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端蕙玖帥軍出征后,洛鈞舒下職后,在將軍府日日盼著她的來信。此時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城外的檀香寺里,了空纏綿病榻一個月,今日身子終于有點力氣。年僅三十六歲的他,現在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面容蒼老目光呆滯身體佝僂。
在此修行七年,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仔細的打量過,他此生噩夢開始的這個地方。這間禪房就是妻子尚敏當年住過的,只是少了些陳設,顯得空蕩了許多。
禪房外的小院蕭索冷清,除了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再空無一物。一如他的人生,也是如此空蕩一樣。七年修行和懺悔,也沒有抹平他當日獲悉真相時,心里留下的傷痛。即使每日都坐在佛祖面前,也擺脫不了自己對良心上的宣判。
雖然成親多年,妻子尚敏和女兒小九兒,只是他腦海里的一個影子。很多時候,他幾乎都記不清她們的模樣。當紅塵俗世中的糾葛已經遠去,內心的哀痛在這間冷清的禪房中,日夜沉淪不止時。慘痛的經歷,卻愈加清晰的,在他腦海里每日回蕩。
他想起一個月前,八王府秦兆鳳的陪嫁婆子汪氏,來添香油錢的情景。那日正午主殿空無一人,他當時正在大殿的佛像后除塵。
那汪婆子添完香油錢,還在主殿的角落里,供奉著一盞長明燈。當時大殿里只有一個叫了知的小沙彌值守,那婆子似乎和那個小沙彌很熟。
“了知小師父,這次又要麻煩你了。”
“無礙,替施主侍奉佛祖,本就是小僧分內的事。這次施主還供奉長明燈嗎?”
“是的。”
“施主真是虔誠,年年都替這位夫人來寺里祈福,真是菩薩心腸。”
“唉,老婆子只是為了安自己的心,也覺得她是個可憐人,希望她早登極樂罷了。”
“施主連續供奉多年,可見她能有施主這么個故人銘記,也是緣分。”
“哈,于她來說,我不過是個受過她恩惠的外人。那個害的她殞命的人,才是她的枕邊至親。現在那個眼瞎心盲的人,遭了報應也是活該!小師父勞你多費心了,老婆子在王府當差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無礙,施主慢走。”
等到那個婆子走遠了,了空才從大殿后堂轉出來,看了看角落里的長明燈,順口問道:“師弟和那位施主很熟稔嗎?”
“師兄好,我只是覺得那位施主心善,一連多年都替這位枉死的夫人供奉長明燈,可見這位夫人也是個善人。”
了知是四年前上山的弟子,對當年的事知之甚少。所以也沒有對了空的話多想,只是和他實話實說。
也許是婆子最后那句枕邊至親害了那個女人的話,牽引了了空敏感的神經。
“哦。”了空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神情若有所思的盯著婆子離去的背影,好半天不說話。
了知看到他不說話一直在沉思,就接著說:“唉,這年頭好人難得,何況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有此心就更難得了。師兄見諒,沒有別的事,小僧要去用齋飯了。”
了空聞言回神,眉頭不自覺地跳了跳,沖他點了點頭。一縷夕陽不偏不移,正好投射在角落里的那盞長明燈上,寧靜的佛殿里檀香繚繞,佛祖寶相莊嚴的高高坐在須彌座上俯瞰眾生。
也許是他心有所感,鬼使神差地走到那盞長明燈前,低頭盯著看了半天。最后他還是忍不住伸手拿起,燈后那個無字的牌位看了看。
這時從牌位底座下掉出一張,有些腐朽發黃變色的紙,一看就是放了好多年了。他輕輕打開那張紙,等看清上面的生辰八字和名字后,震驚的渾身顫抖起來。
他腦子“嗡”的一聲就亂了,這竟然是那個汪婆子給尚敏供奉的牌位!
了空腦子混亂的快速思索著,經過七年的清修,有些已經模糊的回憶,慢慢被他從腦海里搜索出來了。
是了,在王府里當差的仆婦和尚敏有過交集的,就是發生在秦兆鳳失身于八王爺那年。尚敏曾為救一個王府仆婦的女兒,被馬車撞傷,那天還是父親派人將他叫到了醫館。
他為此錯過了在綏遠伯府賞花宴上和秦兆鳳的約見,當時他惱怒的和尚敏大吵了一頓,再急匆匆趕回去找秦兆鳳時,為時已晚。
后來秦兆鳳在被八王爺納進府前,曾經跟他在檀香寺見過一面。當日她撲在自己懷里,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說這一切都是尚敏的安排,他相信了。
為此他遷怒尚敏,覺得這是她故意為了保住兩人的親事,而拖住了他。所以當時他也就沒有相信,她那時的解釋。
就因為這個心結,他從此心里極為排斥尚敏。就算礙于兩家長輩的情面和孝道,在他不情不愿的情況下,他們成了親生了孩子。
然而多年的心結難解,夫妻和父女之間的關系,因此也很冷淡。為此他從心里排斥尚敏,對她和女兒也不太放在心上。
豪門里長大的公子,不會天真的一點見識都沒有,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如今看來,尚敏當時沒有說謊。那么說謊的人,不然而喻就是秦兆鳳了。她一直都在騙自己,并且處心積慮的設計嫁禍尚敏,離間他們之間的感情,為自己嫁進端府鋪路。
那么尚敏母子的死······想到這里,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痛苦的捂著胸口,揭開真相的結果,讓他更加的悔恨,更加不能承受這個打擊。
為了維護他和秦兆鳳這份虛無縹緲的愛,他賭上了自己一輩子的前程和名聲。賠上了結發的妻子和兒子的命,唯一的女兒和他反目成仇。前途無量的世家公子,成了有家不能回,一無所有的了空和尚。
哈哈,果然上天是公平的,自己當年拋棄妻女眾叛親離的報應,時隔七年終于來了。原來對自己真心以對的妻兒,由于自己的愚蠢,最終死于自己癡心相戀的心上人手里。
哈哈,多么可笑的諷刺,這種痛徹心扉的領悟,這個殘酷的真相,他寧愿從來都不曾知道!
十幾年后的今天才發現,曾經傾心以對的戀人,竟然就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眾叛親離的仇人,自己心里還一直對她念念不忘。
他這一生活的真是個笑話!不懂得珍惜已經擁有的身邊人,卻竭力想去抓住一個對自己虛情假意別有所圖的外人。到頭來還弄得自己身敗名裂一無所有,這就是上天對他作為一個男人薄情寡義的最好的懲罰。
了空胸中痛的氣血翻涌,“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自胸中噴出。他的眼睛中,再無一絲光彩,臉色也眼見的灰敗下來。在昏昏沉沉中,他一路踉踉蹌蹌的回到禪房就病倒了。
多虧了那個來給他送齋飯的了知,兩日沒有見他來齋堂吃飯過來看看,才知道他已經病的起不了床了,趕緊知會大師兄派人來給他看診。
了緣大師兄給他看過后,嘆了口氣對他搖了搖頭嘆道:“師弟,佛渡有緣人。你雖身在佛門,心卻在俗世。手中木魚敲得再響,菩薩也點化不了無緣人。你既堪破生死,還有什么放不下呢?”
了空默然無語半響,方低喃道:“罪孽······深重的人,難入······極樂,只求······解脫!”
大和尚明白,了空已存死志,便不再勸慰。他慈悲的道了聲:“阿彌陀佛!”緩步走出了那個禪院。
了空如此渾渾噩噩,昏沉了一個月,好不容易身體才有點力氣。今日一早用完素齋,他就坐在禪房窗前的床榻上。
聽西風拍窗,雪花飛揚。天地一片混沌迷蒙,就如他即將走到盡頭的生命。滿目蒼涼,孤單寂寥。
在這個寒風呼嘯的傍晚,他第一次想起了出征在外的唯一女兒,心底那股叫愧疚的悔恨。七年來第一次無比真實的,如沸水燙過他已經寒涼無比的心。
慧玖苑的端十五,昨日派人送來了小九兒審訊曲建炳的口供。上面血紅的指印,無比醒目的嘲笑著他曾經的戀情,結局是多么的可笑又可憐!
現在唯一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當她知道了這些過往,就再不可能原諒,他這個令她蒙羞的生身父親。
因為從女兒看他的眼神中,他就知道在她心里,七年前尚敏母子去世后,他這個親爹也就隨著尚敏母子死了。
了空費力起身,踉蹌著跪在菩薩像下的蒲團上,拿起那根敲木魚的木槌,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把頭折斷。將剩下的那半截木柄,對著自己的心房狠狠地插了下去。
他錯了,這一生都愧對妻女,再也沒有機會去彌補了。
當年在和尚敏最后生活的那幾個月里,他信心滿滿的以為自己可以抓住一切。仗著尚敏性子柔婉,哪怕她心中也不愛他這個丈夫,或許也能換來她的妥協。最后滿足他享齊人之福的心意,他也能擁有一個圓滿的人生。
可惜彼時的尚敏,已經放棄和他維持表面和順的假象,只是他還不知而已。可惜不待她親口告訴他,此生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去追問了。
因為秦兆鳳的惡毒,最終的結果就是妻兒枉死,自己活成了女兒眼中,可有可無的“陳設”。大將軍府的四少爺身敗名裂眾叛親離,成了檀香寺的了空。
七年修行,他曾經努力想憶起,在那些和妻女生活過的哪怕一丁點,曾經的溫情。
可惜除了將軍府門口牛車上,尚敏那張沒有血色刻骨銘心的臉。還有女兒懷揣幼弟毫無感情,看他如死人的眼神。其他的一切,就貧乏的什么也沒有了。
褪去人生浮華的泡沫,瀕臨死亡的最后時光。所有的愛戀皆是虛妄,唯有和妻子貌合神離的十年生活,才是他這前半生最有色彩值得銘記的片段。懺悔七年的醒悟,可惜為時已晚。
恍惚中他好像聽到了,尚敏呼喚他和孩子的聲音。不管是深宅大院,還是蓬蒿草屋,沒有了親人的他,真的活成了“陳設”。
他的余生真的只剩下,如此荒蕪的一個“空”字了。一如這個一徒四壁的禪院,成了他此生最后的顏色。
就如女兒在那張口供最后寫過的一句話:佛祖說世上萬般糾葛皆有因果。你我的父女親情,你求而不得的愛情,我娘和承恩的枉死,緣起緣滅皆終于檀香寺。
此時他渾身顫抖著,緊緊攥緊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心底的寒涼哪怕有厚厚的棉衣包裹,也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長久與世隔絕和精神上的煎熬,他幾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即使他用盡全力,也才能發出一聲晦澀沙啞的呼喊:“阿······敏,對不······起,我······錯了!”
大虞正元三十一年丙虎年臘月十三,京城端大將軍府在檀香寺出家修行的四少爺端子航,法號了空。自戕在妻子尚敏出事前住過的禪房里,時年三十六歲。他去世前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也沒有見過任何人,凄涼離世。
消息傳回京城,端大將軍府除了老太爺和端梁旋父子知情,府里誰也沒有告知。
八王府的秦兆鳳也在第一時間,就接到了消息。畢竟是自己年少時,癡戀過的少年郎。她拿著當年他送給她的頭飾,一時難過的淚流滿面。
因為怕被越戰看出破綻,只得裝病在自家院子里,默默哭著祭奠了一番,然后第二天就真的病了。
再說端惠玖率軍西征三個多月,除了她自己親自傳回兩次戰事大捷外。京城再也沒有收到過關于她的任何消息,收到了空自戕謝世這個消息,她心里已經沒有任何波瀾。
關于父親這個名字,多年前她就已經不再期待了。只淡淡說了一句:“與其糊涂活著,這樣去了也好。”就隨手將那則消息燒掉了。
了空的后事檀香寺派人去將軍府告知了老太爺和端梁旋,他也沒有再告知別人。
老太爺端長青聽到消息,沉吟了半天不語。其實他倆都知道這或許就是端子航最好的結局,但是他們的心情都無比沉重。
端蕙玖和他這個父親的糾葛徹底斷了。
“旋兒,小九兒活的不易,這樣也好。唉……家門不幸!為父老了,檀香寺你親自去走一趟吧。”
“是。”
最后還是端長青決定,讓兒子帶著幾個貼身的心腹,親自去了檀香寺。也沒有按照佛禮安葬,而是按照端梁旋的意思,將兒子的尸骨火化后,撒在了尚敏和孫子端承恩墳前的周圍。
在端梁旋的眼里,這個兒子一直活的糊涂,一生為情所困,死的也窩囊。
“航兒,你這一生總是為不值得的人付出,最后弄得自己身敗名裂眾叛親離。還以這樣一個結果離開,你始終都是個不能正視自己錯誤的孩子。
要是小九兒在家,不會準你葬在這里的。不管你有沒有悔悟,爹爹都覺得你該對尚敏母子懺悔。所以我決定把你撒在這里,希望來世你能理解為父的苦心,活得明白一點。”
想起兒子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端梁旋心里的悲痛,雖然沒有表露,但是自己獨自一個人在這里逗留了很久。絮絮叨叨和兒子說了很多話,直到天黑才離開此處回了城。
了空的去世在知情人眼里,沒有在京城激起多大水花,就被人淡忘了。臨近年關時,皇帝越康一個月收到隨風傳來的三次消息。
第一次的消息是端惠玖參加白府詩會作的兩首詩,第二次是相隔七天收到了她說服沙甸守將柴光明,施行軍民聯防的城防計劃。然后就是今日收到的,八王府涉嫌和西涼勾結入侵大虞的消息。
皇帝越康看著手里的消息表情凝重,心里怒意勃發。派遣端惠玖西征支援的決定,越康從來都沒有后悔過。
端氏家族歷來以兵法傳家,族里常有聰慧過人的女子出生。如幾百年前的開國之主高宗的忠義皇后,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還有一個原因只有他和皇覺寺的慧智大師知道,當年小九兒在皇宮降生前。他微服去皇覺寺禮佛,曾得慧智大師夜觀天象預言,說大虞將迎來一位世上難得的殺狼福將降臨。
第二日端惠玖在萬壽宮蕭太后的壽宴上提前降生,還是足斤足兩的九斤至尊小千金。
異人降世都不會如普通人那般平常,或多或少都伴有看似巧合的異象。他相信在宮里降生的端惠玖命格奇特,所以他和太后才會從小對她格外偏愛。
而且小九兒從小就顯示出過人的智慧,端氏族人更是從小就對她竭盡全力的保護,她還因此得到兩代大將軍的精心培養。
越康覺得這些事都不是偶然發生的,他愿意在端惠玖身上賭一賭。即便是他賭錯了,也不過是搭上一些錢財和皇家恩寵而已,于朝堂大局也無傷大雅。
為此皇帝愿意相信端惠玖就是慧智大師口中的大虞福將,這也是越康敢信任她的原因。事實證明他讓小九兒西征支援邊關是對的,小九兒初戰一出手就沒有讓他失望。
登基三十來年他勵精圖治,前幾年因為自己母族不顯,為了和把持朝政的世家對抗,不得不娶了繼后沈氏。依托沈家在朝堂上的影響,牽制平衡朝中其他世家權貴的勢力。十幾年前他就開始提拔寒門子弟入朝為官,如今這才初見成效而已。
不成想他的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現在還是不死心。暗地里結黨營私,妄想推翻他取而代之真是作死。“袁春,讓柳飛羽帶人去細查八王府這些年都和什么人來往?”
“是,陛下。”柳飛羽也是皇帝身邊五千隱龍衛的頭領之一,只是日常他們分工不同。他們都會隨時跟在皇帝身邊輪值,以保護他的生命安全,這也是越康在關鍵時刻最后保命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