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中國傳統文化的特點
從不同的視角考量,可以推論中國文化的不同特點,這是中國文化的豐富性和延續不斷的悠久歷史所決定的。梁漱溟先生有“十四大特征”說,韋政通先生有“十大特征”說,趙吉惠先生有“四大特征”說等。有些學者分解到各個文化形態中加以闡述,比較細致明確,但缺乏整體的觀照。所以,我們只能從中國文化的主要成分和發展演變中作簡要的概括,觀照中國傳統文化的主要特色。
一、強大的生命力與愈合力
中國文化具有悠久的歷史,至少從史前的舊石器時代開始,中華民族的祖先已經在黃河流域創造了燦爛的文明,形成了華夏文化群、東夷文化群和苗蠻文化群,最終整合為中華文化。盡管中華文化的分支眾多,形成統一的中華文化之后依然保持著文化元素的多樣性,但中華文化的整體性延續五千年的事實不容忽視。中國文化強大的生命力最重要的表現,就是在融合中壯大,在戰亂中發展,遭受過深重的災難而依然生機盎然,保持著強盛的狀態。
中國歷史上曾經發生過多次部落、民族、割據政權之間的激烈沖突,也發生了多次文化間的沖突。早在炎黃時代,中華民族內部并沒有形成統一的文化,經過部落之間的殘酷戰爭與兼并統一,方形成了統一的政權形態,隨之而來的是統一的文化。以炎黃文化集團、苗蠻文化集團、東夷文化集團為主體在兼并戰爭中統一起來的文化,形成了強強聯合,匯聚了強大的生命力。盡管后來的歷史也不斷發生割據與分裂,但最終的結果并沒有影響文化的交流與融合,而強大的一統文化最終決定了中華民族的統一與團結。
春秋中葉,諸侯稱霸,王室衰微,從諸侯爭雄到秦朝統一,戰爭連續了300多年;從黃巾起義到隋朝統一,中國版圖內先后或同時存在數十個政權,分裂時間長達四個世紀;元政權和清政權的建立,也曾經對注重夷夏之大防的漢文化傳統造成一定的傷害。但是,中國傳統文化強大的生命力保證了中華文化傳統的承傳延續,從未出現斷裂。即便遭受嚴重的破壞或壓制,如戰爭、分裂、壓迫歧視、殺戮焚燒、文化高壓、典籍禁毀等,中國文化也能夠很快醫治創傷、恢復活力,其強大的生命力與愈合力,獨步世界文化之林。公元前214年和公元前213年,秦朝焚書坑儒,兩次大規模的文化浩劫并沒有消滅《尚書》之類的文化典籍。相反,違背中國文化傳統的秦朝卻滅亡了。
北宋滅亡,金政權實現了北方的統一,很快發現在中原地區必須尊重農耕生產,否則會帶來嚴重的社會后果。于是,儒學、漢法被女真統治者所接受,北方的社會局面也穩定下來,短暫的文化創傷很快愈合。當金政權滅亡之際,統治者大肆殺戮文人,任意毀壞文化典籍和文明遺存。大聲疾呼保全中原文化典籍資料和文化精英的,正是少數民族杰出詩人元好問。蒙古軍隊進入汴京前后,居民飽受苦難,尤其是文弱書生,束手無策地流離顛沛或被驅趕到山東、河北及汴京周圍,隨時都有被殺的危險。他們即便僥幸躲過刀槍之劫,也乏求生之技。存續道統的途徑不止一條,盡管圣賢強調“朝聞道,夕死可矣”“君子謀道不謀食”,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士之不存,斯文中絕。經歷了金元之際、宋元之際的文化浩劫,中原文化、中華文化并沒有衰弱,文化創傷愈合的速度,從元代詩歌、散文、戲劇等文化形態中可見一斑。
清政權統一中國的過程中,對文化的創傷遠甚于元初。最重要的標志就是大量文人遭到殺戮,或殉難,或戰死,或不屈而死。但是,清代康熙初年的文化就已經全面繁榮。即便為了貫徹統治意志,在編撰《四庫全書》過程中,乾隆實行了長達19年的禁書行動,禁書3100多種、151000多部冊,銷毀書版80000多塊。但這些書絕大部分還是被保留下來,陸續被編入“四庫”系列叢書之中,主要有《四庫禁毀書叢刊》311冊、《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90冊、《四庫未收書輯刊》301冊、《續修四庫全書》1800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1200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100冊。
在明清兩朝,經濟文化最為發達的東南地區特別是常州、蘇州、松江地區,遭受的文化災難也最為慘重。明天啟年間的閹禍,易代之際的毀滅性殘害殺戮,東南文化名流喪失殆盡,但清初詩歌首先展現風采的是“江左三大家”和虞山詩派,云間詞人的創作和影響啟迪了清詞的中興。
二、獨特的連續性與融合性
對照世界文化發展中的劇烈演變,中國文化相對穩定,在不斷豐富升華的過程中并沒有發生傳承的中斷和整體性質的改變,這取決于中國文化獨特的連續性和融合性。中國文化的連續性,是指中國文化從歷史、物態呈現到主要內涵精神的不間斷發展特性。就中國文化的歷史來看,從舊石器時代黃河流域文化形態的產生,到近代鴉片戰爭后中國社會性質發生變化,中國的文化歷史仍然是綿延不斷的。即便是近代、現代的社會巨變乃至當代的社會轉型,中國文化的脈絡都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只是在形式和內容上有所調整和充實豐富。究其原因:第一,中國傳統文化所植根的以農耕自然經濟為主體的經濟形態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第二,中國傳統文化依賴的政治結構和社會結構總體上保持穩定;第三,大一統的國家形態和幅員遼闊的國土為文化的承傳提供了空間保障;第四,各民族的人民致力于文化建設,維系著中華文化的生命力;第五,歷代統治集團不遺余力地進行主體文化的建設、保護,并主導文化的走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穩定延續功不可沒。這不僅維系了中國文化的傳承,也穩定了中國文化的主要精神內涵。
以歷法制度為例,中國在古代形成的干支紀日法,從魯隱公三年(公元前720年)一直沿用到清宣統三年(公元1911年),時間長達2632年,是世界上使用時間最為悠久的紀日法。舉一例:公元1900年1月1日,是中國農歷己亥年十二月初一甲戌。其中的“甲戌”就是干支紀日。再以儒家學說為例,孔子所創立的學說雖說當時有不合時宜的成分,周禮在實際上已經不可能恢復,但儒家學說強調尊君愛人,主張施仁政和明晰社會等級、維護社會秩序等思想,得到了從皇帝到百姓的普遍認同,兩千多年間成為統治中國社會的主要思想。漢代、唐代、宋代、明代對儒家學說的補充、豐富或稱為“新儒學”,并沒有改變儒家學說的核心精神和統治地位,其連續性世所罕見。
所謂融合性,是指中國文化本身就是融合的產物,在歷史進程中不斷融合吸收其他文化,成為文化中的巨人。將這種現象稱為中國文化強大的同化力,也未嘗不可,但有文化霸權主義嫌疑。事實上,先進的文化同化落后的文化,并不是人類的不幸,相反,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成果。強大的侵略者可以用武力得到一時的成功,但他們的文化并不一定能獲得統治地位。“野蠻的征服者,按照一條永恒的歷史規律,本身被他們所征服的臣民的較高文明所征服。”(1)但中國文化的形成過程不是征服,而是融合。原始公社時期中國文化形成的炎黃文化集團、苗蠻文化集團、東夷文化集團三大文化群,各自也是融合的結果。中華文化,就是三大文化群以及周邊各種文化融合的成果。秦漢以后,盡管在中國的文化版圖上可以區分為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南方山地游耕文化和中原定居農耕文化三個大類型,但各自也是多種文化融合的成果。而三個大類型的文化,相互促進,相互融合,構成整體的傳統的中國文化,并不斷吸收各種新生的文化。這種融合,必將長期地存在于中國文化發展的進程中,將中國文化推向更高、更新、更完善更強大的明天。
三、恒定的求穩定與重實際
了解中國文學的發展可以發現,現實主義傳統歷史悠久,浪漫主義思潮未曾達到高潮,根本原因在于中國文化心理上的重實際、求穩定。因為中華文明發祥于黃河流域,在簡單的農業種植中形成了依賴土地、追求穩定生活的農耕文化心理。這是中國的文化心理,也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心理。從黃土高坡到長江、兩湖流域,北緯25°到40°的土地滿足了人們基本的生存需求,也形成并支配了中國的農業文化。于是,躬耕于田疇,采集于原野,獲取食物,收集果實,紡紗織布,制陶釀酒,養育了中華兒女。年復一年,世世代代,從事著簡單而重復的勞動。盡管有時在游牧部落的進攻下或自然災害的毀壞中不得不遷徙,但人們基本上穩定在土地上,辛勤耕作,為國家提供賦稅,承擔勞役。
農業保障了人口的生存,維護了國家的穩定,因而受到歷代統治者的重視。一夫不耕,或受其饑;一婦不織,或受其寒。不但辛勤耕作的傳統代代相傳,連鳥鳴(如布谷鳥)也可附會成對耕種的催促。于是,歷代統治者制定了一系列發展農業、穩定農耕經濟的政策。周公姬旦說:“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2)“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3)管理者希望百姓種地,見到農夫的辛勤耕作便極為高興。古代君王也有自己的一份土地,自己去耕作一番,以表示對農業的重視。皇后或許會養蠶織布,為天下先:“帝耕籍田,后桑蠶宮。”(4)春秋戰國諸侯爭霸爭雄,糧食安全成為爭霸的基礎。管仲相齊、李悝治魏、商鞅變法,均強調耕種的重要性。“霸王有不先耕而成霸王者,古今無有,此賢者不肖之所以殊也”(5),將農業耕作看作是評價人格的標準。秦王正是看到了鄭國渠對于八百里秦川的意義,才收回逐客的成命,繼續修建水利設施,最終確保了秦軍的糧食供應。
漢代以后,歷朝政府重農抑商,將農民與土地緊緊捆扎在一起,穩定了農業,也穩定了統治。在農業文化心態的驅使下,中國文化重實際、求穩定的傳統延續幾千年,并形成了一些有特色的心態或習俗。一是情感上的鄉土觀念,不論到何方或是取得怎樣的成功,總不會忘記自己的家鄉。我們在看古代人物的傳記時,總能發現里面忠實地記錄著他是哪里的人士。直到今天,名人的傳記、回憶錄里,也少不了關于自己家鄉的內容。二是生活上安土樂天,在自己耕作的小天地里,建立起與土地的濃厚感情,沒有特殊情況,絕不搬遷。《禮記》里說:“不能安土,不能樂天。不能樂天,不能成其身”,(6)將成人與安土直接聯系,定其因果。三是思維上的循環理論,將世間萬物的相互關系理解為循環與轉化。最典型的理論就是“五行說”,其相生相克的原理,古人堅信無疑。四是精神上易于滿足,這正面理解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品德,換個角度看,就是一種惰性。對于社會的管理者來說,將能使許多事情變得簡單容易。五是觀念上保守固執,推動變革和進步比較困難。為了實際利益得以維護,許多不合理的或落后的制度、規范、工藝、品種等,穩定地成為決策者的選擇,因為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或承擔什么風險。宋代范仲淹看到數十年來的積弊,剛著手改變,就遭到保守勢力惡毒反擊,歸于失敗。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艱難變法,可支持者去世后,立即恢復了原樣。六是處世上溫柔執中,不會走極端。從好的方面看,是家庭、家族、國家社會穩定的重要因素,有利于社會的平穩發展。但另一方面,過于軟弱容易遭到欺凌,喪失時機,甚至為執中而變得世故圓滑,蘇味道的“模棱兩可”就是圓滑的典型。也正是在農耕文明的基礎上,中華民族形成了注重實際的行為風格。
務實,是中華民族優良的傳統,并與誠信互為表里。在人的社會角色上,中國人講究士農工商,各有所本,就是指每個人要有自己的事業,至少有自己的事情,踏踏實實做事。否則,就會無事生非。在具體的事務中,中國人講究實際,反對虛夸;崇尚實效,鄙棄口號;重視內在,輕視外表。孔子沒有譴責管仲不能為主而死,反而夸獎中帶有感動:“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7)王安石與司馬光論名實,希望司馬光看重變法的實際效果,而不是什么名稱,是否符合先王之政。
在語言詞匯中,我們有不少務實的諺語、俗語和詞語。“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大人不華,君子務實”“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酒香不怕巷子深”,實在、實際、實惠、實情、實物、實務、實業、實體、實證、實用、實質、實學、實錄、實像、實踐、實數、實心、實載、誠實、老實、求實、真實、踏實、事實、切實、落實、委實、信實、確實、板實、敦實、篤實、核實、憨實、結實、皮實、平實、其實、妥實、穩實、現實、嚴實、扎實、忠實、壯實、著實、如實、實發工資、實際收入、實際面積、實事求是,等等。在文學藝術中也是如此。
現實主義風格精神是中國文學的主流,從“詩三百”形成的表現現實生活、反映現實社會和個人的真實情感與思想的創作風格,得到了文學史上絕大多數詩人的繼承,出現了杜甫、白居易、陸游等杰出的現實主義詩人。即便是情懷浪漫的杜牧,詩歌中的意象也是以目之所及為多,其《齊安郡后池絕句》的“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是由動物、植物、人物、聲音、色彩組成的畫面。詩人通過對實際景物的描寫展露心跡,而不是直接抒情。在獎勵或救助方面,中國的百姓希望得到真正的實惠,而不是空頭支票,并不歡迎“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白居易《杜陵叟》)的現象。在為人處事、待人接物上,務實的精神演化出誠實、可靠、誠信。中國人有著誠信實在的優良傳統,在傳統道德修養中,誠信可靠極為重要。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8)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9)
四、嚴肅的君父觀與民生觀
從文化類型區分,中國文化屬于倫理型文化,特別是種種社會倫理規范與等級制度,這與佛教所追求的人人平等相悖。而倫理上的君父觀與民生觀,就是在“三綱五常”的規約下,尊敬君父,然后關照民生,是對君權的絕對尊崇和對民意的淡化,與原始儒學的重民精神背道而馳。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10),多么精辟的論斷,但也僅是論斷而已。得到百姓的擁戴就能成為好的君王,就能夠江山穩固?歷代統治者清楚,這可以作為口號,在實際施政中如果沒有君王的權威,何以維系政權的穩固?所以,董仲舒說了真話,定出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條例。其實,不僅儒家,中國古代不少學派都存在尊君思想,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已。即便是佛教,在中國也不得不結合中國的實際,接受君權思想和等級觀念。韓非子強調,“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要,四方來效”(11),明確了中央集權的行政構架,確定了君權的至尊地位。于是,君王掌握中央集權,具有無上的權威,畜養臣民于四方,以供君王驅使。臣民對于君王,所能做的就是順從君王,以君王的是非為是非,認識、思考、辨別、分析、言動等,必須以君王的意志為轉移。如果有人敢于挑戰君王的權威,就是大不敬,是大逆不道,須人人得而誅之。于是,君王賢明,則國家興旺,會帶來社會的進步與繁榮。中國歷史上不乏這樣美好的典型,如“文景之治”“光武中興”“貞觀之治”“開元盛世”“乾嘉盛世”成為贊美的榜樣。可是,它們相對于中國封建社會漫長的歷史只不過是瞬間而已。相反,庸君、昏君、暴君卻是不勝枚舉。
與政權體系中的尊君思想一致,在家族家庭生活中,父權、夫權思想也深入人心。這些思想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為人們所詬病,但其中曲直,因視角而異。伴隨尊君思想而生的是民本主義,即“民為邦本”的思想,并不是民權、民生至上。所以,中國的民本主義,不同于西方的“人文主義”或“人本主義”。文藝復興時期提出的“人文主義”,是為了對抗“神本主義”。因為“神本主義”符合歐洲封建統治集團的利益,主張抑制人性,順從神性,維護地主莊園的秩序,保持宗教與封建政權相結合的政體。而對新型經濟關系和生產方式持認同觀念的文藝復興運動人士,以“人文主義”與之抗衡,就在情理之中了。
“人本主義”的提出,是19世紀德國最后一位古典主義哲學大家費爾巴哈的貢獻。他將人作為動物對待,排斥了人的生存環境、思想道德和社會關系,尊重作為生物的人的自由與欲望。而中國的“民本主義”或“民本思想”,其出發點并非民,而是邦、國、君。而民是構成邦國的基礎,有了民,君才有了可以統治的邦國,才有了可供統治的對象。于是,就出現了許多愛民的故事和論說,儒家無疑是對民關注最多的。孔子主張施仁政,行王道而反對爭霸、反對戰爭,目的是為了維護社會秩序,使天子有民可治。所以,成功的君王需要養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12)這一切看起來很美好,但只是理想,而且說得也很直白,就是為了能成為王。所以,這里有一個邏輯關系:讓百姓能夠養生喪死,衣食豐足,不是竭澤而漁,不是占用農民的耕作時間節氣,就能夠保障民生。民生得到保障,就能得到民心民意,就可以得到民所貢獻的糧食、布帛、金錢、勞動力等。于是,國家機器就能正常運轉,由此,則國家穩定,君權穩固。反之,是另一個因果關系:民不聊生,死亡流亡,田園荒蕪,錢糧布帛無所出,民變民亂,國家機器不能運轉,國亡君死。所以,民本思想的出發點是維護君王的天下。
五、凝重的文化心態與文化倫理
中國文化是統一的文化,又是多民族多元素融合的文化。從今天的考古學上劃分,有發祥于黃土高原到黃河中下游地區的華夏文化群,由炎帝、黃帝、共工等文化部落構成,黃帝陵的發現證實了史籍的記載;東夷文化群,由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青蓮崗文化等組成;苗蠻文化群,由大溪文化、屈家嶺文化、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等構成。在跨入文明社會之前,中國文化已經以多樣文化合成的姿態出現。各種文化的共存并形成統一的文化,需要統一的文化精神統攝。于是,炎黃文明精神成為中華文化的統一精神,即華夏文化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
秦漢以后,中華文化實際上又存在北方游牧文化、南方山地游耕文化與中原定居農耕文化的沖突與融合的現象。文化形態的多樣化和文化功能的復雜化,造就了中國文化的凝重性。簡單地說,多元文化的結合以及客觀存在的文化差異與文化一統的格局,是導致中國文化心理具有凝重性的原因之一;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積累了豐富的文化遺產,同時也承傳了優良的文化傳統,厚重的文化積累是中國文化心理具有凝重性的又一個原因;不同文化在中國文化發展進程中的累積,各家學派對中國文化的共同作用,導致了中國文化繼承的全面性,加強了中國文化的凝重感;與宗法制度和社會政治格局的緊密聯系,決定了中國文化的倫理型范式。將各種文化現象與文化活動納入了時代政治的主導意志軌道,導致文化的獨立精神減弱,是中國文化心理凝重性的重要原因;社會政治與歷史演變賦予文化的教化責任,削弱了文化的娛樂特性,而強化了文化的政治職能,加強了文化的凝重性。因此,中國傳統文化盡管一統而強大,但缺乏開拓創新精神,是一種內斂的德性文化。
這種文化對內是謙和穩重,講究實際,重視群體而忽視自我,尊重集體、宗族、民族與國家的利益,而輕視社會個體的權益;對外是保守自封,盲目排斥外來文化,在愚昧保守的文化心態驅使下,中國文化難以發生質的超越。并且,以經學為核心的社會科學發達,自然科學難以發展,自然科學的成果也難以轉化為生產力。同時,文化的價值取向與宗法制度下的政治價值取向一致,也決定了中國文化倫理的凝重性。在西方,是宗教引導文化,但文化具有獨立性,甚至影響社會政治的走向。
在中國,宗教只能影響文化,但自身也成為文化的一部分。對文化發展起決定作用的,仍然是政治,是政治決定了文化的發展方向和速度。翻開中國的歷史,幾乎每朝每代都可以看到君王對文化建設的重視。周公制禮的宗廟祭祀制度,是一種禮儀文化建設;曹丕即位之前,直接確定了文學創作的地位價值;唐太宗與文士唱和,雖然是皇家風范的顯示,也是有意識主導詩人的價值取向;宋代開國,不僅宋太祖的詩歌氣度得到臣下的追捧,宋太宗連臣下的字體也加以干預,編印《醇化閣法帖》供臣下臨摹;明代朱元璋尊宋濂為“開國文臣之首”,就是推出文化榜樣;清代先后編寫多部文化典籍,表明了帝王對文化的重視,更明確了帝王權力是文化主宰的觀念。中國的傳統文化,建立在以農耕經濟為核心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基礎上,是一種穩定的內斂文化。中國文化對社會政治結構具有較高的依存度,其文化倫理切合了社會政治的需要,是一種柔順的政治文化。社會政治的歷史演變,客觀上對中國文化的主導作用時有強弱,中國文化需要形成獨特的軸心,以維系自身的發展延續。因此,在沒有宗教主導的環境中,中國文化依托宗法制社會對人倫的影響,形成了以宗法制為內核的道德文化,真正體現中國文化獨立性精神的,正是道德文化。
六、學術的經世致用與獨尊經學
西漢初年的董仲舒,將儒家經典的解析與漢代政治經濟的實際需要結合起來,就是一種經世致用的儒學。北宋王安石強調文章應該有補于世用,而不僅僅是文辭華麗。南宋偏安一隅,形勢危急,浙東的儒學家強調實用、事功,有著明確的功利性和實踐性,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永嘉學派的葉適,能學問,能文章,也能帶兵打仗,以少勝多。永康學派的陳亮,被辛棄疾許為諸葛亮式的人才,可惜未盡其用而已。金華學派的呂祖謙,重視從歷史的成敗得失中吸取教訓,為當今的社會服務。因此,注重學業的經世致用,從漢代經學興盛開始,就已經養成了傳統。即便沒有明確提出,實際效果也是如此。劉向的《新序》,就是寫給皇帝看的書,目的在于皇帝能夠從中吸取治亂之道。
唐代的科舉考試,進士科有“試策”一項,就是考核學子對于具體問題的理解認識和處理能力。宋代延續了這個項目,鼓勵學以致用。蘇軾的“進策”中最著名的篇章就是《教戰守》,探討對平民百姓實行軍事訓練的重要性以及怎樣進行戰守培訓。明代學者多為八股文高手,但成功之后,發現當初熟讀的教材在官場上并沒有實際的作用,于是形成了教讀的制度,新進士進入官場,往往由座師培養指導,以養成治事的能力。所以,東林書院的精神領袖們著意將儒家經典的正本清源與經世致用的能力結合,特別注重實用學科知識的傳教。京城開辦的首善書院,講習的主要內容已經不是儒家經典,即便重視儒學原著的經意,也是為了指導后學端正心志,而更重視的學問是錢糧、車馬、賦稅、治邊、水務、買賣等,培養的是實用科學和實用人才。盡管為時短暫,也是東林治學精神的繼承發揚,與經世致用的學術主張一脈相承。
但是,學術的經世致用,是以經學獨尊為前提的。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經學具有不可動搖的一尊地位。中國文化中的學術雖然不是一成不變的,但經學是傳統的學科,是兩千多年學術歷史的主流。先秦時期是諸子之學,儒家是顯學中成就和影響最大的一家;兩漢由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經學盛況空前,儒家經典著作得到了全面的搜集整理,微言大義和字詞音聲義的研究成果驚人。鄭玄的出現,標志著兩漢經學達到高潮。魏晉時期雖然玄學盛行,玄學諷刺批評名教的同時,并沒有擺脫儒學的影響。
隋唐的佛學甚為發達,但國家的主流文化是儒家文化,是經學。不僅有字句音義研究的權威孔穎達,更有韓愈這樣的文壇巨匠傳承儒學經典,強化儒家思想和經學的崇高地位。宋明理學和清代小學(樸學),前者側重闡釋經典蘊意不免支離,后者注重音韻文字而精細至極。不管致力于意義的詮釋還是側重于音形義的考證,都是經學的組成部分,是經學尊崇的地位所帶來的學術繁榮。所以,經學對于中國文化的影響,深刻而廣泛。
首先,經學一尊,儒家思想滲透到中國文化的各個領域,壓制了其他學科的生存發展,不利于中國文化各領域的全面繁榮。以文學為例,經學影響下的文學承擔起傳道的功能,“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成為文人的共識。即便“言志”“言情”,也必須在道的范疇之內。韓愈所說的“道”,就是儒家的經典和儒學的思想。歐陽修所論的道,也主要是儒學經典。清代桐城古文,從戴名世開始就注重“言有物”,而此物就是道,與手法技巧、語言詞匯一樣,是文章不可或缺的,“道也,法也,詞也,三者有一之不備而不可謂之文也”(13)。方苞、劉大櫆、姚鼐的古文理論,正是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文學創作受到道的限定,也就限定了文學創作的內容和精神,創作成就當然也受到了影響。
其次,崇尚經學,影響了中國文化的學科分類。在經學的籠罩下,各門學科沒有獨立的地位,難以得到充分的發展空間。本來,經學的理性思維特征,對于自然科學是具有指導意義的,但經學凌駕于一切學科之上,無形中取消了其他科學的獨立性。沒有獨立性的學科既不能引起學人的重視,也得不到應有的扶持和發展空間。即便有了創新成果,或先進技術,也難以運用到實際生產生活中。中國古代的四大發明,就是典型的例子。如中國人發明了火藥,但用來敬鬼神居多,傳到國外,就被制造成殺人的工具。還有指南針,西方人用來指示航海,開疆辟土,掠奪資源,而我們的“學者”卻用來定方位、看風水。北宋沈括的自然科學研究,當時在國際上處于領先地位,但并沒有用來指導生產工具的改良和生產工藝的革新。
再次,經學大義禁錮了人們的思想,不利于民族精神的發展進步。在儒家經典思想的影響下,國人不僅對社會人生“思不出其位”,思想有所變化,也立即遭受限定、批判甚至懲處,所以難以接受先進的政治哲學思想。明代后期的思想家李贄,僅僅發表些諸如“圣賢之道,不過百姓日常”之類的觀點,將統治者認為應該禁絕的小說戲劇名著等同于儒家經典,后果是被視為異端,關進監獄,自殺身亡。因此,中國自“百家爭鳴”之后,思想上很難有新的突破。直到近代,以嚴復等人為代表的覺醒的一代,吸收了西方的進步思想,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思想進行啟蒙,才有了后來的科學、民主思想。從客觀上講,經學一尊,對于政權的穩固和社會的穩定,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最后,經學傳統削弱了宗教的影響。中國從未出現過某個宗教占主導地位的局面,宗教始終處于從屬的地位,對國家的社會政治不可能產生較大的影響。不可否認,中國的各種宗教都是中國文化的組成部分。但任何宗教都沒有像儒家學說這樣受到統治者的重視和扶持。漢代的學館設立,是為了傳承儒家經典,甚至在朝廷專門設立“五經博士”,他們拿著朝廷豐厚的待遇,專門從事研究,在中國的任何宗教也不能與之比擬。經學傳統對于宗教的影響,是多層面、多角度的,是不同文化元素相互作用的結果,也是歷代統治者有意識的舉措,需要深入分析,才能真正理解中國文化的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