,如果我見到葉固淳,一切又都會怎樣呢?我突然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他叮囑過我的,他是派人保護過我的,只是這一切我都沒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