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柳灘的風，刮得更猛了。卷起的沙礫噼啪作響地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沙棗灣鎮政府會議室里凝重的空氣。長條木桌兩側，無形的壁壘森嚴。一邊是項目方代表李經理和他的技術、法務團隊，西裝革履，表情嚴肅中帶著職業化的疏離和隱隱的不耐。另一邊，是張建軍、陳書遠，以及被特意請來的老支書張茂林。
老支書坐在靠窗的舊藤椅上，腰桿依舊挺得筆直，但歲月的刻刀在他黝黑干瘦的臉上留下了太深的溝壑，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層渾濁的暮氣。他枯枝般的手緊緊抓著一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從進門到現在，他幾乎沒說過話，只是沉默地看著桌上攤開的紅柳灘光伏項目規劃圖，目光死死地釘在圖紙上那個小小的、代表他家祖墳的紅色標記上。那標記像一滴凝固的血，刺眼地落在規劃的核心B區中央。
“……張老書記，李經理他們的誠意您也看到了。”陳書遠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而充滿說服力，他將一份打印精美的《墳塋遷移補償及安置方案》輕輕推到老支書面前，“補償標準是縣里最高的，遷葬地點也請風水先生看過，就在鎮子西頭向陽坡上，依山傍水，環境清幽。項目落地，對沙棗灣的未來……”
“未來？”老支書突然開口，聲音沙啞低沉，像砂紙摩擦著木頭，打斷了陳書遠的話。他渾濁的目光終于從圖紙上移開，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最后落在窗外那片被風沙籠罩的戈壁方向。“我爹，我兒，埋在那兒快三十年了。”他每一個字都吐得很慢，很重，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沉重，“那片石頭灘，是苦，是荒，可那是他們用命守過的地方！修渠塌方那年……我兒……才十七啊……”他的聲音哽住了，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布滿老年斑的手顫抖著撫摸著圖紙上那個紅點，仿佛在撫摸冰冷的墓碑。“他就埋在那兒，看著他爹，看著他爺，也看著……看著他們當年沒修完的渠，看著這片他們到死都盼著能變好的地方……”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風沙的嗚咽聲。項目方的法務低頭翻看著文件，技術員盯著自己的平板。李經理推了推眼鏡，清了清嗓子，試圖再次強調項目的緊迫性和集體利益：“老書記，您的感受我們理解。但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為了沙棗灣子孫后代的長遠發展，為了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遇，個人的情感……”
“個人的情感？”老支書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爆發出驚人的亮光，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火焰，直直地刺向李經理，“那不是情感！那是根！是命！我張茂林，十三歲跟著隊伍進戈壁，挖渠、墾荒、斗風沙……我爹，我兒，都埋在這片沙子里了！你現在告訴我，為了以后，就得把他們從他們守著的、盼著的地方挖出來？挪到那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去？”他猛地用拐杖重重頓地，發出沉悶的響聲，“那是他們的家嗎？！那是他們流血流汗的地方嗎？！挪走了，他們的魂兒，還認得回家的路嗎？！沙棗灣的根，就能跟著挪了嗎？！”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驚雷在會議室炸響。沒有慷慨激昂，只有深入骨髓的悲愴和不容置疑的堅持。那是用一生守護這片土地的老人，對遺忘最沉痛的控訴。李經理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和那飽含血淚的質問震住了，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臉色一陣青白。
張建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陳書遠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準備好的所有技術替代方案、情感溝通策略，在老支書這源自生命本源的守護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知道，這不是錢的問題，甚至不是風水的問題。這是對一段無法割舍的歷史的捍衛，是對犧牲者最后的告慰。
“老張叔……”張建軍聲音沙啞地開口，帶著巨大的痛苦和掙扎，“項目……真的很重要。光伏板一鋪，電一通，錢就來了。村里的娃娃們上學、看病，劉喜順那樣的兄弟，都能有份穩當收入……雅婷她……”他想到了女兒差點輟學，想到了“雨露計劃”帶來的曙光，想到了沙棗灣貧困的現狀和可能的未來，聲音哽咽了，“咱沙棗灣，苦了幾輩子了……得往前看啊……”
“往前看？”老支書的目光轉向張建軍，那眼神復雜得讓人心碎，有失望，有痛心，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建軍，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忘了？當年渠塌了，是誰把你從石頭堆里扒拉出來的？是我那傻小子！他用他的命，換了你的命！他就埋在那兒！守著這片他們沒修成的渠，守著他沒活夠的年頭！你現在……你現在讓我把他挪走？讓他看著他用命換來的地方，連個念想都不給他留？”老淚，終于從這個倔強了一輩子的老人渾濁的眼眶里滾落，無聲地砸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張建軍渾身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那段被他深埋在心底、不愿觸及的慘痛記憶，被老支書血淋淋地撕開。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十七歲少年在塌方瞬間將他推開時決絕的眼神，聽到了巨石滾落的轟鳴和骨頭碎裂的悶響……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會議室里的空氣徹底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項目方的人面面相覷，尷尬而不知所措。李經理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林雪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走了進來，她的臉色同樣凝重，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她看了一眼屋內的情形，尤其是老支書臉上的淚痕和張建軍痛苦顫抖的背影，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忍，但隨即被更深的堅定取代。
“抱歉打擾。”林雪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她徑直走到陳書遠身邊，將平板電腦放在他面前，調出一張圖片，壓低聲音快速說道：“這是王技術員剛傳過來的。我們連夜分析了B區的地形和光伏陣列排布方案。老支書墳塋所在的位置，正好處于一個地質小隆起帶的邊緣。如果堅持原陣列布局，需要大量土方工程找平，成本激增。但如果……”她用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劃動，調出另一張修改后的模擬圖，“如果我們將陣列整體向東微調十五米，避開這個隆起帶核心區，同時將墳塋所在的這個小凸起保留下來，作為……作為項目區內的一個自然制高點。這樣，土方成本大幅降低，電纜鋪設雖然需要繞一個小彎，但增加的損耗在可控范圍內。最重要的是，”她抬起頭，目光掃過老支書、張建軍，最后落在李經理臉上，語氣清晰而有力，“墳塋可以原地保留！不需要遷移！光伏板圍繞它鋪設，形成一種……自然的守護和融合。甚至，我們可以圍繞這個小高地，設計一個簡單的紀念小平臺，放置一塊石頭，刻上名字和事跡，讓它成為項目的一部分，也成為沙棗灣奮斗歷史的見證！”
林雪的話，如同在密閉的房間里打開了一扇窗，瞬間注入了新鮮的空氣和意想不到的轉機！
陳書遠猛地看向平板上的模擬圖，眼睛瞬間亮了！東移十五米！保留高地！這方案巧妙地避開了地質難點，大幅降低了工程成本，最關鍵的是，它保住了老支書的根！甚至賦予了它新的意義！他立刻看向李經理：“李經理！您看！這是技術上的最優解！成本更低！效率損失微乎其微！而且，原地保留，建立紀念設施，這本身就是對奮斗精神的弘揚，對歷史的尊重！完全契合新時代鄉村振興的文化內涵！這絕對是一個雙贏的方案！”
李經理立刻湊過來，仔細看著平板上的數據和模擬圖。技術員也圍了過來，低聲討論著。成本對比、效率測算、可行性評估……冰冷的數字和科學的分析，此刻成了最有說服力的語言。
老支書也怔住了，他渾濁的目光投向林雪手中的平板，看著屏幕上那個代表墳塋的小點被保留下來，周圍環繞著象征未來的藍色光伏板陣列。他那顆被絕望和憤怒填滿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
張建軍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方案，又看看老支書，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