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聲聲謝謝里,黎明目光微起柔和的漣漪,嘴上調笑道:“太子殿下可真是厲害,只見著一個勁的道謝,也沒見著實質性的謝禮啊。”
吳嬰撐著一雙光潔的手臂朝他慢慢爬了過來,與他那雙調笑玩味的眼睛不同的是,他眼眸里滿是認真的情緒:“你今夜睡覺嗎?”
吳嬰拍了拍床榻,道:“明日走?”
她眉眼彎彎,大著膽子緩緩依靠到他的身邊躺下。
“你今晚睡我的床嗎?我的床還挺大的,若是隔太遠,怕是有些冷。”
聽著她這繞著彎子說話,黎明就覺得好笑:“是啊是啊,我體虛,最怕冷了,那你晚上就抱著我睡好了。”
吳嬰嗚嗚兩聲,表示回應。
夜雨敲擊著院外芭蕉,陵天蘇枕著雙臂,一雙幽藍的眸子沉沉起伏,他用只有自己能夠聽到的聲音緩緩念出她的名字:
“吳嬰……”
時光不知流淌了多久,身旁忽然沒了動靜。
火光昏蒙,少女肌膚勝雪,黑發如墨,竟是沉沉疲倦睡了過去。
“真是一個笨蛋。”
她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蜷縮在他的懷中,黎明又低低罵了一聲:“小蠢貨。”
……
夜雨瀟瀟,寒風獵獵。
吳嬰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很長的夢,被鬼嵐枷咒熬干了精力的這副身子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腦子昏昏沉沉的,意識也屬于半昏半醒的撞來,只是隱隱約約間,她伸手撲了個空,枕邊空無一人。
一顆心頓時跌入冰谷,她想要起身,卻發現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勉強抬了一個手臂,便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氣力,眼皮沉重如山,難以睜開。
可是錦被之下,卻分明是兩個人的溫度。
白日里赤足在泥地里踏過的冰冷雙腳,此刻似乎被一雙手,一個胸膛,緊緊煨著,一點也感覺不到寒冷了。
那胸膛之下,有力跳動的心跳頻率,讓她無比安心,一直緊繃不安的意識也隨之松懈下來,徹底的沉睡過去。
直至聽到吳嬰均勻安寧的呼吸聲,以及胸膛之下那雙小腳不再冰冷,黎明才緩緩松開她的身子,躡手躡腳的下了床榻,在衣柜之中找到一套吳嬰出宮時所穿的衣物。
穿戴完畢,黎明這才開始慢條斯理的整理著今夜發生的一切。
“魂魄散了呀…”
“天快亮了。”黎明抬首看著天邊地平線上升起的黎明朝暉,安靜了片刻,緩緩起身:“讓她多睡一會吧。”
他來到壁爐旁,爐內烈火正旺,沉木早已填滿,想來是可以再焚燒一日。
床榻上的少女早已醒來,她裹著尚有余溫的被子,只留一個小腦袋在外頭。
漆黑的發絲鋪在素錦的繡紋之上,蒼白削尖的小臉帶著深深的困倦與疲怠,一雙睡眼惺忪的赤瞳半睜半斂,好似隨時都有可能重新昏睡過去。
鬼嵐枷咒的陣痛已經消失,可每一次鬼嵐枷咒爆發與結束,她都會陷入一種極度虛弱的狀態。
就像是一只冬眠的小熊,雖然眼角尚有戾獸一般的鋒芒與兇戾,但看起來著實沒有了多明顯的威懾力。
“阿…阿黎?”
吳嬰看著目光呆滯的黎明,心涼了半截。
“啊?”
黎明痛苦的蜷縮在壁爐旁,掙扎了片刻,漸漸無聲。
撐到現在已是極限,他的靈魂本來就是不穩定的,又因為之前剛剛凝固的靈魂被葉君乾打散,后來以凝塵自封為代價才得以重新凝聚。
可…他的靈魂還是散了一些,一直處于半清醒狀態…又被尸魔打成重傷。
還強行吸收了鬼嵐枷咒。
再怎么強的身子都撐不住這樣的折騰。
“黎明!”
吳嬰痛呼一聲,她踉蹌地跌下床,兩行澄澈淚水,竟是從吳嬰的眼眶之中緩緩流下。
漸漸地,無聲落淚變成了少年人的泣不成聲,吳嬰捂著臉頰,淚水不斷從她指縫中淌出。
安靜寂然的凌晨中,唯有吳嬰那細微的哭泣之聲。
“嘭!”
一道聲響自遠方天際傳來。
吳嬰停止哭泣,正欲起身之際,一名年輕太監便從屏風后執禮迎出,極有眼力見的來至窗旁將兩扇琉璃色的窗戶推開。
“今夜是拜神節,宮外的百姓皆點燈煙花慶典。”年輕太監雖然動作從容,但根本不敢去看吳嬰的臉。
并非因為恐懼,而是源自骨子里的敬慕。
吳嬰微微側首,看著夜幕之中盛放的煙花,宛若黑夜蒼穹之中開滿了銀花火樹。
看著看著……
她一時失神,血眸寧和。
觀賞著分明不過民間最常見的美景。
可這一刻,她終于理解他,為何會寧歸凡塵,也不愿為神祗了。
在年輕太監滿懷憧憬與緊張的等待之下,吳嬰鋒利常抿的唇角似有微無地正欲勾出一個弧度。
“嘭!”
又是一聲璀璨炸響,天空之上朵朵煙花砰然碎裂,散成五光十色的盛景。
然而輝煌流溢不過一瞬,便垂然淡散而去,就像是一個歲月驚煌的生命,在漫天流螢火光之中孤獨的逝去。
煙花雖美,轉瞬即逝。
燦爛一瞬,卻是難得永恒。
尚揚未揚嘴角里的笑意被凍結,腰間玉壺之中的那一縷縷精魄光輝在瞬間里,正如那煙花一般,消散在永恒之中。
整個世界在吳嬰那雙血色眼眸之中天旋地轉,驟失光明!
一聲聲煙花炸裂的聲音猶在持續,一朵朵璀璨的光在寂滅之中盛開,卻不再是她想要。
光影斑駁之間,映著滿城煙火的那雙眼睛越來越暴躁!越來越嗜血!越來越陰厲!
越來越……失控!
在年輕太監驚駭的瞳孔之中,倒影出吳嬰那張代表著俊美不祥的臉在瘋魔與扭曲之間變幻不定。
轟!!!
天雷破空,紫電破夜。
絕望震怒的雷光將滿城煙火的光華盡數震碎。
紫色神雷帶有毀天滅地的氣勢轟然墜下,在一片氣機狂亂之中,整座承君殿寸寸瓦解崩毀。
殿外看守的守衛軍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皆被雷光吞沒,衣物兵刃寸縷不留。
在那一片廢墟之中,再難尋出一塊完整的磚瓦來。
年輕太監不知為何,絲毫無損,雙目茫然呆呆地看著前方像一個無助孩子一般坐在地上的吳嬰。
她雙眸猩紅,一身玄黑衣裳在她沸騰漆黑的散亂氣機之下染出一片深淵之色。
她伸出雙手無措地看著一片狼藉之中,碎成一地的玉壺碎片,其中淡去的精魄失去本有的光芒,如螢火之中在夏日之中失去最后的生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