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經理和技術團隊低聲商議了片刻。最終，李經理抬起頭，推了推眼鏡，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甚至帶著一絲欣賞：“陳碩士，林工，這個方案……從技術和成本角度看，確實更優！原地保留，建立紀念設施……這個提議很有建設性！我個人認為，完全可行！我會立刻向公司總部匯報，爭取盡快敲定這個替代方案！”他轉向老支書，語氣誠懇了許多，“老書記，您看這樣行嗎？我們不驚擾先人，讓他們繼續守護這片他們熱愛的土地，同時讓這片土地煥發新的生機，讓他們的故事被更多人記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支書身上。

老支書沉默著。他看看屏幕上那個被“保留”的小點，又看看窗外風沙彌漫的紅柳灘方向。枯瘦的手指在棗木拐杖上摩挲了很久。最終，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沒有說一個字，但那沉重的、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的一點頭，卻像搬走了壓在每個人心頭的一塊巨石。

會議室內緊繃到極致的氣氛，瞬間松弛下來。陳書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后背的襯衫都濕透了。張建軍抹了一把臉，踉蹌著走到老支書身邊，想扶他，卻被老支書擺擺手拒絕了。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起來，依舊沉默著，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出了會議室。他的背影佝僂，卻像一座移動的山巒，承載著無法言說的沉重和最終妥協的滄桑。

光伏項目的風暴眼，似乎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然而，陳書遠和林雪都清楚，這僅僅是暫時的平靜。項目的最終落地，紀念設施的具體設計，資金的落實……還有太多細節需要敲定。而更大的風浪，或許還在后面。

沙棗灣的春天，終于在幾場淅淅瀝瀝的春雨后，顯露出些許真實的模樣。雖然風沙依舊不時造訪，但空氣里已能嗅到濕潤的泥土氣息和草木萌發的清新味道。

西灘的枸杞基地，成了這個春天最動人的風景。一行行嫩綠的枸杞苗，在精心鋪設的滴灌管滋潤下，頑強地伸展著枝葉，在灰黃色的沙土地上描繪出充滿希望的綠色線條。林雪依舊是最忙碌的人，她穿梭在田壟間，指導著村民如何操作滴灌閥門，如何觀察墑情，如何記錄數據。她的臉頰被曬得微紅，但眼神明亮，充滿活力。

在基地邊緣一個臨時搭建的遮陽棚下，楊小曼正對著手機鏡頭侃侃而談，背景就是那片生機勃勃的枸杞田。

“……家人們！看到沒？這就是我們沙棗灣的‘希望之苗’！每一株都喝的是百米深的地下水！用的是最先進的滴灌技術！全程由省農科院專家指導！最重要的是！”她拿起一個巴掌大小的、類似POS機的黑色終端設備，對著鏡頭晃了晃，“看到這個沒？區塊鏈溯源終端！從今天起，我們每一株枸杞的生長數據——澆了多少水？施了什么肥？哪天除的蟲？用的什么藥？濃度多少？——統統實時記錄，上鏈！不可篡改！掃一掃包裝上的二維碼，你就能看到你買的枸杞，是在哪塊地、哪株苗上長出來的！是哪個叔叔伯伯阿姨嬸嬸親手呵護的！是真正的‘陽光枸杞’，看得見的放心！”

她的話語充滿激情，極具感染力。直播間的人數不斷攀升，評論區滾動飛快：

“哇！區塊鏈都用上了？這么牛？”

“支持良心種植！抵制毒枸杞！”

“啥時候能買？預售嗎？”

“這才是鄉村振興該有的樣子！”

楊小曼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不時回答著網友的問題。在她旁邊，劉喜順正笨拙而認真地操作著另一個溯源終端。他按照林雪教的方法，用終端掃描了一株枸杞苗上掛著的唯一身份標簽，然后在屏幕上選擇“灌溉記錄”，輸入了今天的澆灌時間和水量。雖然動作有些慢，但一絲不茍。一份穩定的工作和被需要的感覺，讓這個曾經絕望的漢子，臉上重新有了光彩。

陳書遠站在不遠處，看著眼前這一幕：綠色的希望田野，充滿活力的電商主播，重拾尊嚴的殘疾村民，還有那連接田間地頭與廣闊市場的區塊鏈終端……心中充滿了感慨。危機（“毒枸杞”事件）倒逼出了創新（區塊鏈溯源），而這項創新，正實實在在地改變著沙棗灣的生產方式和市場前景。楊小曼的“沙海珍品”電商平臺，已經將“沙棗灣區塊鏈溯源枸杞”作為核心賣點進行預熱，市場反響遠超預期。這無疑給剛剛起步的產業注入了一針強心劑。

“陳碩士！”林雪走了過來，遞給他一瓶水，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苗情比預想的還好！滴灌的效果太明顯了。你看這片，”她指著不遠處一片明顯更茁壯的苗子，“墑情控制精準，幾乎沒有無效蒸發，根系發育得特別好。”

“辛苦了，林工。”陳書遠由衷地說，“沒有你的技術，就沒有這片綠。”

“光有技術不夠，”林雪看向正在直播的楊小曼和操作的劉喜順，“還得有連接市場的橋梁，有讓技術落地的土壤和人。”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光伏那邊……有消息了嗎？”

陳書遠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搖搖頭：“李經理那邊說總部還在評估我們的替代方案。效率損失和增加的電纜成本，他們內部有分歧。老支書雖然點頭了，但看得出，他心里還是不踏實。張書記……壓力也很大。”他望向紅柳灘的方向，眉頭微蹙。光伏項目的審批，像懸在頭頂的第二只靴子，隨時可能落下。

林雪也沉默了一下，隨即又打起精神：“好事多磨。先把我們能掌控的做好。枸杞這邊穩住了，光伏那邊也多一份籌碼。對了，”她想起什么，“張書記女兒雅婷的‘雨露計劃’申請，批下來了嗎？”

“批了！”說到這個，陳書遠的語氣輕快起來，“縣里特事特辦，優先審核通過了！學雜費全免，生活補助這個月就能發！雅婷已經聯系好了市里的一所農業職業技術學校，秋季就去報到，學現代農業技術！張書記高興壞了，說等雅婷學成回來，就是沙棗灣的技術骨干！”

這無疑是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教育阻斷貧困代際傳遞，“雨露計劃”正在張雅婷身上顯現出改變命運的力量。

“太好了！”林雪也由衷地高興。

夕陽西下，將西灘的枸杞田染上一層溫暖的金色。滴灌管在余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如同大地流動的血管。嫩綠的枸杞苗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充滿了勃勃生機。陳書遠和林雪并肩站著，望著這片在風沙中倔強生長的希望。光伏項目的陰云尚未散去，枸杞產業也剛剛起步，但腳下這片被喚醒的土地，和土地上這些正在努力改變命運的人們，給了他們無比堅定的信心。

風，依舊從紅柳灘的方向吹來，帶著戈壁特有的粗糲。但風中，似乎已經能嗅到一絲絲清甜的氣息，那是枸杞嫩葉的味道，是春天的味道，也是幸福的味道，正在這片古老而堅韌的土地上，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