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算了》(4)
- 帕特里克·梅爾羅斯五部曲(卷福主演英劇《梅爾羅斯》原著)
- (英)愛德華·圣奧賓
- 4722字
- 2020-08-25 14:28:09
“天啊,我好難受。”尼古拉斯一邊哼哼,一邊打開床頭燈。
“真可憐。”布麗吉特睡眼惺忪。
“我們今天什么安排?我忘記了。”
“去法國南部。”
“噢,對。真是噩夢。幾點的飛機?”
“十二點什么的。三點多什么的落地。我記得有時差,或者別的什么。”
“拜托,別再說‘什么’了。”
“對不起。”
“唉,真不懂為什么昨天我們那么晚睡。坐我右邊的女人可怕得要命。估計很久以前有人夸她下巴漂亮,所以她決定再長一個,再一個,再一個。你知道吧,她是喬治·沃特福特的前妻。”
“誰的前妻?”
“你上星期在彼得相冊里看到的那個,整張臉像敲下第一勺的焦糖布丁,滿是小裂痕。”
“不是人人都能找到多金又好看的對象。”布麗吉特說道,一邊在被窩里溜到他身邊。
“噢,不要,親愛的,停下。”尼古拉斯用自以為的英國北部方言說道。他翻下床,呻吟道:“死亡與毀滅。”接著,戲劇表演般地弓身走過猩紅的地毯,到了衛生間門前,門開著。
尼古拉斯手腳并用,布麗吉特挑剔地審視他的身體。去年他胖了不少。也許年紀大的男人并非良人。二十三歲的差距太大,而二十歲的布麗吉特與稀里糊涂一眨眼快步入三十歲的沃森—斯各特兩家的幾個姐姐不同,她還不是結婚狂。尼古拉斯的朋友全是皺巴巴的老男人,有幾個委實無聊。和尼古拉斯過不上甜如蜜的生活。好吧,勉強也行;她做到了,但和巴里在一起時不同。尼古拉斯的音樂品位不行,穿衣打扮不行,格調也不行。她對不起巴里,但女人總得為自己著想。
至于尼古拉斯,他真的有錢、有貌而且是準男爵,好得仿佛簡·奧斯汀小說里的人物似的。然而,沒過多久,人們開始說“看得出來他以前挺帥”,其他人會打圓場說“哪里是以前,現在也帥啊”。最終,她很可能會和他結婚,成為第四任普拉特夫人。隨后,她可以和他離婚,得到五十萬英鎊,不論怎樣,巴里仍舊當她的性奴,而她在商店里仍舊稱呼自己為普拉特夫人。天啊,有時候她勢利得可怕。
她知道,尼古拉斯認為,他們的關系因為性才得以維持。的確,他們在一次派對上初識時是這樣。當時,尼古拉斯喝得醉醺醺,問她是不是“天生金發”。呵欠,呵欠,真是低俗的問題。不過,巴里在格拉斯頓伯里,她又有些按捺不住,因此擺起臉色答道:“不如你自己來確認一下?”隨后她溜出房間。他自以為確認了,但他并不知道她把所有的毛發都染成金色。如果你要化妝,最好化得徹底——她的座右銘。
衛生間里,尼古拉斯伸出舌頭,欣賞厚厚的舌苔,昨晚的咖啡和紅酒把味蕾染成了黑紫色,顏色還未褪去。取笑薩拉·沃特福特的雙下巴固然不錯,但實際上,他自己也有雙下巴,只有像衛兵一樣將腦袋高高昂起,雙下巴才會消失。他沒辦法在下巴上刮面,因此涂了布麗吉特的化妝品遮掩。沒有人想搞成《魂斷威尼斯》中老皇后的模樣,她的紅色腮紅厚重得像瘧疾高熱的病人,但尼古拉斯若不用粉黛遮面,會有一種人們所謂的“明顯十分不健康的氣色”。布麗吉特的化妝品相當基礎款,她也有基礎款服裝,有時格外驚人。不論他人對菲奧納的評價如何(某人曾對她評價刻薄),她卻有從巴黎直送的上等的面霜和面膜。有時他好奇,布麗吉特或許并非(某人必須用微妙委婉的法語來說)不倫不類[7]。上周日在彼得家,她整頓午餐都像十四歲的青少年那樣咯咯笑個不停。
她的背景也值得一說。他不確定沃森家族和斯各特家族是何時看對眼聯姻的,但他看一眼便能肯定,這家人屬于老牧師似的一類人,拼命要在《鄉村生活》雜志上公布女兒訂婚的消息。她的父親熱衷賽馬,母親喜好玫瑰。尼古拉斯帶二老去考文特花園[8]聽《費加羅的婚禮》,指揮家甫一登臺,羅迪·沃森—斯各特便說道:“一個門外漢。”這一家或許令人費解,不過大家一致認為布麗吉特可遇不可求,他走大運了。
如果有得選,下次結婚他不會找布麗吉特這樣的。其他不說,她無知得徹底。她“讀”《愛瑪》能考A,但自那以后,就他所知,她只看插圖版的雜志,名為《綠野仙蹤》或《毛茸茸的怪胎兄弟》,由她那位下流的巴里供貨。對著上翻的眼珠、噴濺的腸子和臉酷似杜賓犬的警察,她能看上好幾小時。倒是他自己的腸子,正痛苦地絞在一起,怕是要爆炸,他想在那之前讓布麗吉特從臥室消失。
“親愛的!”他大叫,或者說盡力喊出聲,但聲音嘶啞。他清清喉嚨,往洗手池吐一口痰。
“做個天使,幫我去餐廳拿杯橙汁過來,好嗎?再來一杯茶?”
“噢,知道了。”
布麗吉特一直趴在床上,慵懶地自顧自玩。她爬起來,煞有介事地長嘆。天啊,尼古拉斯真無聊。要仆人來干嗎呢?他待仆人要好過待她。她趿拉著走向餐廳。
尼古拉斯一屁股坐到柚木馬桶圈上。他開始膩煩在社交和性上教育布麗吉特,因為他自認教學出色卻發現布麗吉特愛理不理。此次法國之行后,他得去愛絲普蕾[9]給她買份禮物,犒勞她出行。然而,他并不想見那個佳士得古典大師部門的姑娘——一串珍珠項鏈襯藍色羊絨衫——她愿意傾盡全力維護一位客戶的財產,她還是一位將軍的女兒,習慣循規蹈矩。這個女孩,他的思緒陰郁地擴散,喜歡威爾士邊境上什羅普郡潮濕的山丘。這地方他還未能買下,盡管他名下類似的地產不少,還有“農夫”種地。同樣還未到手的是普拉特俱樂部的會員資格。喜歡打趣的人不厭其煩地說:“但是,尼古拉斯,我以為這地方是你所有的。”他樹敵太多,選不上會員。
尼古拉斯的腸道動靜有如爆炸。他坐著,汗流不止,與布麗吉特最喜歡的漫畫中的某個偏執的神經病無異。他能想象胖子普爾厲聲道:“這個男人真是討人嫌,要是他們讓他留在這里,我會搬去賽馬場過下半輩子。”不該讓戴維·梅爾羅斯推薦他入會,但誰叫戴維是他父親的摯友呢?再說,十年前,他自己還沒這么憤世嫉俗、不招人待見,還沒在拉克斯特住那么久。
從科拉本巷到希思羅的路,尼古拉斯再熟悉不過。他因宿醉變得昏昏欲睡,還有些惡心。他累癱在出租車的一角。布麗吉特對出國旅行已不那么興奮,但仍覺得自己的生活光鮮亮麗。七月,尼古拉斯帶她去了希臘,八月又去了托斯卡尼。
她不喜歡尼古拉斯的“海外旅行的英國人”裝扮,尤其討厭他今天戴的巴拿馬帽,還把帽子傾斜遮住半邊臉表示自己不想說話。她也不喜歡他過白的柞蠶絲夾克和黃色燈芯絨褲。他穿了深紅色細條紋襯衫,硬邦邦的白色圓領,鞋子锃亮,她覺得丟人。他癡迷鞋子。有五十雙,每雙都是定制,除了個別細節外都長一個樣,而這些微不足道的差異在他看來和天塌了一樣嚴重。
另一方面,她認為自己的衣服性感至極。紫色迷你裙,黑色羊皮西部牛仔風夾克,手臂和背部綴有流蘇,還有什么能比這更性感嗎?夾克里面,你能透過黑色T恤看到乳頭。腳上蹬一雙黑紫相間的牛仔靴,脫鞋得花半小時,但值得這么麻煩,因為沒人會忽視這雙靴。
和人聊天,她有一半時間抓不住對方的重點。尼古拉斯想著,是否要告訴布麗吉特無花果的事。不管怎樣,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讓她聽懂無花果的故事。事情發生在約摸十年前,戴維剛說服埃莉諾買下拉克斯特的房子的時候。當時他們還沒結婚,因為埃莉諾的母親極力反對,而戴維的父親則威脅說不會給他留遺產。
尼古拉斯翻轉帽檐。“我和你說過第一次去拉克斯特時發生了什么嗎?”為保證故事達到效果,他強調,“就是我們今天要去的地方。”
“沒說過。”布麗吉特懨懨道。又得聽故事了,這些人她都不認識,事情大多發生在她出生前。呵欠連天。
“好吧,埃莉諾——你在安納貝爾家見過,你大概忘記了。”
“喝醉的那個。”
“對!”尼古拉斯高興地發現她還記得,“好了,埃莉諾——那時候還沒開始酗酒,非常害羞拘謹——剛買下拉克斯特的房子,向戴維嘀咕樹上掉下來的無花果爛在露臺上,太浪費了。第二天,我們三人在一起時,她又提起這件事。我看到戴維臉一黑,鼓起下嘴唇——絕對沒好事,半帶戾氣半忿忿——說‘跟我來’。感覺像是跟著校長去他的書房。他大步邁向無花果樹,埃莉諾和我踉蹌地跟在后面。走到樹下,看到石板地上落滿了無花果。有些熟透軋爛了,有些摔裂了,螞蜂或圍著裂口四周飛或啃著黏黏的紅白果肉。樹很高大,地上的無花果相當之多。接著,戴維做的真絕了。他叫埃莉諾趴下,吃完露臺上的無花果。”
“當著你的面?”布麗吉特瞪眼。
“沒錯。埃莉諾看上去真是摸不著頭腦,說她看上去被出賣了或許更合適。但她沒反抗,乖乖執行這項倒胃口的任務。戴維一顆都不準她剩下。她中途抬頭求他:‘我吃不下了,戴維。’而他卻抬起一只腳踩在她背上,命令她‘吃干凈。我們覺得浪費太可惜了,不是嗎?’”
“變態啊。”布麗吉特說道。
看到她如此反應,尼古拉斯很開心。效果達成,顯而易見,他心想。
“那你呢?”布麗吉特問。
“我就看著,”尼古拉斯說道,“千萬別惹那種狀態下的戴維。過了一會,埃莉諾看上去不太舒服,我趁機提議把剩下的無花果收到籃筐里。‘別插手,’戴維開口道,‘埃莉諾不忍心看到無花果被浪費,因為世界上還有那么多挨餓的人。對嗎,親愛的?所以她得一個人全吃完。’他朝我呲牙一笑,又說:‘怎么說呢,她對吃的太挑剔了,你不覺得嗎?’”
“哇!”布麗吉特嘆道,“都這樣了,你還去他家住?”
恰好此時出租車在機場航站樓外停下,尼古拉斯避而不談。一身棕色制服的行李搬運工看到他,立刻趕來搬行李。尼古拉斯立定,如同在用熱水淋浴,在道謝的出租車司機和賣力的搬運工之間享受片刻,他們都尊稱他“老板”。他給叫他“老板”的人小費格外闊綽。他知道,他們也知道,這就是所謂的“文明社會的秩序”。
無花果的故事讓布麗吉特的注意力較以往大大提升。登機坐定之后,她還記得剛問的問題。
“你喜歡這個男人哪點?我是說,他習慣這樣大張旗鼓地羞辱別人嗎?還做過什么嗎?”
“好吧,我有耳聞,但沒親眼見過,他讓埃莉諾去一個妓女那兒上課。”
“別開玩笑了。”布麗吉特捧場道。她在座位上側身說:“變態啊。”
一位空姐端來兩杯香檳,為飛機輕微誤點道歉。藍色眼睛,臉帶雀斑,奉承地向尼古拉斯微笑。比起英國飛機上荒唐的紅發空乘和寒酸保姆,他更喜歡這些法國航空上一般漂亮的空姐。沒有自然的空氣,耳朵和眼瞼輕微受壓,塑料口感的餅干甜點,酸澀的香檳,都讓他感到疲憊。
布麗吉特散發的興奮稍稍令他提起精神,而他仍未解釋為什么會和戴維混在一起。他其實不想思考這個問題。戴維構成了他在乎的世界的一部分,僅此而已。或許有人討厭戴維,但他令人刮目相看。娶了埃莉諾后,他根除了自己沒錢的社交弱勢。梅爾羅斯舉辦的派對至今仍舊在倫敦首屈一指。
尼古拉斯依著頸枕抬起下巴。他想滿足布麗吉特的獵奇心理。她聽了無花果故事之后的反應,讓他隱約感到開拓了新可能但還不知如何利用,不過有這種可能性已令人振奮。
“要知道,”他向布麗吉特解釋,“戴維是我爸的朋友,年紀稍小,而我又是他年紀稍小的朋友。他以前會來學校看我,禮拜天帶我去泰晤垂綸酒店吃午餐。”尼古拉斯察覺到布麗吉特被他煽情的描述搞得興致索然。“說到底,我喜歡他自帶的厄運氣場。他小時候鋼琴彈得好,可后來得了風濕病,沒法再彈了。”尼古拉斯說道,“他拿到了貝利奧爾學院的獎學金,但一個月后便回來了。他父親逼他從軍,他也半途而廢了。他拿到行醫的資格,但根本不想行醫。你看,他幾乎英雄式地輾轉不停,飽受其苦。”
“聽上去他不被人待見。”布麗吉特說。
飛機緩緩滑向跑道,乘務員在演示給救生衣吹氣。
“就連他們的兒子,也是強奸生下的。”尼古拉斯觀察她的反應,“你可別到處亂說。埃莉諾有天晚上親口告訴我,她當時醉得一塌糊涂,抽抽嗒嗒。她一直以來拒絕和戴維上床,因為無法忍受他碰她。一天晚上,他把她撂倒在臺階上,把她的頭卡在欄桿之間。法律上,當然,沒有婚內強奸一說。戴維有他自己的法。”
引擎轟鳴。“漫漫一生中,你會發現,”尼古拉斯低沉道,接著,意識到自己過于自大,轉而用他搞笑自大的聲音說,“我就是這么發現的,這種人雖然可能對最親近的人暴戾殘忍,但通常都有一種活力,叫他人相形見絀、顯得格外無聊。”
“噢,天啊,得了吧。”布麗吉特說。飛機加速,顫動著駛向蒼白的英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