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嶺走廊瑤族村寨治理與發展研究
- 劉衛平 陳敬勝 童翎 李春艷
- 11154字
- 2021-09-03 17:33:42
序言 民族走廊研究的路徑與方法
20世紀80年代,費孝通先生提出了“民族走廊”這一概念,目的在于運用“一個宏觀的、全面的、整體的概念,看中國民族大家庭里的各個成分在歷史上是怎樣運動的”。大致從1978年到1982年,“民族走廊”這個概念分別在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中央民族大學和中南民族大學社會學高級研討班上被費孝通先生提過三次。費孝通先生的思路是如何打破行政區域或區劃的限制、打破這種單一學科的限制來做研究,于是提出這樣一個框架來理解中國多民族格局的形成。這一提法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推向具體化、可操作的層面,得到了學界的認可。
進入21世紀,對民族走廊的研究重新回到研究者的視野,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熱潮。相對而言,藏彝走廊和西北走廊的研究已經取得了較多成果,南嶺走廊的研究略微滯后。近些年來,筆者多次進入南嶺走廊從事田野調查工作,并先后多次召開相關專題研討會,于2016年發起成立由超過十個成員單位組成的“南嶺走廊論壇”,希冀能為南嶺走廊研究貢獻一己之力,同時豐富民族走廊研究。為此,筆者不揣冒昧,重點以南嶺走廊為例,嘗試討論一下民族走廊研究的路徑與方法。
一、概念解析
筆者認為,對民族走廊這一概念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理解:一是從地理上,二是從行政區劃上,三是從文化上。民族走廊依托自然地理空間而生,覆蓋了國家力量設置的行政區劃的范圍,同時還具有文化上的象征意義。
(一)地理和行政區劃意義上的民族走廊
1.藏彝走廊
藏彝走廊主要是指川、滇、藏三省區毗鄰地區由一系列南北走向的山系、河流構成的高山峽谷區域。在橫斷山脈地區有岷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等六條由北向南的大河,故習慣上又稱“六江流域”。藏彝走廊主要是指六江流域的上游,不包括下游,主要指高山峽谷地區。這一地區居住著藏緬語族中的藏族、彝族、羌族、傈僳族、白族、納西族、普米族、獨龍族、怒族、哈尼族、景頗族、拉祜族等民族,以藏緬語族的藏語支和彝語支的民族居多,故從民族學角度稱之為藏彝走廊。
通常我們認為,從甘肅、青海然后沿隴西走廊一直走下去即是藏彝走廊的最北端,這說明青海這個位置恰好是兩大民族走廊的一個比較中心的位置。藏彝走廊實際上也是一條南北通道。從地圖上看,從甘肅、隴西走廊、青海、四川到云南,從云南可以出境到緬甸、印度,然后出海,是這樣一條路線。
2.西北走廊
關于西北走廊,費孝通曾說:西北地區還有一條走廊,從甘肅沿“絲綢之路”到新疆。在這條走廊里,分布著土族、撒拉族、東鄉族、保安族、裕固族等,他們夾在漢族、藏族、蒙古族、回族中間;有的信喇嘛教,有的信伊斯蘭教;有的講藏語,有的講蒙古語,有的講突厥語,有些民族可以講兩種語言。語言是很復雜的,不容易處理。上述幾個復雜地區:一條西北走廊,一條藏彝走廊,一條南嶺走廊,還有一個地區包括東北幾省。倘若這樣看來,中華民族差不多就有一個全面的概念了。到1982年,民族走廊研究已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三大民族走廊的概念。有學者嘗試對民族走廊概念做進一步的補充,比如東北的錦州、遼寧,可以稱為“東北亞民族走廊”,如此一來,民族走廊就打通了。
在西北走廊的核心地帶有河西走廊,它同時也是亞洲大陸的核心地帶,青海所在的地區剛好是藏彝走廊、“唐蕃古道”的起始點,是發源地帶。把這個地帶的高校、研究單位聯合起來,可以開展很好的研究合作。從一個大的區域來看,西寧、蘭州看似是在很偏遠的地方,但從地理空間來看,卻又是在中心地帶。
3.南嶺走廊
南嶺山脈也就是所謂的“五嶺”,毛澤東詩詞中有“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便是指這里。過去中原進入嶺南有五條古道:越城領道、萌渚領道、騎田領道、零陵桂陽嶠道、大庾嶺道。具體說來,包括從江西南安越過大云頂,從湖南郴州進入廣東連州,從湖南道州到達廣西賀州,從全州進入廣西靜江。
南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把中原的文化、嶺南的文化、海洋的文化連接起來。南嶺走廊將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兩大水系連接起來,是一個交流的地帶。秦始皇在湘江上游修筑靈渠,那大概是中國最早的運河。靈渠與珠江水系的漓江相通,秦始皇當年即通過它來運兵、運糧,運河修有分水道,現在還完整地保存著。
南嶺走廊上的各民族,不僅包括生活在黔、桂、湘、粵、贛、滇等交界處的漢藏語系壯侗語族中壯傣語支的壯族、布依族,侗水語支的侗族、水族、毛南族等,苗瑤語族中的苗族、瑤族、畬族等,還包括歷史上由這條走廊南下、北上、東進的漢族、回族、彝族、仡佬族、滿族、土家族、傣族等,這是我國中南民族地區與西南民族地區民族交流的重要地區,也是我國中南民族與部分西南民族的交匯和融合地區。
每一條民族走廊的形成都有它的地理條件,如藏彝走廊就是依托橫斷山脈形成一個海拔較低的低谷地帶。南嶺走廊同樣也是一個地理概念。實際上,南嶺走廊并不完全是東西走向,筆者調研時發現,南嶺山脈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難走,河流分水的地方有許多凹口,是可以跨過去的。在這個地帶,有幾條水系,是許多水流的發源地。例如,湘江的上游叫瀟水,在永州一帶,是從南嶺山脈發源的一條河流,湖南境內有三條水流發源于這里。南嶺山脈的北坡是長江水系,南坡是珠江水系,這是五條通道中較開闊的一條。
南嶺走廊也是一個行政上的邊緣地帶。從行政區劃上來講,南嶺走廊包括了廣西的桂林、賀州、梧州,湖南的郴州、永州、懷化、邵陽和江西的贛州等地。我們在地圖上可以看到,山脈作為分界線,也是行政上的區劃。行政上的區劃對于當地居民來說,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跨越的,如通過通婚、貿易來往等。不同行政區劃的政策不一樣,差異越來越大。
(二)文化象征意義上的民族走廊
從民族學、人類學角度來講,民族走廊是一種文化上的分界線。河西與河東不是一個簡單的界限,而是一個文化上的界限。所謂“北戎西狄”就是指北方與西方是“戎”和“狄”住的地方。所謂“化外之地”,就是中原文化與蠻荒文化的分界線,是過去官員的流放地,在南嶺被流放過的著名文人官員就有柳宗元、韓愈等。酈道元《水經注》稱:“古人云:五嶺者,天地以隔內外(會貞按:《漢書·嚴助傳》載淮南王安上書,諫伐南越,曰:越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所絕,天地所以隔外內也)。況綿途于海表,顧九嶺而彌邈,非復行路之徑阻,信幽荒之冥域者矣。”五嶺的文化意義就是將“天地以隔內外”。
從鄭樵《通志》所載來看:“其雍州西境,流沙之西,荊州南境,五嶺之南,所置郡縣,并非九州封域之內也。”也就是說,南嶺以外不屬于“九州”, “九州”之外都是“化外之地”。
狄仁杰上疏云:“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略之外,故東距滄海,西阻流沙,北橫大漠,南阻五嶺,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這就把中原與其外的無論地理、文化上的區別,都用文化將其強化了。
這些地理上的區分成為一種行政區劃的依據,更是文化上的符號,具有象征意義。由南嶺走廊劃分的“化內”與“化外”, “文明”與“蠻荒”,在這一點上非常清楚,以五嶺作為一種邊界,這是文化邊界。從學術上來看,我們也可以把它看成一種文化互動的通道。過去,學界更強調中原文化向外傳播,我們的理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包括大歷史的書寫)都是以中原為中心,這同時也包含了這樣一個理念,即認為以中原為中心,文化向外面輻射。就南嶺走廊來說,學界過去較多強調文化從北往南傳播,很少強調文化的從南往北傳播。同樣的道理,學界多強調中原文化往河西運動,很少強調河西文化往中原的運動。封建時期創辦國學院,強調中原的儒家思想,即“天下觀”的基本理念,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的。例如,云南發現的元謀人、廣東發現的馬壩人等都在南嶺一帶。在湖南道縣,學者們發現了最早的現代人化石,發現47顆牙齒,距今約8萬年。前幾年有一個很熱門的觀點,認為我們的現代人是從非洲傳入的,在4萬年前左右傳入中國。如今在道縣的發現,或又將改寫歷史。在道縣還有一個重要發現:中國南方最早的稻作遺址,發現碳化的栽培稻的谷粒,大概在1.3萬~1.6萬年前。由此可見,稻作農業實際上是在南嶺這一帶興起的。現在整個長江流域,幾乎都是稻作農業,可以看到從南往北的一個運動的過程。
湖南出土了很多精美的青銅器,說明那里過去是一個很重要的與中原文明不太一樣的獨立的文明。四川的三星堆文化、浙江的良渚文化、遼西的紅山文化等,都是如此。這些不同的文化在與中原文化互動的過程中融合,因此在書寫歷史的時候,人們會發現中國從很早開始就具有文化的多樣性,并在地方歷史中發現了更多有趣的地方。
二、民族走廊與“一帶一路”
“一帶一路”是近幾年國家大力推動的發展倡議,包括涵蓋新疆、重慶、陜西、甘肅、寧夏、青海、內蒙古、黑龍江、吉林、遼寧、廣西、云南、西藏13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絲綢之路經濟帶”和包含上海、福建、廣東、浙江、海南5個省(直轄市)的“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共涵蓋18個省(自治區、直轄市)。
今天的“一帶一路”覆蓋了三大走廊的絕大部分地區,或者說,很大程度上是民族走廊的延續。“一帶一路”的線路圖中實際上包含了三大走廊中的許多重要古道,如南嶺走廊上湖南與廣西交界處的瀟賀古道、廣東與江西交界處的梅關古道,都是連接南北的重要通道。長期以來,大量人口通過這些古道實現從北往南或從南往北的遷移,如在珠三角地區,一些廣東人的族譜都寫自己的祖先是從南京珠璣巷進入廣東的,有的說來自山西大槐樹,這一也許算不上清晰明確的歷史記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口南遷的歷史。
論及古道,尤其是貿易通道,無論是陸上絲綢之路還是海上絲綢之路,其實都是在民間。例如,黑茶的銷路,從產茶區湖南安化進入長江流域,然后北上,走出國境,最北甚至抵達今天的俄羅斯。這一安化黑茶貿易路線圖可以說明,走廊并不是孤立的,南嶺走廊與西北走廊是連通的,我們不能孤立地去看一個走廊。古代的貿易是一站一站地走,是由商隊接力式完成的,而不是馬拉松式的過程,這就將海上絲綢之路與陸上絲綢之路連接起來。我們在做研究時還可以尋找到許多類似的例子。作為研究的視角,如能將古道與它的市場研究體系聯系起來,將更能說明問題;將長途古道貿易與市場體系理論連接起來,也許還可以拓展更廣闊的視角。
三、民族走廊研究的路徑與視角
在有關民族走廊的研究中,研究者的目光主要集中于西北走廊與藏彝走廊,如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便是這方面的典范之作,王銘銘的《中間圈——“藏彝走廊”與人類學的再構思》可以說是對藏彝走廊研究視角的新探索。相對于西北走廊和藏彝走廊引起的熱烈關注,人們對南嶺走廊的研究顯得有些冷落,少有學者將自己的研究自覺納入南嶺走廊這一具有背景意義的范疇當中。有學者鑒于這種狀況,提出了一些關于加強南嶺走廊研究的建議,認為南嶺民族研究應當是介于“族別研究和立足于將中國56個民族作為一個整體的中國民族學研究”之間的研究范式,指出應當“關注族群之間的交融互動關系,在方興未艾的族別研究所忽略的邊緣地帶尋找新的學術生長點”,因為“漢文化滲透到南嶺民族的文化結構之中,相互間存在千絲萬縷、欲理還亂的互動、交融、整合關系。局限于單一民族研究視野,往往身在其中,當局者迷,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若是基于族別研究又超越族別研究,則可發現許多新的學術議題”。
筆者想要強調的是,民族走廊研究是指自覺地將“民族走廊”作為一個范疇納入研究當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民族走廊首先提供了一種視角,其次才是研究對象或研究內容,即在民族走廊框架下展開的或以民族走廊為對象的研究。縱觀以往有關民族走廊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以下研究取向:
一是延續20世紀30年代以來形成的少數民族調查研究。這類研究是對某一行政區域或地理范圍內的單一民族進行調查研究,從社會、經濟、文化方面入手,力圖比較全面地呈現民族社會的全貌。
二是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引入,到21世紀形成的族群與區域研究。這類研究主要是以某一行政區域內的族群與文化為對象,涵蓋族群歷史、族際互動、族群文化等。這類研究取得了相當多的成果,貴州“六山六水”研究、嶺南文化研究、西南文化研究等區域性研究被提出,特別是西南文化研究,成立了兩個研究學會,延續了20多年,最早的一張西南民族分布地圖是由梁釗韜先生所繪。
三是“華南學派”發起的歷史人類學取向的研究。最近幾年他們的目光由“華南”向“南嶺”轉移,從中可以看出華南與南嶺之間的密切聯系。歷史人類學就是將區域與歷史結合起來,重新書寫地方歷史,“華南學派”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解構大歷史。很多時候,我們對大歷史習慣了,會認為歷史就是按照歷史朝代表那樣延續下來,但事實上,每一個地方其歷史進程是不一樣的。例如,山西在宋朝時是屬于遼的。當時的遼、宋、金是三國鼎立的局面,但史官在書寫歷史時,往往只寫宋。各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小歷史,南嶺可能與許多中原統一的王朝關聯不大。
四是“應用取向”的研究。這類研究突出了強烈的對現實的關懷,如從扶貧、發展、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旅游開發等方面展開介入式研究,凸顯了民族走廊研究的價值取向。這類取向在民族走廊的研究中應用很多,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
任何一種研究取向都有可取之處,如何在前人的基礎上向前走,筆者將從研究視角、研究隊伍和研究方法、研究展望等方面提出幾點建議。
(一)研究視角
1.歷史梳理
費孝通指出,中華民族是有許許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單位,經過接觸、混雜、連接、融合,同時也有分裂、消亡,形成一個你來我去,你去我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又具有個性的多元統一體。
民族有個形成的過程,不斷變化的過程。各民族間的往來變動,怎樣影響它們的形成、合并與分化,最好是按歷史形成的民族地區進行研究。民族的來源、人群的來源相當復雜,何光岳著《中華各民族源流史》2000萬字都未完稿。
費孝通還提出,廣西、湖南、廣東這幾個省區能不能把南嶺山脈這一走廊上的苗族、瑤族、畬族、壯族、侗族、水族、布依族等民族,即苗瑤語族和壯侗語族這兩大集團的關系都弄清楚。這里各種民族有其特點,山區民族就同傣語系各族不同,以后的發展前景也不同。我們需要一個宏觀的、全面的、整體的概念,看中華民族大家庭里的各個成分在歷史上是如何運動的。其實從歷史學的視角看,歷史上人口的遷移,不一定能準確描述,但至少可以看出我們的祖先是不斷遷移的。雖然我們的祖先講究“安土重遷”,但由于自然、歷史事件等因素,他們不得不遷移。例如,廣東的客家人如何到達四川,就跟“湖廣填四川”有關。人口的遷移總會涉及族群的互動的,族群與族群之間是如何互動的,尤其是小群體的文化、群體的認同是如何保存和延續下來的,這是最值得我們去探討的問題。在許多大民族的壓力之下,那些小的族群能夠保存下來,保留自己的民族認同、語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這是如何保存下來的,值得大家深思。筆者的拙作《族群孤島》即討論在很多大民族包圍之下,許多小民族如何維持自己的民族邊界,怎樣保存自己的民族認同、保持自己的文化傳統。
另外,中央王朝與地方的族群、地方的關系是非常復雜的,是相互之間不斷矛盾、不斷斗爭、不斷博弈的過程,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秦始皇時期,中央王朝發布命令要求“書同文、車同軌”,這個命令上傳下達,具體落實到地方,此過程并不簡單,是一個漫長的過程。20世紀二三十年代,陳漢生寫《中國的土地與農民的收入》時,在無錫一個地方做土地調查時發現稱量糧食的單位“石”就有很多種表達方法;對于測量土地面積的單位“畝”,在無錫竟然有100多種表示方法。需要提醒的是,這個時期是民國時期,從秦朝到民國,統一度量衡已經過去上千年,但落實到地方,依舊還是做不到完完全全的統一。這是一個十分漫長而復雜的過程,要讓中國每一個地方接受中央的統一的度量衡制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度量衡”,還有“權力的博弈”,中央和地方就是一個博弈的關系。“改土歸流”“土司制度”都是一個個博弈的過程。這就是中國人常說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體現,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我國歷朝歷代都想清查人口、清查土地,因為這是國家賦稅的來源,但是歷朝歷代都無法搞清楚,這就是中央與地方長久以來的博弈的結果。
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的建立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涉及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這個大認同的問題。怎樣處理國家認同、民族認同這樣一個關系,在歷朝歷代都是很重要的問題。
2.著眼于當下,推動跨區域發展
費孝通當年提出民族走廊這一概念,直接的出發點就是想推動民族走廊地區的連片發展,如針對南嶺走廊提出“瑤族經濟協作區”,這是很智慧的思想,這就要求我們有更寬廣的視野,看到區域之間的關聯,推動跨區域的發展。但目前來看,這種以跨區域為視野的研究還不多,究其原因,有學者指出,研究者大多將民族走廊研究定位成“范疇論取向”的區域研究,即民族走廊是一個新的民族研究領域。以藏彝走廊為例,李紹明、石碩、李星星等學者先后就其生態地理、歷史文化、族群關系等方面展開過研究。這些研究不僅范圍廣,而且具有相當的深度,但多數仍未擺脫傳統區域研究的局限,實現對區域的跨越。對此觀點,筆者十分贊同。劃定某個區域固然為研究提供了便利,但卻與多民族跨區域分布和互動往來的格局不符,因此跳出個別區域的限制,以跨區域的目光進行應用研究,將有助于民族走廊地區的發展。
3.國家視野下的民族走廊研究
近年來,國家對民族走廊地區的關注和扶持持續加強,這為我們開展民族走廊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契機,我們應當把握機會,把我們的研究與國家在民族走廊地區的相關戰略結合起來,一方面借助政策優勢推進民族走廊的應用研究,另一方面也通過我們的研究為國家提供政策建議,雙方之間構成有機促進。
在國家視野之下,最值得關注的是“一帶一路”倡議。如前文所述,在近幾年的國家發展戰略中,將民族走廊最深刻卷入其中的,莫過于“一帶一路”倡議了。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古代的商貿通道正在為今日中國的對外貿易提供資源、賦予意義。今后國家必將對“一帶一路”沿線地區加大扶持和開發力度,而這些地區很大程度上與我們的三大民族走廊是重合的。民族走廊地區若能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將會重振其經濟、社會的發展。
除此之外,國家在民族走廊地區推行的生態保護戰略、扶貧戰略、文化遺產保護戰略、城鎮化戰略、交通戰略等對于南嶺地區的發展來說同樣重要,并且國家已經在南嶺地區出臺了多項政策措施以保障以上戰略的順利實施。以上戰略一方面凸顯了民族走廊地區在地理環境、自然資源、文化遺產以及經濟發展等方面的優勢和不足,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國家對民族走廊地區發展的重視。就南嶺民族走廊來說,在生態價值上,這里是珠江與長江的重要源頭,贛、粵、湘、桂的重要生態屏障,山地森林生態系統和生物多樣性保護地,具有極為重要的水文涵養功能。為此,國家林業局出臺了《南嶺山地森林及生物多樣性生態功能區生態保護與建設規劃(2013—2020年)》以扶持南嶺的生態保護與發展事業。在扶貧方面,根據國務院扶貧開發領導小組辦公室(簡稱國務院扶貧辦)在2012年3月公布的《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名單》,全國一共有592個縣(市)被劃入,其中南嶺民族走廊地區中廣西3個縣(市),湖南5個縣(市),江西8個縣(市),一共16個縣(市),占到了全國的2.7%。除此之外,在國務院扶貧辦2012年6月公布的《六盤山區等11個集中連片特殊困難地區分縣名單》中,南嶺民族走廊地區也占了19個縣,包括了武陵山區中湖南2個縣,滇桂黔石漠化地區廣西2個縣,羅霄山區江西11個縣、湖南4個縣。在2012年10月公布的《扶貧開發整村推進“十二五”規劃》的貧困村名單中,這個地區一共有765個村寨被劃入,占到全部3萬個貧困村的2.55%。從以上數據可以看出,南嶺民族走廊地區貧困縣、村分布密集,貧困比例大,貧困發生率高。
尤其需要引起注意的是,三大走廊的核心區域現在都是貧困區域,歷史上這些區域都是很富庶的地帶,但是為什么在今天不復往日風采,這些變化是如何發生的,生活在這片區域中的人們經歷了怎樣的變遷,我們有責任通過深入的調查研究來一一解答以上疑問,進而推動這些在中國歷史上曾做出過貢獻、現在蕭條凋敝的地帶發展起來。
民族走廊發展面臨的現實問題就是我們在今后的研究中需要更加關注的問題,這也是為國家和政府排憂解難。這就需要我們將國家在民族走廊地區實施的各項戰略、政策結合起來看。例如,扶貧發展實際上伴隨著城鎮化和道路交通的開發,而在民族走廊地區,因為這里有著豐富多樣的文化遺產及自然資源,所以又與旅游開發和文化遺產保護密切關聯。各項戰略、政策的推行給民族走廊地區帶來了機遇,也使當地面臨著生產生活方式轉變可能帶來的風險和困難。作為研究者,我們應當積極介入,幫助當地人將機遇最大化,風險最小化。與此同時,積極的調查實踐也將為我們帶來新的理論視野和學術增長點。總之,國家在民族走廊地區的戰略布局是當前民族走廊研究應當把握的重要契機,對此我們應予以密切關注。
(二)研究隊伍和研究方法
1.研究隊伍——跨界
除了學院內的研究者,我們發現,越來越多的本地知識分子、官員、商人等也加入了對本地文化的保護、發掘與開發之列,他們或者出于強烈的文化自覺,或者出于脫貧致富的現實目的乃至敏銳的市場嗅覺,不同的群體都聚集到民族走廊這一范疇之下。我們需要有意識地進行反思,警惕學院內研究者的話語霸權,更多地傾聽本地人的聲音。反過來說,本地人常常需要借助學者的知識權威來推動實現和合理化其意圖與目標。我們需要多方加強對話,才能在當前的背景下,推動南嶺走廊研究走向縱深。
因此,筆者主張,不同領域的研究者要加強合作,特別是“學院派”與地方研究者的合作。我們在南方地區的很多縣都接觸到非常多熱愛地方文化的人,他們做了很多民俗研究,寫了不少民間故事集,搜集了大量的契約文書等,對于地方的地理地貌、歷史文化等特別清楚。例如,客家人編的祖先遷移史;有的瑤族老人有記日記的習慣,記了80多年記錄了當地的事情。這都是很好的地方學者能提供而我們不擅長的東西,但是這些地方學者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缺乏口述史所重視的“人、地、時”因素。因此,我們需要思考“學院派”如何與地方學者合作,取長補短,從而取得更大的收獲。
2.研究方法——跨學科的田野調查
對民族走廊進行研究,其方法也要相應地跨學科。有學者將民族走廊解讀為包含地理學和民族學兩層含義,而我們認為,民族走廊應涵蓋的不止這兩個層面,民族走廊的研究顯然不是一門學科就能完成的任務,它允許也需要多個學科的互相借鑒和整合。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從研究理論與研究方法上看,現有研究理論和方法相對單一,且以定性研究為主,缺少定量研究。由于民族走廊問題的研究對象涉及民族學、歷史學、經濟學、社會學、生態學、管理學等學科的內容,因此綜合運用多學科的理論與方法展開研究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此外,還需借鑒現代計算工具和軟件,加強量化研究
。考古學、人文地理學乃至生物學、農學等都可介入民族走廊的研究。
對民族走廊的研究在方法上應是定性和定量相結合的研究,利用現代自然科學的一些方法,如自然地理專業利用全球定位系統(GPS)技術可以獲取衛星的資料。筆者計劃在南嶺走廊搜集形成歷史文獻數據庫,以大的計算機系統分析以往的歷史文獻,可能會有新的收獲。
民族走廊是一個歷史形成的區域,因此展開實地考察即田野調查是我們開展研究的基礎。在田野調查中,我們不僅要看到當前的社會現狀,也需要具備歷史的眼光,“開展廣泛的社會歷史調查,通過各種途徑深入挖掘和收集各類資料,尤其是族譜、檔案和口碑、圖片資料等”,這也是我們有必要重視的。
在這種跨學科的田野調查中,我們既要聯系民族走廊在地理和行政區劃上的意義,更要考慮其在文化象征上的意義。具體說來,我們還需要著手身份認同、宗教信仰、民間傳說等方面的調查,考察不同族群之間對邊界的認知、族群的歷史記憶以及官方和民間對作為文化分界的民族走廊的表述,從整體上理解作為文化象征意義的民族走廊的形成和發展過程。
(三)研究展望
1.促進歷史與現實的銜接,構建走廊文化經濟帶
民族走廊研究不僅是歷史和現實的銜接,還要充分與當前國家政策銜接,比如將古道經濟帶重建和扶貧戰略、發展戰略結合起來,構建走廊文化經濟帶,如建立“唐蕃古道”經濟帶。這是打破民族區劃,促進經濟發展的一種路徑。另外,文化創新的經濟帶,也許可以成為一個創新點,把文化和經濟發展聯系起來,把扶貧和文化保存結合起來,效果會更好。
2.加強部分與整體的結合
我們應加深西部與東部、南部、北部的理解和對話,把各個走廊聯系起來研究,而不是孤立地去做研究,應更深刻地去理解民族格局的形成和發展。
3.探索發展多樣性、維護文化多樣性
關于文化遺產的保護,在2006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就發表過一個聲明——《論文化多樣性的聲明》,其中提出文化的多樣性與生物的多樣性同等重要。生物的多樣性是保證我們這個地球上的物種不滅絕的最重要途徑;同樣,文化的多樣性也是使我們這個地球上文化能夠不斷延續生存下去的一個重要的東西。我們國家歷史上這么多文化能夠共存下來,是非常不容易的。現在我們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申報,基本上還是以單一族群為單位、以行政區劃為單位,一直難以打破這種模式,演變成哪個地方政府比較積極主動,哪個地區就申請得越多,得的項目也就越多。但是,許多民族是跨地區的,假設每個地區都申請一次,就會破壞族群文化的整體性。筆者建議幾個省(自治區、直轄市)聯合申請,這就需要探索跨行政區域、跨族群文化的申請方式。
在我們這樣一個多文化、多族群的地方,從共同性的角度去加以保護會更好。例如,撒拉族便處在一個多語環境中,撒拉族人講撒拉語、藏語、漢語,甚至其他語言,如果孤立地去要求保存撒拉語,可能反而不利于撒拉語的保護,但是鼓勵多語,撒拉族可能會與周邊民族更好地互動,出現更多的人懂得人口較少民族語言的情形。又如滿族,現在大多數滿族人都不懂滿文,現在整理滿文檔案的人大部分都是錫伯族人,這便是鼓勵人口較少民族多語的好處——可以促進多元文化的保護。
四、結語:打通各大走廊,連接“一帶一路”
費孝通提出民族走廊研究要突破行政區域,打破單一學科和單一民族的界限,筆者對此很是贊同。例如,在河湟地區,想要講述它的歷史和族群互動,就與甘青地區、川北地區是分不開的,孤立的研究不可取。費孝通曾就中華民族一體格局形成與發展進行了闡述,涉及地理、歷史等7個要素,這7個要素可以成為我們研究民族走廊的切入點。由于時代的局限性,費孝通較多講的是“一體”是如何形成的,并沒有講“多元”是如何形成的。我們若想在理論上實現突破,就應該解釋如此多元的民族是怎樣形成的,而民族走廊地區恰恰提供了進行此類研究的來源。結合“一帶一路”的形成,我們已經能夠看到它的整體情況,但具體的形成過程是不清楚的。而古道與古道之間是如何連接起來的?古道的連接如何形成了民族走廊?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去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此外,我們還可以將民族走廊研究延伸到海外,如藏彝走廊的研究便可跨國界,將西藏、印度、尼泊爾等地視為一個藏族和印度文明的走廊。藏彝走廊位于絲綢之路的南路,連接了諸多文明和文化,只談某一個民族的走廊是不合適的。又如,歷史上蒙古族中存在佛教流傳的現象,佛教在這里變得頗有意思:蒙古人原本是征服者,每一個部落的宗教都是不一樣的,后來他們在涼州(今武威一帶)決定統一宗教信仰,接受了藏傳佛教,沒有用自己的宗教統一蒙古帝國,反而接受了被征服者的宗教,這是非常值得研究的。這啟發我們要從大的歷史背景著眼,古道形成與文化的互動是聯系在一起的。
今天,“一帶一路”倡議是中國文化向外傳播的倡議。文化傳播也為我們進行民族走廊研究提供了大方向。
2019年10月
(周大鳴,男,湖南湘潭人,博士,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山大學移民與族群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主要從事族群與區域文化、都市人類學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