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風，是沙棗灣遞來的第一張名片。

陳書遠拖著行李箱剛踏上鎮政府的臺階，就被這粗糲的問候撞了個趔趄。風卷著滾燙的沙粒，抽打在裸露的皮膚上，像無數細小的針。天地昏黃，混沌一片，連近在咫尺的鎮政府那褪了色的紅漆木門都模糊了輪廓。遠處，連綿起伏的沙丘如同蟄伏的巨獸，在風沙的嘶吼中不安地扭動，隨時準備吞噬這片掙扎在邊緣的土地?？諝飧稍锏梦豢诙紟е鴫m土的味道，灼熱的氣浪舔舐著喉嚨。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襯衫領口，卻擋不住無孔不入的沙塵。這就是祖父日記里那個曾讓他魂牽夢縈、無數個深夜摩挲著舊地圖反復勾勒的“希望之地”？一股巨大的落差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比那箱沉重的經濟學專著更甚。

“陳書遠同志？”一個裹著灰藍色舊工裝的身影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聲音穿透風吼，帶著西北特有的粗糲和審視，“省里派來的選調生？”

陳書遠連忙抹了把臉上的沙塵，努力挺直腰板，遞上被風卷得皺巴巴的報到函：“是我，張書記您好！陳書遠，向您報到！”

張建軍，沙棗灣鎮的村支書，接過紙，沒看，銳利的目光像兩把錐子，從頭到腳把陳書遠釘在原地掃視了一遍——熨帖的襯衫，纖塵不染的皮鞋，鼻梁上架著的金絲眼鏡，還有那被風沙吹得略顯狼狽卻依舊透著一股書卷氣的年輕臉龐。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鼻腔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俺抢飦淼男悴牛可硹棡尺@地方，風沙大，日頭毒，光會念書可不行?！彼D身往里走，厚重的舊工裝背影在彌漫的沙塵里像一堵移動的墻，“進來吧，外面不是說話的地兒。”

鎮政府辦公室簡陋得讓陳書遠心頭又是一沉。墻壁斑駁，幾張掉了漆的木頭桌子拼在一起，唯一的“現代化”設備是一臺老式電話機和旁邊墻上掛著的巨大木框公告欄。公告欄上貼滿了紙張，最顯眼的是“沙棗灣鎮防止返貧動態監測戶名單公示”，長長一列名字后面標注著不同的致貧風險：“張有福，75歲，獨居，慢性病”、“王翠蘭，68歲，無勞力”、“劉喜順，52歲，肢體殘疾，養殖風險高”……每一個名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另一張是“2021年度農村危房改造補助對象初步核實名單”，后面跟著寥寥幾個名字和待核實的危房等級。角落里，一張發黃的“沙棗灣鎮‘十四五’特色產業發展初步規劃示意圖”顯得格外單薄，上面用紅筆潦草地畫著幾處圈點，圍繞著“沙棗”、“枸杞”、“耐旱作物”等字樣，旁邊是幾個大大的問號。

“坐。”張建軍指了指一張嘎吱作響的木椅，自己則走到窗邊，憂心忡忡地望著窗外昏黃翻滾的世界，“這鬼風，早不來晚不來！西灘那片剛移栽半個月的沙棗苗，這下子懸了……”他的聲音淹沒在風沙的咆哮里，攥著窗欞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陳書遠放下行李，拿出隨身攜帶的平板電腦，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調出他精心準備多日的《沙棗灣鎮產業振興初步構想及數據模型分析》PPT?！皬垥?，關于沙棗灣的發展，我做了些前期研究。結合‘十四五’規劃中關于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同鄉村振興有效銜接的要求，以及我們鎮的地理和氣候特點，我認為突破口在于高附加值特色經濟作物種植，比如高端枸杞。我分析了近五年國內外枸杞市場供需曲線、價格波動規律以及物流成本模型……”他的聲音清晰，帶著一種學院派的篤定，試圖用圖表和數字在這片混沌中建立清晰的坐標。

“模型？”張建軍猛地轉過身，布滿風霜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煩躁，甚至有一絲譏誚，“陳碩士，你的模型算得出這場風啥時候停不？算得出西灘那幾百畝苗子還能活幾棵不？”他幾步跨到墻邊，粗糙的手指“啪”地一聲重重戳在那份返貧監測名單上，“算得出古麗大嬸家土坯房那條裂縫還能撐幾場雨不？算得出劉喜順那瘸著腿養幾只羊，要是再染上病，他下個月能不能吃上低保？！”

一連串的質問像裹著沙粒的拳頭，砸碎了陳書遠精心構建的數字堡壘。辦公室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尷尬和沉默，只有窗外風沙的嗚咽更加猖狂。陳書遠的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金絲眼鏡后的目光第一次出現了動搖。他精心準備的藍圖，在張建軍所代表的粗糲現實面前，脆弱得像一張紙。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撞開。一個滿身黃沙、臉色黝黑的中年漢子沖了進來，帶著一股嗆人的土腥味，他急得語無倫次：“張書記！張書記！毀了！全毀了！西灘的苗子……讓大風連根拔起一大片啊！剛澆的水，全白瞎了！”

張建軍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抓起桌上那頂同樣沾滿沙塵的舊軍帽往頭上一扣，對陳書遠吼了一句：“待在屋里！”便像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厚重的身影眨眼間就消失在門外翻滾的黃色煙塵里。

辦公室里只剩下陳書遠一人，還有那漢子粗重的喘息和窗外肆虐的風聲。他站在桌邊，平板電腦屏幕還亮著那些色彩斑斕的圖表曲線，此刻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拉開行李箱的夾層，手指觸碰到一個硬硬的、包裹在柔軟絨布里的長方形物體——那是祖父陳德山的軍墾日記。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他把它緊緊攥在手里，粗糙的布面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他慢慢坐回那張嘎吱作響的椅子，環顧這間彌漫著塵土味、承載著沉重現實和巨大問號的簡陋辦公室。窗外的風沙似乎永無止境，它們拍打著玻璃，也拍打著他那顆剛剛踏上征途、卻已布滿裂痕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