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蝴蝶曾經來過

一個聰明敏感的孩子,在對生命探索和生活的價值上,往往因為過分執著,拼命探求,而得不著答案。于是一份不能輕視的哀傷,可能會占去他日后許許多多的年代,甚而永遠不能超脫。我是一個普通的人,我平凡的長大,做過一般年輕人都做的傻事。——三毛《雨季不再來》

到了臺灣,大人們忙忙碌碌,為了一家人的生計溫飽奔波。兩房八個孩子,既要安頓下來,又要穿衣吃飯、念書治病。值錢的首飾都被換了金圓券,這些紙鈔也很快就被花掉。

雖然年齡還不夠,三毛仍舊被送去了學校。因為讀書的關系,她已經認得許多字,與姐姐一起讀雜志、看報紙,其樂無窮。她在拿到國語課本后,包上書皮,大聲朗讀一遍,便不再感覺新鮮,還嫌棄太過淺顯,讀來無味,這樣類似挑釁的提問被老師批評了一通。

看書已經成癮,可雜志一個月才出版一次,于是二堂哥的書堆里就出現了“淘金”的小三毛。她開始從魯迅、巴金、老舍、周作人、郁達夫、冰心的作品中,懵懂地尋求感悟。沒過多久,大堂哥說這些書是“禁書”,不能看了,要燒掉。三毛不解其意,卻有一種莫名的擔心,愣愣地看著這些書被哥哥們燒掉。

漸漸地,公共汽車系統開通了,一家人坐了車,還拍了照片留念。這條路上繁華起來,各式店鋪開了市,對她一生影響最大的商店——“建國書店”也掛上了牌子。

在家里經濟狀況并不好的時候,三毛迷戀上了“消費”。她也并不是亂花錢,只是太迷戀讀書。建國書店的業務是租書,所以只要有錢就可以從那里租來許許多多不同的書。老板是很好的人,不僅不出租低俗的讀物,還會推薦給三毛和姐姐一些好書,比如適合孩子閱讀的海外譯作、文學名著等。三毛簡直是“跌入這一道洪流里去,癡迷忘返”[1],凡是家中能夠翻出錢的地方,從母親的舊皮包到外套口袋,甚至針線盒,她都“光顧”過,三毛無休止地纏著母親,就為了能多讀幾本書。

于童年的三毛而言,除了讀書之外,收藏花花綠綠的糖紙也是一大樂事。洗干凈的糖紙被小三毛仔細平整,小心翼翼夾在書本里,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的精彩。用過的練習簿可以拿來換糖,于是連功課和罰抄都變得可愛起來。對于單純的小孩子來說,興趣勝過一切。

然而,人的欲望是無窮的。三毛“偷”了五斗柜上的五塊錢家用,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在忐忑不安與興趣自由之間拉扯的三毛,煩躁到體溫上升、不肯講話、吃不下飯、魂不守舍,甚至到了要看醫生的地步。這本是心病,醫生當然束手無策。三毛輾轉一番,又“故作自然”地將錢“送”了回去[2]。小孩子所見的世界僅僅是眼前的花圃,大人卻管中窺豹,已洞悉內情。小小風波引發了家庭財政改革,從此孩子們擁有了一定的財務自由,三毛還得到了父親給的進口糖果,這是對她特殊的安慰。

三毛一直藏在心里的愧疚,在長大成人后得到了安撫——原來這并非個例,很多孩子都有這樣的經歷。但那感覺并不好受,誰愿意呢?在還不了解人間事的時候,三毛便第一次嘗到了如坐針氈、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滋味。

這個時候如果有貼心的朋友能分享快樂、分擔憂愁該多好。其實,三毛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朋友,那是一位真誠的、粗糙的四川啞巴炊事兵。讀四年級的三毛還不善于表達,遇到什么事情總是悶在心里。那段短暫但快樂的時光,即使在多年后仍然令她感到溫暖。

在無人的角落里,三毛和朋友打著手勢、畫畫寫字,拼湊出彼此的故事:在鄉下種田的再普通不過的漢子,被迫離開母親和即將臨盆的妻子,質樸的思念被渺茫的希望磨耗得越來越單薄;在學校里擔任“值日生”而被壓迫著、欺負著的女孩子,又柔弱又倔強地沉默,承受一次次傷害……

這些故事經由小三毛之口傳向了同學,很快就被老師否定。三毛和啞巴炊事兵的友情,看來更像是飽經滄桑的老父親對未曾謀面的孩子的移情,也是從未有過知心玩伴的孩子從心底感到的喜悅。他們互相交換禮物,像同齡人一樣將彼此的心意以手作的形式贈予對方;他們課后玩耍,在成人與孩童之間尋找快樂的微妙平衡。母親并不擔心,相較而言,她更懼怕女兒在履行學生責任時受傷;老師非常擔憂,她并不信任炊事兵乃至所有類似的人,時刻關注女孩是否受到侵害。

啞巴炊事兵要隨部隊離開了,已經被迫疏遠了孩子的他,送出那枚僅有的昂貴的金戒指,三毛卻無論如何不敢收下。老師又是家訪,又是勸說,又是威嚇,決計要將三毛與啞巴炊事兵“拆散”。調皮的男同學戲弄啞巴炊事兵,還編了歌謠嘲諷。三毛鼓起勇氣,與那些孩子打架,啞巴炊事兵心疼地想去安慰她,又不敢太過靠近。三毛的心“那么沉重和悲傷”,但那種沉重和悲傷,無法與老師的權威去對抗,那是一種“無關任何學業的被迫無情”[3]。

孩子不懂什么是同情,只是單純地回饋他人的善意。可啞巴炊事兵何嘗不是一個大齡的孩子呢?炊事兵離開時留下的禮物和地址都被沒收,那珍貴的肉干反倒進了狗肚子,仿佛一顆真心喂了牲畜。三毛自認,這是一生中“負人”[4]的開始。積壓在她心中的難過,無法用“不是我”的理由來排遣。

情感是無法償還的債務。如果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言行,任何時候都遵從真實的想法、做一切想做的事情,便是天大的自由,可享受天大的自在。無奈生而為人,活在塵世,有太多身不由己。

對人也好,對物也好,小孩子的喜歡是沒來由的。有時是感同身受,有時是對玩伴的依賴,有時是愛屋及烏。去看姐姐排演話劇,三毛被“抓壯丁”扮演了龍套匪兵乙,對同樣躲在角落、手執掃把長柄充當長槍的匪兵甲心生好感。小孩子剛剛萌生情感意識,最喜歡在男女事情上起哄,也不知怎的,匪兵乙被誤以為愛上男主角,加之學習成績退步,三毛被老師叫去,挨了頓辛辣的竹鞭子。

這時候,能給三毛安慰的,是學校朝會上那顆比別人大一些的光頭。

三毛誤以為一起“默念1、2、3、4”[5],然后跳出去做戲,就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默契,因此暗自欣喜,深感幸福。

當三毛看見光頭與別人打架、被狠狠壓制著卻不服輸的樣子,她越發肯定那份愛意,似乎這次沖突是為了幫自己伸張正義。夜深人靜時分,三毛流著淚,暗自許下終身,酸澀而甜蜜地暢想著身為人婦的生活,做飯洗衣,幸福無比。

這段單方面的戀愛,漸漸因為畢業的到來而消散,不過是一場少女的夢,沒有開始,也就沒有結束。

小學五年級時,三毛與另外六名同學義結金蘭,大家一起呼朋引伴地上學、放學。女孩子之間多了許多分享,有什么小心事都忙不迭地互相傾吐。隨著生理期到來,女孩子們對異性的態度變得謹小慎微,說起男生來當然是要“罵人”的,雖然那只是“虛張聲勢”罷了。

七個女生與七個男生,在一場莫名的“罵戰”中,傳遞著朦朧的信號。

這種集體交往,在對愛情意識模糊的三毛眼中,似乎也沒有什么可怕或期待。兩個小團體在畢業前最后一次“殊死”相約,看了一場不記得情節的電影。女孩吃冰,男孩在遠處靜靜等候,一起坐車回家,分開車廂,話也不講,“那一場拼了命去赴約的約會,就在男生和男生喊再見,女生跟女生揮手的黃昏里,這么樣過去了”[6]。

畢業紀念冊上,“哪里曉得他要做什么,只因為他名字上就一個‘飛’字”,帶著祝福和猜測寫下了“好男兒壯志凌云”[7],當那份小心思攤開在陽光下,卻好像變得那樣可愛又可笑。母親的詢問和雙親的叮囑,讓三毛手足無措,羞愧著把注意力轉移到課業上。

多年以后,回味這段青澀的萌動,三毛還感恩當時許下的愿望并沒有實現。暗暗臉紅,輕聲嘆息,似乎能夠理解母親追逐那輛車時流下的淚水,也似乎更懂得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從何而來。

時過境遷,很多問題不必再去探詢答案,很多故事也未必需要一個結尾。

我們總會長大,總會告別過去的自己。感情也像蝴蝶一樣,在艱難的蛻變中,一次又一次離開,一次又一次重生,一次又一次歸來。

[1]引自《逃學為讀書(代序)》,收錄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2]引自《逃學為讀書(代序)》,收錄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3]引自《吹兵》,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4]引自《吹兵》,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5]引自《匪兵甲和匪兵乙》,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6]引自《約會》,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7]引自《約會》,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鹤岗市| 墨脱县| 彭州市| 左权县| 泰来县| 高尔夫| 游戏| 澄江县| 五河县| 丁青县| 洛宁县| 抚顺市| 天水市| 工布江达县| 白水县| 新兴县| 岳普湖县| 怀宁县| 长武县| 克什克腾旗| 宁国市| 吴川市| 舒兰市| 夏邑县| 钟祥市| 攀枝花市| 三河市| 海宁市| 南乐县| 信宜市| 云阳县| 林周县| 福贡县| 米林县| 尖扎县| 金平| 蓝田县| 康保县| 专栏| 绥德县| 廉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