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上天也憐憫李言棠英年早逝，滇中一連下了近一個月的雨，少有晴日。淫雨連綿，更讓人心情憂郁。

薛將軍終日將自己鎖在李言棠的廂房中，對著一木匣的舊物癡癡發呆。

“這里的秋天怎么一日晴，三日雨，又冷又潮的，唉——”錢伯長嘆一聲。他的腿受不了陰濕的天氣，隱隱地脹痛，十分難熬。

雨櫻為錢伯點了個爐子，讓他暖暖腿，驅驅寒。

“我記得第一次出征的時候，我和小言棠也是這樣，圍坐在火盆旁邊，嘮家常。老夫第一次找到能聊得來的小輩，慢慢的，也就把她當自家閨女看。她也真是孝順，冬天怕我冷，還給我做了一副護膝呢。她呀，那個時候就是個養馬的小馬倌，餉銀少，沒錢買，你猜怎么著？她慫恿伙夫長買羊肉的時候買了只活羊回來，然后她自己剝皮。后來我聽說，她給羊剝皮的時候，還割傷了手。這丫頭……”

想起往事，錢伯哽咽住，沒能講下去。

雨櫻輕柔地為錢伯順了順后背，沒有接話。她心里同樣難受，李言棠于雨櫻而言，既是救命恩人，也親如姐妹。如此重要的人，突然離去，雨櫻傷心地失眠了好幾夜。但她不能在薛將軍和錢伯面前露出憂傷，因為，她知道，他們已經承受不住李言棠的離世。

雨，一滴一滴成串地從屋檐落下。院中嬌兒和邢嬤嬤精心培植的花草都被雨打風吹去，零落碾做塵。

“雨櫻，你過來。”

薛將軍將雨櫻召喚到廂房中。

雨櫻剛一進門，就看到桌上擺著一大堆布料，一綠一紅兩大匹綢布尤為醒目。

“這是？”

“你幫我和言棠各做一件喜服可好？”薛將軍頂著紅腫的眼問她。

“可是，李將軍她……”

沒管雨櫻的質疑，薛將軍一邊用手輕輕撫摸著綠布，一邊含淚說：“我答應過她的，楚云城戰事平定后，就娶她的。我一定說到做到。不管她是……”

雨櫻紅著眼眶，咽下苦楚。“好。我來為你們做。將軍請抬臂，我來量一下你的身形。”

說著，雨櫻找出一根繩子，為裁衣量體。

嫁衣上，一根根絲線，原本牽扯著愛和圓滿，如今，只是一廂情愿。

雨櫻抱著布在房中，細細縫，慢慢捻。黛青色釵鈿的嫁衣霞披，她繡了暗紋的飛馬踏花。翠玉色襦裙邊緣，雨櫻繡上了李言棠最愛的明艷黃花紋飾。大袖與裙擺，她又繡上了形似李言棠佩劍刀背上的水波紋。素紗中衣，她為李言棠挑選了鵝黃色的薄紗，一針一線，用心縫制。

七日后，雨櫻將為薛將軍縫制的大紅禮服和為故去的李言棠準備的釵鈿禮衣送到廂房。

“很好看。謝謝你。”

薛將軍摩挲著兩套新喜服，陷入沉思。

雨櫻退出門來，憂心地找到錢伯。

“錢伯，我看將軍近幾天魂不守舍的，又命我做了兩套婚服，他會不會想不開啊？要不，你去勸勸他？”

錢伯嘆出口氣。“我也勸不了。估計，他讓你做衣服，只是想了卻遺憾。不過，以防萬一，我還是讓人隨時跟著他為好。”

這天細雨終于收住，黃昏時，天空放了晴。薛將軍帶著一個香爐，背著個大包袱，失魂落魄地往城北走。

“快！你們快跟上。若是將軍有何不測，你們就別回來了。”錢伯對從薛軍中挑出來的幾個精兵大聲命令。

六人得令后，暗暗跟隨薛將軍走遠，出了城門，直到忠馬冢。

薛將軍來到懸崖邊，放下包袱，拆開，拿出里面的一件紅色大袍，穿到身上。

跟隨而來遠遠觀望的幾人面面相覷，這薛將軍是干嘛呢？

待穿好了喜服后，薛將軍又從包袱里拿出一套翡翠綠的嫁衣，端端正正地擺在墓碑上。他隨后又放好了香爐，點上了三柱高香。

“言棠，我答應過你，要娶你，就絕不會食言。今天，你我就與這天地間，結拜為夫妻，從此，我為夫，你為妻……”

說著說著，他的喉嚨就哽住了。

“一拜天地。”他對著香爐認真叩拜。

“二拜高堂。”他面向北方，又磕下頭。

“夫妻對拜。”他對著盛裝嫁衣又是一拜。

“你看，這成親倒是也不難，咱們怎么就拖了這么久呢……”薛將軍喃喃自語。

遠處護衛的幾人都紛紛別過臉去，強忍住眼淚。都是戰場上生死搏斗過的戰士，鐵錚錚的漢子，鮮少能讓他們動容的東西。可眼前，被稱為活閻王的戰神聲淚俱下地與心愛之人陰陽相隔成親，此情此景，讓他們無不悲從中來，辛酸萬分。

在成為皇上親封的大將軍之前，李言棠最初不過是個小士卒，養馬，倒恭桶，手里的活兒累，她卻沒有怨天尤人，和眾位將士一直熱絡親和。她為大家講故事，娓娓道來薛家軍的歷史和傳承，點滴間凝聚了眾人的忠誠。她還為大家講書，把書中的道理化為小故事段子，聽得人恍然大悟，醍醐灌頂。她教大家功夫，完全不保留，嚴厲又盡責。

薛將軍將李言棠當做心愛的人，所以傷心不已。作為全軍的精神支柱，大家又何嘗不悼念追憶這位不拘一格的副將軍呢？

奉命保護薛將軍的六人默默回到軍營，面上帶著沉痛的表情。

昆滇位處西南，氣候與京城和塞北不同，時值冬日，依然溫暖如春，偶有雨后蕭瑟涼意，只要太陽升起，大地就又換回暖融。

十月初一這天，薛將軍帶著香爐和紙元寶再次來到忠馬冢。

他在李言棠的衣冠冢前長立不動，若是有人走近了，才能聽到他的竊竊私語。只是，無人愿去打擾他和她的相聚。

“今天是寒衣節，以前，每到這個節日，錢伯就陪我給爹和娘燒紙祭拜。不過，今天，我想先來陪陪你。”

他手持著一束黃色小野花，靜靜地講述，神態沒有了先前的悲切，卻依然凝重憂思。

“你別怪我沒有去陪你。我不是貪生怕死，只是這楚云城民生凋敝，百廢待興，軍中還有幾萬人仰仗我，我不能把他們全都拋卻。但我沒有忘記你。每天都想你，很想很想。你等等我，再過十年，我把這里重新恢復繁華，有人承襲了薛家大軍之后，我一定就去找你……”

靜默的山風柔和地吹，吹散了銅盆中的紙灰，灰燼揚起，飛到半空，打著旋地飄向懸崖底。

“言棠，是你嗎？你聽到我說話了？若是你，你來我夢中可好？我好想你——”

薛將軍攥緊了雙手，定定地凝望深淵。

山青青，草縈縈，清風伴無聲。他又獨立墳前，對著她的墓碑述說心事。

“今天是小年，城里很熱鬧。大家都開始忙著準備過年。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到這里有半年光景了。”

薛將軍席地而坐，擰開酒壺，灌了幾大口酒。

“時間過得真是快，想想，我們相識，也有七年了。七年前，在將軍府里，你我第一次見面，你為我包扎傷口，我就覺得你很眼熟。看你喜歡習武，我教你練劍。彼時，我對你雖無男女之情，但也是格外留意。你隨我出征，我那時誤會你，讓你受盡了委屈，辛苦了一年多。現在想想，是我白白蹉跎了那段本應美好的時光。那年冬天，你病倒，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那么害怕失去你，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初夏深夜，你在月光下的河水中起舞嬉戲，沐浴而出，我才第一次將你當做女子來看。敵人傷了探查的哨兵，你騎馬迎風而來，翩翩英姿，讓我心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你提出的設防建議，讓我刮目相看，原來，你這丫頭不僅僅是耍口舌的小機靈，還有滿腹張良計。我被人迷暈，你舍命救我，奮不顧身，你可知，那時，你的身影就刻到了我的心里。你誤以為我只把你當做心中眾多心儀女子中的其一，但你不知，自那時起，我心中，就只有你。”

回憶起往事，薛將軍緩緩道出這幾年來他們兩人的坎坷情路。

“后來，你因為浣沄的死恨我，舉劍相向，其實，那個時候，我也很內疚，更擔心會失去你對我的心。哪怕你不知道，哪怕你不理我，我也只想陪在你身邊，看著你就好，護你周全，讓你得以安眠。后來，好不容易等你的心結化開，皇上又來和我搶奪你。皇命大如天，我爭不過他。那天晚上，你同他泛舟湖上暢飲時，我第一次感覺皇上的笑聲是那么傷人，刺痛我的五臟六腑。見到你為逃開他，跳入湖水游走，我又是著急又是開心。你醉夢中呼喚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等了你這么多年，你終于肯回應我了！那日你跪在朝堂大殿上，請求皇上容許你出征與我同行，我既心疼，又害怕，卻只能奉命離京。你追了上來，我幸福得快死掉。你答應與我成親，這件事，自你說出口的那天，我一直銘記于心。到了楚云城，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平定戰亂，然后就把你娶回家。現在，你是我的妻了，一定要記得在奈何橋邊等等我。”

他舉起酒壺，喝了一口，烈酒入喉，愁腸更結。

“為何你非要執意自己做誘敵深入的前鋒呢？你明知道我離不開你……”

他的語氣里，摻染了濃濃地責備和不舍。

“我已經上奏呈報皇上，從此以后常駐于此。皇上已回復恩準了此事。你離開了我，但我不會離你而去。哪怕是一縷魂魄，我也要守在這里，守在你身旁……”

他喃喃自語，不知身后一白衣女子早已站在他身后多時，將他訴衷腸的話從頭至尾聽了個全。見他又要仰頭喝酒，那女子緩緩開口。

“這里山清水秀，風景甚好。四季如春，氣候也不錯。在這里安家，我很滿意。”

聞聲，薛將軍顫抖著轉過身，發現李言棠身著一身白衣亭亭而立在面前。

如夢似畫的人，就在眼前，他如何抵擋這種誘惑？兩步奔過去，他緊緊抱住她。

“你來了！我天天盼望夢到你，可總是夢不到，你終于肯來夢中與我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