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五年，長風驟起，落木催煙。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人才輩出的時代，這是風云跌宕的時代；有的人活著，有的人死去。

陰無界從未想到，自己羽翼豐滿，起飛卻難如登天，更沒有想到，原來生離死別，距離她竟近在咫尺。

——《江湖百曉生手記》

夏風濕熱而綿長，江南多雨，無論是瓢潑大雨還是連綿小雨都是這四季如春的江南的特有的美景。

無界坐在書案前，正捧著一本武林雜聞翻閱。

“無界，今天哥哥要出門，可能很晚才會回來，無界要聽話，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出門，知道了嗎？”陰不授拿起斗笠，扣在頭上，對無界囑咐著。

“嗯。”無界放下書，目送陰不授走到小院門口，見到他回頭沖著她微笑了一下，而轉回去的側臉上收斂的笑容和凝重的神色也被無界盡收眼底。

“哥……”無界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卻只是看著陰不授愈走愈遠的背影，眼底斂著不似十二歲少女的深沉和慎重。

“無界，你真的想好了嗎？”紅衣少女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木屋門口，依靠在門框上，雙手抱胸。

無界回過神來：“折夏……是的。”

蘇折夏理了理自己略有些褶皺的紅衣，正了正腰間橫背的大刀，看著無界坐在桌案前，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無界從旁邊拿了一張信紙，又拿起一根較細的毛筆，沾了墨汁，提筆落字：

“見字如晤，兄長，我知道，您總是瞞著我一些事，我們的過去，以及您外出所做的事情。原本是不想以如此生疏的語氣辭別，但是，我想，我此刻也只有這樣才能夠面對您。

您告訴我在外不要冠以‘陰’姓，您其實也是期望我不要被蒙在鼓里的吧。您知曉我的聰慧，倒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告訴我這個姓氏……所以您其實早就料到這一天了吧。

您一直告訴我，我們是肩負了使命的，您沒有告訴我這使命是什么，我多少有些猜測，和您一直做的事情有關吧。您知道無法攔住羽翼漸豐的我，所以……我希望您能夠活著，我也希望，我們有活著相見的一天。

望兄安好。”

無界折疊好紙張，把它放進了小院門口的藥簍中。藥簍里還有一些未曾處理過的草藥。

蘇折夏掃了兩眼藥簍，便沒有再將注意力放在上面。

回里間換了一身衣服，是墨綠色的——她總是喜歡這些暗沉的顏色，穿在身上倒也算合適。又拿了些碎銀銅錢，這才和蘇折夏啟程。

“你為何不把信放在書案上？”蘇折夏在紅衣的外面又披了一件雪白的外套，讓這唇紅齒白的少女愈發窈窕。

“我不想讓他那么早看到，而且……”

蘇折夏改將雙手枕在腦后，沒有再問，她慢悠悠地跟在無界的后面，仿佛瞞著陰不授和無界一起偷跑出去的不是她一般。

無界低斂著眼眉，讓人很難猜出她在想什么。

林間的風吹起她簡單束起的發，帶來了蘇折夏的聲音。

“想好好去哪里了嗎？”

“先去武器鋪吧，我還沒有一把趁手的武器，從哥哥那里拿來的只有一對紙偶。”無界思索了一番，又拍了拍自己的行囊，回答道。

蘇折夏點了點頭，加快了腳步。

無界家住在江南較為偏僻的郊外，到達城鎮要走很遠的路，但以兩人的腳程，天黑之時，也趕到了嚴州城。

由于天色太晚了，兩人選擇了在客棧歇腳。

“兩間下房，要相鄰的或者對門的。”蘇折夏從荷包中掏出二兩碎銀，隨意地放在桌子上，“再來壺酒，上幾道家常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

無界坐在了窗前，余光注視著蘇折夏，見她訂完了房，買好了飯菜，便朝她揮了揮手。

蘇折夏入了座，將腰間的大刀解下，放在了桌子旁邊，發出一聲悶響。

“又在看星星？”

“嗯，折夏，要去滄海嗎？”無界托著下巴，眼神卻依舊放在窗外的夜空上。

“是很想去，你不是想去太陰嗎？那個可能和你，和不授哥有淵源的門派。陰氏，可是太陰的姓氏。”蘇折夏一只手把玩著羅盤絲帶上系著的鈴鐺，一只手托著腮，回答道。

“我不要緊，該知道的，早晚都會知道。不該我知道的，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客官，您點的家常菜和酒。”小二端著盤子，提著酒壺，跌跌撞撞地為兩個花季少女上菜。

“酒？折夏……”

“唉唉唉，你別說話，我少喝點還不行嗎？”

無界終究是皺了皺眉頭，沒再說話。

“唉，喝！聽說了嗎？玄沙舵舵主一個月后便要過壽了，宴請了不少江湖上的俠士，沒收到邀請的也可以去呢！聽說是來者不拒！”

“可不是嘛，明天我們一起出發吧，這嚴州城距離那漕幫可不算近。”

無界轉頭看向正在談論的酒客，蘇折夏則略有思索地點了點頭。

“聽說這玄沙舵舵主還算不錯，我們要不要去？”

“玄沙舵傍水，我記得，滄海是在海上的，這么想來，倒是可行。”無界道。

“……好。”去太陰也方便。蘇折夏暗暗想道。

“在這之前，我還缺個武器，這里距離嚴州城不遠……”無界有時候說話喜歡留下半句，久而久之，蘇折夏和她的默契倒是提升了不少，往往一個眼神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離開了哥哥的無界也從剛開始的低沉情緒轉變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

她本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啊……

……

清晨，無界和蘇折夏退了房，前往嚴州城尋找著能夠打造一把趁手的武器的地方。

“就這家吧，他們家的鐵匠手藝不錯。”折夏幫無界介紹著。

無界搖了搖頭：“我在找人，哥哥的武器都是從他那里打的，信得過。”

走著走著，前方不遠處出現了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無界拿了幾個碎銀，投到了他們用于乞討的碗中，然后向中間的乞丐彎腰行了一禮。

“何叔叔，這些是材料，麻煩幫我打一把鏡子，這是紙偶，哦，對了，這是樣式。”

何云平抬頭看了看無界，點了點頭，又望向她身后的蘇折夏。

“她是蘇折夏，是我的朋友。折夏，這是何云平何叔叔。”無界似乎和何云平交集頗多，對于對方的想法更是只要一個眼神便可以知道對方想要說什么。

“何叔叔好。”蘇折夏看著這個乞丐，對無界很是信任的她對何云平抱了抱拳，行的是江湖的見面禮。

何云平卻還是望向無界的身后，目光似乎越過了無界的頭頂。

無界看著他，僵持了幾秒，她妥協道：“我是趁著哥哥不在家偷跑出來的，我在家里幫不上忙，哥哥他遇到了麻煩，我想……離開或許能幫他做些什么。”

何云平終于收回視線，他站了起來，將手放在衣服上抹了抹，隨后搭在無界的肩膀上，無聲地祝福著她。

“我會平安回來的，折夏也很厲害的。”無界扯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蘇折夏點了點頭：“何叔叔放心，我會保護好無界的，以后要是有機會，我尋些材料來，何叔叔幫我打一把刀吧。”

何云平同樣拍了拍蘇折夏的肩膀，比了個“三”的手勢。

“三個月嗎？”無界問道。

何云平點了點頭。

“我們走吧。”無界拉了拉蘇折夏的袖子。

蘇折夏停頓了一下，回了無界一個笑臉，邁開了步子。

直到離開了嚴州城，無界才再次開口。

“何叔叔嗓子受過傷，說不了話，小時候哥哥帶我見過他。他在我們兄妹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我們，是個很好的人呢。”

“一直沒有介紹給你也是因為很少有能和你一同遠行的日子。”

蘇折夏一手扶著刀柄，一手搭在刀背上，安靜地聽著。顯然，無界是有注意到蘇折夏的停頓的，此刻，也不過是在解釋罷了。

“何叔叔打鐵的能力不輸于任何一個鐵匠。哥哥之前這么評價過何叔叔，聽說，是因為有人給他算命，說他命中有一劫難，需要乞討二十年方能化解。”

無界的表情生動了些，與往日的嚴肅不同，此時的她，才更像是一個十二歲都小姑娘啊……

“那還真是奇怪的很呢。”蘇折夏看著開心起來的無界，心情也格外的舒暢，她輕松地回應著。

“是啊，可是何叔叔偏偏就信了，哥哥還勸過他呢。”說到這，無界又低沉了下去，像是想到了陰不授。

“其實……此行除了一個太陰，我毫無線索……”無界放慢了腳步，有些無措的看著身邊這個年歲與她相差無幾，卻活的更像個“俠”的少女。

兩人都是早熟的孩子，只是性格迥異，更多的時候，卻是蘇折夏在照顧著這個只比她小了一歲的無界。

所以偷著溜出來的，是無界才對。

蘇折夏輕輕地把手搭在無界的頭頂，收斂了一身的痞氣，溫聲道：“無界，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此時的蘇折夏仿佛一下就高大了起來，無界看著面前這個氣息溫和的少女，忽的笑出了聲。

“折夏，這可真不像你……”

蘇折夏瞬間就恢復到了那副漫不經心的姿態，她笑罵道：“好你個無界，我好心安慰你唉！”

兩人追逐在夕陽中的街道上，周圍是趕著回家的行人，而一個紫色的身影，隱沒在陽光所沒有照到的陰影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