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脆弱的聯系(1)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青春卷
- 張頤武
- 3092字
- 2014-03-17 16:41:12
徐敏霞
徐敏霞,女,1981年生于上海,1999年獲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復旦大學文學碩士,現為《萌芽》編輯。曾在《萌芽》《上海文學》《文匯報》等報刊發表作品。作品有長篇小說《我是波西米亞人》,散文集《書女屋》等。2003年,小說《脆弱的聯系》獲第二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季軍;2005年,紀實散文《一股液體流經西海固》獲第16屆“華東報紙副刊好作品”二等獎。
隔壁阿婆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蝶衣感到可笑,便問她兩只眼睛都跳是什么。老太想了一想,很認真地回答:“那要去看醫生了。”
這幾天蝶衣的右眼果然是跳得厲害,她當然不相信這個老太神叨叨的話,她想她是為寫畢業論文,在計算機屏幕前坐得太久所致,再堅持一個禮拜,等初稿出來就萬事大吉,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阿婆的迷信根本沒有根據,蝶衣最近非但沒有什么災禍,運氣好像也頗不差——她終于得以在一家跨國的英語培訓機構做兼職教師,有可觀的收入;另一個咨詢公司也錄用她全職做翻譯,報酬自然不菲。遺憾是有一點的,她學習了四年生僻的文物考古竟然在職業競爭市場上無人問津,她的運氣完全來自一張英文的“派司”。心情有些說不出的蕭瑟凄涼,這也并非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不過,此類小問題在一個面對社會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向往自己成為精干的職業女性的二十出頭的女生來說,實在是無波湖面的一丁點兒漣漪,大多數時候,連她靜止著的神態都能泄露出難以掩飾的得意和滿足。
誠然,運氣這樣好也不能令她回避就擺在眼前的煩惱事。煩惱的挑起者是她的老娘。“老娘”也不算老,五十歲還不到,然而她不知為何一夜間被近來三姑六婆圈子里刮起的“相親”風所深深困擾了,有人攛掇她可以挑女婿了,她竟然總是熱烈回應。要是放在蝶衣此生的前二十年,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人人皆知老娘明里什么都不說,暗里她的眼睛是長在蝶衣的背脊上的。女兒是她手里緊緊抓牢的一只原始股票,她看著女兒一天天出落得標致能干,喜上眉梢,心里等待她一日日身價百倍。日日夜夜盼著的漲停板突然到來了,該拋就要拋,來不得半點猶豫。說來奇怪,也不知道從哪里就一下子冒出了這許多下“訂單”的人。老娘催逼著蝶衣一一相親,像是過了這四年級下半學期的良辰美景,女兒便是晚市的蘿卜,沒有開價的主動權了。說老娘為她自個兒謀劃,實在太屈心,她是把自己的一切都要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人,連棺材本兒都留好了。勞碌一世為世道為工作為鈔票所累,最后用畢生的經驗總結出一條:“長得好,干得好,都不如嫁得好哇。”
蝶衣背著她家里人,其實有一個男朋友,比她大一年,是在市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認識的。他們暗地里交往了兩年,竟然遮遮掖掖,沒有讓第三個人知道過。到了今天,即使是在老娘的催逼下,蝶衣依然守口如瓶,避免她刨根問底。大三的一年,在學校蝶衣天天有飯局,今天為了慶祝張三與李四的“脫光”(脫離光棍),明天又忙著赴王二麻子和趙五的分手宴。看多了,她也知道有沒有男女朋友這件事并不適宜鬧開去唯恐別人不知,一旦沒談成黃了反而容易作別人的笑柄和談資,還是步步為營的好呀。至于老娘,她是至親骨肉,更不舍得叫她擔心。男朋友是個心心念念要出國的人,這一點蝶衣是在做人家女朋友之前就知道的。雖然她的心里也很明白,出不出得去是變數,但他每天專注地準備考托考G,還是令她的心時時吊在嗓子眼。像蝶衣這樣做事四平八穩的人都為此夜不能寐了,更何況老娘?她能準女兒和一個心已飛到美利堅的人談一場“什么都不想要”的純粹戀愛?
想來,她同她的他確定關系那會兒,還曾為商量著保守秘密時難得的默契而百感交集過。是真誠稚嫩而缺乏擔當的。
蝶衣(撒嬌地):你答應我,不跟你的狐朋狗友議論我。
男朋友(認真地):神經,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你想想如果我媽媽曉得我和你的事,還不跟我鬧翻?她和我爺爺奶奶等我出國等了二十年。再說,如果你告訴了家里,你母親還不天天要盤問我是不是給你打了電話呀?你不覺得煩嗎?
蝶衣(賭氣地):可不是,我還不很了解你,你又是要走的人,誰知道長久不長久呢。還是不要讓別人曉得吧。
好在如今掩人耳目的戀愛談起來也并不困難,他們靠著那小小的移動電話的短信功能,也幾乎每時每刻都能知道對方的動向。雖然蝶衣的心里是很古典的,希望能收到個把情書,但是為了約定,也就僅僅停留于收收E-mail的樂趣上了。約會也要保持謹慎,不能在各自的朋友常去的地方出現。因為這樣確定地點頗費腦筋,他們便減少了次數,加大了距離。比如,要么不約會,一約就約到蘇州浙江北京什么的。男朋友總是興致勃勃地把他們的行為稱為“瘋狂”,蝶衣卻有些難以言說的遺憾,她能表達出來的也只是,大多數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跟不談戀愛的人沒什么兩樣。
不過老娘現在的橫插一杠子,委實讓蝶衣不勝其煩。按說,她的他也不是什么后進青年,他不但是老娘心儀的那種工科學生,還懂得張光直;樣子也不難看,甚至比蝶衣的膚色還要白皙些;做事很把細,火車下午六點開,他是三點半必要在候車室里坐好的;他的家庭和她的相當,是普通市民階層,既沒有知識分子的迂闊氣和高干的頤指氣使,也沒有人窘迫到要吃政府的救濟金……好像都是老娘定下的結婚對象的標準。然而就是這樣疙疙瘩瘩,她知道老娘不會同意的。那是一個一心向著美國的人,一個三十歲之前不打算結婚的人,一個要她留守不準另謀出路的人。“讀完博士,我保證……”蝶衣依稀記得他說。她當然不會胸無城府,他出去歸他出去,她自然有她的感情自由,他再不同意也是天高皇帝遠的。只是終究覺得有什么遺憾,黑夜里什么都不想也睡不著,胸悶得要掉下淚來。
男朋友又發短信來說,他的材料寄出去了,導師認為他申請的成功率很大。蝶衣故意繞開他的話題告訴他,她被老娘押著去相親。那邊就沉默了。蝶衣恨不得砸了手里的通訊工具,這真是個叫怯懦的人進一步回避現實的好東西!夜半,他在發過來的郵件里信誓旦旦地說,他對于感情是忠誠的,請她一定相信他,等他。如果她堅決不愿意去相親,她母親也奈何不了的——竟有些質疑她的意思了。
第二天,老娘臨上班前關照睡夢里的蝶衣,早新聞提醒聽眾,今天蠕蟲病毒大爆發,大家千萬不要上網。蝶衣昏昏沉沉沒有聽得在意。中午打開電腦,Windows的操作系統已經不能啟動了,她才想起收郵件的時候其實是凌晨了,正趕上病毒爆發的時機。現在,男朋友正忙著辦簽證辦護照,根本無暇顧及她。好在畢業論文早有備份,不至于損失慘重。手寫已經生疏,練練也好,況且對她視疲勞的恢復也有裨益。蝶衣想阿婆的話也許有些道理,但也不免責怪老太觸霉頭。
下一次的約會匆匆忙忙定在市圖書館。這是他們認識的地方,也是很容易暴露的地方。但是蝶衣聽他在手機里興奮焦急又拿不定主意的聲音,就當機立斷讓他去圖書館了。那里離他常常出沒的領事館近,再者被熟人見到了又怎么樣呢?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蝶衣近來感到那先前的默契也不能不說是自己給自己設的一個陷阱。她是特地要穿得奇奇怪怪地跑出去,紅的波形鞋綠的燈芯絨褲子。過去她每每鼓足勇氣奇裝異服地出去,一到馬路上就要羞澀的。這回也就無所謂,有故意要惹他生氣的意思。背著他,她都不知道生了多少次的氣,卻又是窩在心里,說也說不出的。
一見面,兩個人都忍不住笑出聲音來。蝶衣的怪誕自不必說。他呢?那樣健碩的身體被一件雙排鈕的西裝裹著,還蹬著亮得能照出人臉的皮鞋,總像是有哪個部分隨時都要從這身裝束里沖出來。
蝶衣:那么急找我什么事?
男朋友:你的電腦好了沒有?
蝶衣:沒有,你又不能幫我看看。
男朋友:最近沒有時間,再說,你知道我也不能去,不方便。如果你把要緊的東西,統統都備份好了,那就把硬盤格式化吧,系統和各種軟件驅動程序重裝一下就好了。
蝶衣: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