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陽給沙棗灣鍍上了一層稀薄的金色,卻驅不散空氣里彌漫的沉重。西灘苗圃的狼藉像一塊巨大的瘡疤,赤裸裸地攤在晨光下,無聲地訴說著昨日的風暴。倒伏的樹苗根部裸露,沾滿沙粒的嫩葉蜷曲枯萎,在微風中發出細碎的、如同啜泣般的聲響。幾個村民在張建軍的帶領下,沉默地清理著殘局,將那些徹底枯死的樹苗堆到一邊。動作機械而疲憊,每一次彎腰都透著深深的無奈。空氣中彌漫著濕土、腐爛植物和未散盡的塵埃混合的氣息,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陳書遠站在田埂上,清晨的微涼也化不開他心頭的焦灼。昨夜祖父日記帶來的激動,在眼前這片慘淡的現實映襯下,顯得如此單薄而遙遠。那個坐標,那條潛藏在地下的水脈,是希望,還是又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影?他攥緊了口袋里那本硬殼日記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必須說服張建軍。
張建軍正蹲在一處被風徹底刮平的苗畦邊,粗糙的手指捻著干枯的沙土,眉頭擰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古銅色的臉上,昨夜的疲憊和沉痛尚未褪去,又被新的憂慮覆蓋。古麗大嬸家的危房像個定時炸彈,修繕資金、過渡安置、后續重建,哪一樣都需要錢,需要精力。而眼前這片苗圃的損失,更是雪上加霜。
“張書記,”陳書遠深吸一口氣,走到他身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有力,“關于西灘的損失,我很抱歉。但也許,我們還有轉機。”
張建軍頭也沒抬,只是從鼻腔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濃濃倦意的“哼”。
陳書遠蹲下身,與他平視,掏出那本深藍色的日記本,小心翼翼地翻到夾著坐標地圖的那一頁。“您看這個。”他將泛黃的紙頁遞到張建軍眼前,指尖點著那個用鋼筆圈出的點和旁邊清晰的經緯度數字,以及祖父那句“生機所系”的標注。“這是我祖父陳德山,1952年作為支邊青年來到這里時,根據老向導的指引和他自己的觀察,標記的一個地點。他懷疑這里,西灘西北方向那片干溝下面,潛藏著一條古河道,可能有水源!”
張建軍的目光終于被吸引過來。他皺著眉,瞇起眼,仔細辨認著那陳舊的筆跡和簡略的地圖。他粗糙的手指在“北緯38°42',東經103°51'”的數字上摩挲了一下,又抬頭望向陳書遠所指的大致方向——幾座低矮沙丘環繞下的一片荒蕪溝壑,除了風蝕的痕跡和稀疏的耐旱植物,看不出任何特別。
“就憑這個?”張建軍的聲音干澀,帶著濃重的懷疑,“五十多年前,一個老支邊……憑著感覺畫的地圖?陳碩士,我知道你想干點事,心急。可眼下,”他指了指身后狼藉的苗圃和遠處村子的方向,“火燒眉毛的是怎么善后!是古麗大嬸今晚睡哪兒!是劉喜順家那幾頭羊的病能不能治好!是這季的投入打了水漂,怎么跟大伙兒交代!找水?那是縣里水利局都頭疼了多少年的事!靠一本老黃歷?”他搖著頭,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沙土,語氣斬釘截鐵,“眼下最實在的,是趕緊統計損失,打報告向上頭申請點救災補助,看能不能補種點啥速生的,先把眼巴前的窟窿堵上!”他說完,轉身就要去招呼其他人。
“等等!”陳書遠也猛地站起來,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張書記!我知道眼下的困境!但補種只是止損,解決不了根本!沙棗灣的根子問題就是水!沒有水,今天補種了,明天再來場風沙呢?后天呢?我們永遠在被動挨打!永遠在填窟窿!”他舉起手中的日記本,像舉著一面信念的旗幟,“這不是老黃歷!這是我祖父他們那一代人,用腳丈量、用心記下的土地秘密!是他們在最艱難的時候也沒有放棄尋找的希望!‘十四五’規劃里明確要求鞏固拓展脫貧成果,發展鄉村特色產業,沒有可靠的水源保障,我們規劃的那些枸杞、沙棗產業,都是空中樓閣!勘探需要投入,我知道!但如果我們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沙棗灣就永遠只能靠天吃飯,永遠走不出這個死循環!”
陳書遠的話像連珠炮,在清晨空曠的沙地上回蕩。他的臉頰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鏡片后的目光灼灼逼人,那份學院派的篤定混合著昨夜被現實捶打后的不甘,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極具沖擊力的說服力。
張建軍停住了腳步,寬闊的背影顯得有些僵硬。他緩緩轉過身,深陷的眼窩里,目光復雜地審視著眼前這個年輕的碩士。他看到了陳書遠臉上的塵土,看到了他鏡片上的污漬,也看到了他眼中那份近乎執拗的亮光。那亮光,和他記憶里某些遙遠而模糊的東西重疊了——或許是當年在部隊時,連長指著地圖部署任務時的眼神;或許是更早以前,某個同樣滿懷理想來到這里的年輕人的背影……風卷著細沙,吹過兩人之間短暫而凝重的沉默。
“呼……”張建軍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像是要把胸中的積郁和疑慮都吐出來。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臉,沙粒硌著掌心。“你……確定這位置靠譜?”他盯著陳書遠手中的日記,聲音低沉下來。
“衛星地圖定位就在那片溝谷地帶!誤差不會超過百米!”陳書遠立刻回答,斬釘截鐵。
“好!”張建軍猛地一揮手,像下了某種決心,帶著軍人的干脆,“死馬當活馬醫!栓柱!”他朝不遠處正清理樹苗的一個壯實青年喊道。
“哎!書記!”栓柱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跑過來。
“你騎摩托,現在!馬上去鄉里!”張建軍語速飛快地吩咐,“找農技站王技術員!就說我張建軍求他救命,請他務必帶上他那套看地下水的家伙什兒,還有……最好能聯系上縣水利勘探隊的人,越快越好!就說沙棗灣西灘西北角,老支邊人留下線索,可能有水源!快去!”
“得令!”栓柱眼睛一亮,二話不說,扔下手里的工具,拔腿就朝村里停放摩托車的地方狂奔而去。
張建軍又轉向另一個村民:“二牛!你帶兩個人,去我說的那個地方,就是西灘西北邊那幾座沙丘圍著的那片干溝!先把表面的浮沙、大點的石頭清理一下,給勘探隊騰個地方!注意安全,那溝沿子不結實!”
“明白!”二牛也立刻招呼人行動起來。
安排完,張建軍才重新看向陳書遠,眼神依舊嚴肅,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絲。“陳碩士,”他的稱呼依舊正式,“丑話說前頭。這事兒,是你要干的。成了,你是沙棗灣的功臣。不成……”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片狼藉的苗圃,“所有的閑話、壓力,你都得自己扛著!我張建軍能做的,就是給你搭個臺子,敲個邊鼓。”他的意思很明白,他只提供有限的、基于書記職責的支持,真正的責任和風險,需要陳書遠這個“始作俑者”來承擔。
陳書遠迎著張建軍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用力地點了點頭:“我明白,張書記!責任,我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