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希望的曙光下，陰影從未遠離。

就在滴灌管網鋪設接近尾聲，第一批優質枸杞苗即將運抵的關鍵時刻，一個意想不到的打擊降臨了——劉喜順家養的二十幾只灘羊，突然爆發了急性口蹄疫！

消息像瘟疫一樣迅速傳開，恐慌籠罩了沙棗灣?？谔阋?，對養殖戶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縣畜牧局的防疫車拉著刺耳的警報駛入村子，穿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迅速封鎖了劉喜順家的羊圈，刺鼻的消毒水味彌漫開來。病羊被緊急撲殺、焚燒、深埋，進行無害化處理。其他養殖戶人心惶惶，紛紛緊閉圈門，生怕被波及。

劉喜順蹲在自家被封鎖的院門口，這個倔強的漢子，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抱著頭，肩膀無聲地聳動著，那根磨得發亮的拐杖歪倒在一邊。二十幾只羊，是他全部的家當，是他拒絕低保、拼命想要靠勞動站起來的唯一希望。如今，希望連同那些朝夕相處的羊，一起化為了灰燼。沉重的債務和絕望的未來，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張建軍和陳書遠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看著防疫人員緊張忙碌，看著劉喜順那痛苦佝僂的背影，張建軍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走到劉喜順身邊，蹲下身，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低沉而壓抑：“喜順，挺?。√焖幌聛恚　?

陳書遠的心也揪緊了。他立刻聯系鄉政府和縣畜牧局，詢問應急救助政策。得到的回復是：對于突發重大動物疫病造成的損失，有相應的撲殺補助，但需要走流程申報核實，金額也有限。對于劉喜順這樣剛剛起步、又身負債務的殘疾養殖戶，無疑是杯水車薪。

“張書記，陳碩士……”劉喜順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沒有淚，只有一片死灰，“補助……能有多少？夠還債嗎？夠我再買幾只羊羔嗎？我……我是不是就是個累贅？”他的聲音嘶啞，充滿了自暴自棄的絕望。

“胡說！”張建軍猛地喝道，“你是沙棗灣的漢子！這點坎兒就趴下了？當年修水渠，你一條腿不方便，扛石頭比誰少扛了？！”

“那不一樣！”劉喜順激動地揮舞著手臂，“那時候有力氣！現在……現在……”

陳書遠看著劉喜順痛苦的樣子，又看看遠處正在鋪設的、象征未來的滴灌管網，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他蹲到劉喜順另一邊，語氣盡量平緩而堅定：“喜順哥，羊沒了，路沒斷！滴灌基地馬上要種苗了，需要人手！特別是需要像你這樣認真負責、能吃苦的人！負責看護管道，檢查滴頭，記錄數據……這活兒，細心和責任心比力氣更重要！合作社給你開工資！先干著，把債還上！等防疫期過了，政策明朗了，我們再想辦法幫你重新搞養殖！你看行不行？”

劉喜順愣住了，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亮光，隨即又黯淡下去：“我……我一個瘸子，看管子？人家……能要我？”

“要！”張建軍斬釘截鐵地接過話，“陳碩士說了算！合作社的事，他說了算！這活兒非你莫屬！你辦事，我張建軍放心！就這么定了！”他一錘定音，不給劉喜順猶豫的機會。

陳書遠立刻補充：“對！工資按天結算，先預付你一部分，應急！喜順哥，這不是施舍，是合作社需要你這樣可靠的人！你的經驗，你的責任心，就是價值！”

劉喜順看著張建軍和陳書遠堅定的眼神，嘴唇哆嗦著，良久，他用力抹了把臉，掙扎著拄著拐杖站起來，雖然身形依舊佝僂，但眼神里那點死灰似乎被重新點燃了微弱的火星。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干！”

就在沙棗灣內部為水源、為滴灌、為劉喜順的困境而奔忙時，一個來自更高層面的機遇，如同春風般悄然吹進了這個偏遠的鄉鎮。

縣發改委召開“十四五”新能源項目對接會，傳達省里關于推動“農光互補”、“林光互補”等清潔能源與農業協同發展的重要政策精神。陳書遠作為沙棗灣鎮的代表參會。

會上，一份份制作精美的項目計劃書在與會者手中傳遞。當縣發改局李局長介紹到“紅柳灘集中式光伏發電項目”時，陳書遠的精神猛地一振。紅柳灘！正是沙棗灣鎮東面那片廣袤、平坦、日照資源極其豐富的戈壁灘涂！項目規劃裝機容量可觀，若能落地，不僅能為縣里貢獻清潔能源，更能為沙棗灣帶來巨大的土地流轉收益和持續的稅收分成！

“李局長！”陳書遠在自由發言環節立刻舉手，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提高，“我是沙棗灣鎮代表陳書遠！我們沙棗灣的紅柳灘，完全符合項目選址要求！光照資源豐富，土地平整，接入電網條件也具備！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拋出了醞釀已久的想法，“我們正在西灘發展節水枸杞種植，如果紅柳灘光伏項目能與我們對接，完全可以探索‘板上發電、板下種植’的農光互補模式！光伏板遮蔭能減少地表水分蒸發，改善枸杞生長小環境，而枸杞種植又能提高土地利用效率！這是雙贏！是‘十四五’規劃里綠色低碳發展的生動實踐！”

他的發言條理清晰，點出了沙棗灣的優勢，更提出了創新的融合思路，立刻引起了在場領導和項目方的興趣。會后，陳書遠被李局長單獨留下，詳細介紹了沙棗灣西灘水源勘探成功和枸杞產業規劃的情況，并遞交了提前準備好的紅柳灘基礎資料和初步構想。

帶著項目方初步考察意向的承諾和滿心的振奮，陳書遠趕回沙棗灣時已是傍晚。夕陽的余暉將西天染成一片壯麗的橙紅，也映照著西灘那片已鋪設完畢、即將覆土掩埋的滴灌管網。黑色的管道在金色的霞光中沉默延伸，如同大地蟄伏的筋脈，靜待著生命的律動。

他迫不及待地找到正在工地上做最后檢查的林雪，興奮地分享了光伏項目的消息。

“農光互補？”林雪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專業的敏感讓她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巨大潛力，“這思路太好了！光伏板的遮蔭效應在干旱區對減少蒸發、改善墑情確實有積極作用！如果能科學規劃板間距和高度，甚至能形成利于喜陰作物的微環境！這簡直是天作之合！”她立刻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起來，充滿了研究的熱情。

陳書遠又找到張建軍。張建軍剛從劉喜順家回來，正蹲在院子里的水龍頭旁洗手，聽到光伏項目的消息，他猛地抬起頭，水珠順著他古銅色的臉頰滾落。

“光伏？紅柳灘？大項目？”張建軍眼中爆發出驚人的亮光，那是看到巨大發展機遇的本能興奮，“好事！天大的好事！要是成了，沙棗灣就真有奔頭了！”他站起身，甩著手上的水，在院子里興奮地踱了兩步，“土地流轉金！稅收分成！還能帶動就業！陳碩士，這事必須盯緊了！需要我干啥，你盡管說！”

看著張建軍那毫不掩飾的激動和全力支持的姿態，陳書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短短幾個月，從初來時的格格不入、理念沖突，到如今共同為水源、為產業、為每一個村民的出路而并肩奮戰，這種轉變彌足珍貴。

夜色漸濃。陳書遠獨自走上村外一處高坡，俯瞰著夜幕下的沙棗灣。點點燈火在黑暗中閃爍，勾勒出村莊模糊的輪廓。西灘的方向一片漆黑，但他知道，那里埋藏著即將喚醒這片土地的滴灌管網，奔涌著帶來生機的地下水。而東面紅柳灘的方向，則是一片深邃的黑暗，卻仿佛蘊藏著未來耀眼的光芒。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縣發改局李局長的電話，語氣恭敬而堅定：“李局長，您好！我是沙棗灣小陳。關于紅柳灘光伏項目，我們鎮連夜整理了一份更詳細的資料和‘農光互補’可行性初步分析，您看明天一早我給您送過去方便嗎？……好的好的！感謝局長支持！”

掛了電話，晚風帶著涼意吹拂著他的臉龐。他望向東方那片無垠的黑暗，仿佛已經看到無數巨大的光伏板在陽光下整齊列陣，藍色的海洋下，是生機勃勃的枸杞園。然而，在他身后不遠處，鎮政府院子的陰影里，張建軍也正默默望著同一個方向。他臉上興奮的紅潮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憂慮。他狠狠吸了一口手中的卷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滅不定。

光伏板……要占多少地？紅柳灘……那下面，可埋著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