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吉檀迦利》在華出版傳播景觀
- 歷歷來時路: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在華出版傳播研究
- 劉火雄
- 7758字
- 2020-08-21 17:33:24
“天空中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20]……印度詩人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筆端的此類詩句,早已為國人所熟知。1913年,52歲的泰戈爾憑借《吉檀迦利》等創作,成為亞洲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他在世界文壇一時風頭無兩,被冠以“印度的托爾斯泰”“亞洲第一詩人”“詩哲”等頭銜。
泰戈爾主要用母語即孟加拉語創作,先后出版了60余本詩(歌)集,56部戲劇,百余篇(部)小說以及大量的散文、政論、演講作品。在繪畫、音樂方面,泰戈爾同樣造詣精深,印度國歌《人民的意志》和孟加拉國國歌《金色的孟加拉》均出自其手。百余年來,泰戈爾的《吉檀迦利》《飛鳥集》等代表作在中國出版傳播的歷程,往往交織著追捧與罵殺、正解與誤讀,這些與時沉浮的境遇,正是現當代中印文化交流史上一段令人百感交集的縮影。
一、《吉檀迦利》英文版的誕生
早在1910年,泰戈爾就出版了用孟加拉語創作的《吉檀迦利》,收作品157首,書名本意為“獻歌”,這是一部“奉獻給神的祭品”,主題和內容帶有鮮明的“泛神論”色彩。1912年3月,泰戈爾準備從故鄉加爾各答乘船啟程赴歐旅行,不想動身前突然病倒了,只得暫時中斷計劃。休養期間,泰戈爾著手把《吉檀迦利》譯成英文。對于此事緣起,泰戈爾在家書中提道:“微風吹拂著我的身心,從那里迸發出悅耳的音樂,然而我又沒有力量和決心,坐下來寫任何新的東西。因此,我撿起《吉檀迦利》的詩歌,一首首翻譯,聊以自慰。”[21]
事實上,泰戈爾在養病的日子里仍筆耕不輟,新創作了許多詩歌,后來以《歌之花環》為題結集出版,其中17首被并入英文版《吉檀迦利》。英文版《吉檀迦利》與孟加拉語版雖然書名相同,但內容差異較大。泰戈爾英譯時,對部分作品做了取舍、整合處理,原詩講究格律,但轉化為英語后成了散文詩。英文版《吉檀迦利》共收錄103首詩歌,除了53首選自孟加拉語版外,其余散見于《歌之花環》《兒童集》《懷念集》《幻想集》等9部作品。
泰戈爾早年留學英國,在倫敦大學學習英國文學和西方音樂。這一次旅歐之行,主要拜會英國畫家兼作家威廉·羅森斯坦。威廉·羅森斯坦曾到印度寫生,一度寓居于泰戈爾家里,并為泰戈爾畫過像,對其小說和詩歌擊節稱賞。泰戈爾剛抵達倫敦,便把英文版《吉檀迦利》完整譯稿轉交給了羅森斯坦。在羅森斯坦看來,這些是神秘主義高水平的偉大詩作,將作品寄給了后來同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愛爾蘭詩人葉芝。“當我坐在火車上、公共汽車上或餐廳讀著它們時,我不得不經常闔上本子,掩住自己的臉,以免不相識的人看見我是如何激動。”[22]葉芝贊譽泰戈爾的詩“是高度文明的產物,如同沃土中長出的燈芯草”[23]。
羅森斯坦趁熱打鐵,通過舉辦宴會、詩歌朗誦等形式,將泰戈爾及其作品推薦給了龐德、蕭伯納、高爾斯華綏、羅素等歐美名流。《泰晤士報》《威斯敏斯特報》等媒體做跟進報道,選刊了詩人的部分作品,大多給予好評。在泰戈爾面前,龐德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個手持石棒、身披獸皮的野蠻人,他給美國芝加哥《詩歌》雜志的編輯寫信推薦摘發《吉檀迦利》,預言它們將成為這個冬天的轟動之作。1912年7月,英國印度協會自費印刷了750冊《吉檀迦利》。同年10月,在羅森斯坦的建議和催促下,英國麥克米倫公司正式出版了由葉芝作序、潤色的《吉檀迦利》,一年之內重印了10余版。
英國詩人斯塔杰·穆爾率先向瑞典學院提名泰戈爾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并得到瑞典詩人海登斯坦等院士的支持。1913年11月,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宣布泰戈爾以12比1的得票優勢,獲得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辭寫道:由于他那至為敏銳、清新與優美的詩,這些詩出之以高超的技巧,并由于他自己用英文表達出來,使他那充滿詩意的思想成為西方文學的一部分。當年與泰戈爾一道被提名的文學家中,包括英國小說家哈代、西班牙小說家佩雷斯·加爾多斯,均為一時之選,足見競爭的激烈。
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泰戈爾聲名鵲起,英國女王授予他“爵士”(詩人后因抗議英國當局對印度獨立運動的打壓而舍棄此榮譽),《吉檀迦利》也被譯成瑞典語、丹麥語、荷蘭語、德語、意大利語等多種文本,獲得了廣泛傳播。法國女詩人戴·莫埃勒斯伯爵夫人曾同法國總理克里孟梭一起讀法文本《吉檀迦利》(安德烈·紀德譯本),以期獲得安慰和力量。在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夫婦積數十年之功,先后翻譯了泰戈爾《新月集》《吉檀迦利》等代表作。值得一提的是,希梅內斯后來也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二、冰心、許地山、鄭振鐸結緣泰戈爾詩歌
1913年10月,在泰戈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不久,商務印書館旗下《東方雜志》刊載了翻譯家錢智修的《臺莪爾氏之人生觀》一文,并配發了一張詩人的側面頭像照,這是國內報刊較早涉及泰戈爾的圖文報道。1915年,陳獨秀在其主編的《青年雜志》(后改名為《新青年》)上刊發了泰戈爾《吉檀迦利》中的4首作品,題為《贊歌》,同時對泰戈爾做了簡介,稱其為“提倡東洋之精深文明者也,曾受諾貝爾和平獎(應為文學獎,筆者注),馳名歐洲,印度青年尊為先覺,其詩文富于宗教哲學之理想”[24]。陳獨秀的譯文古意十足,如“其一”(對應英文版《吉檀迦利》第一首)有云:“我生無終極,造化樂其功。微軀歷代謝,生理資無窮。越來千山谷,短笛鳴和雍。和雍挹汝美,日新以永終……”[25]相比于陳獨秀譯作的雄邁,冰心對《吉檀迦利》的翻譯更顯婉柔:“你已經使我永生,這樣做是你的歡樂。這脆薄的杯兒,你不斷地把它倒空,又不斷地以新生命來充滿。這小小的葦笛,你攜帶著它逾山越谷,從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樂……”[26]
在《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一文中,冰心回顧了1919年在“秋風蕭瑟、月明星稀的一個晚上”,無意中讀完泰戈爾傳略和詩文后“梵我合一”的觀感:“心中不作別想,只深深的覺得澄澈……凄美”,“你的‘宇宙和個人的靈中間有一大調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發揮‘天然的美感’的詩詞,都滲入我的腦海中,和我原來的‘不能言說’的思想,一縷縷的合成琴弦,奏出縹緲神奇無調無聲的音樂”。[27]冰心信奉“愛的哲學”,她的“小詩”集《繁星》《春水》情感充沛,兼具哲理,明顯帶有泰戈爾散文詩的印記,諸如耳熟能詳的詩句:“成功的花兒,人們只驚羨她現時的明艷,然而,當初她的芽兒,浸透了奮斗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詩人舒婷早年下鄉插隊時,為了探索詩歌創作,曾拼命抄詩,“那段時間我迷上了泰戈爾的散文詩和何其芳的《預言》,在我的筆記里,除了拜倫、密茨凱維支、濟慈的作品,也有殷夫、朱自清、應修人的”[28]。
“五四”前后,劉半農、王獨清、趙景深等人分別選譯過《吉檀迦利》,只是均沒有全譯本結集行世。現代象征主義詩人李金發在其詩集《微雨》中,收錄了部分《吉檀迦利》譯稿。郭沫若留學日本時,從《吉檀迦利》《新月集》《園丁集》中編選了《太戈爾詩選》,寄回國內擬作稻粱謀,賺點稿酬改善留學生活,結果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都不感興趣,郭沫若為此大發感慨,認為自己與泰戈爾分屬不同的世界:“他是一個貴族的圣人,我是一個平庸的賤子。”[29]另據鄭振鐸回憶,深諳佛學的許地山早年有心翻譯《吉檀迦利》:“有一天,他把他所譯的《吉檀迦利》的幾首詩給我看,都是用古文譯的。我說:‘譯得很好,但似乎太古奧了。’他說:‘這一類的詩,應該用這個古奧的文體譯。至于《新月集》,卻又須用新妍流露的文字翻譯。我想譯《吉檀迦利》,你為何不譯《新月集》呢?’于是我與他約,我們同時動手譯這兩部書。此后二年中,他的《吉檀迦利》固未譯成,我的《新月集》也時譯時輟。”[30]許地山雖然沒有出版《吉檀迦利》譯稿,但他后來翻譯了泰戈爾《主人,把我的琵琶拿去吧》《加爾各答途中》等散文、小說,并專程前往加爾各答的小鎮圣蒂尼克坦(意為“和平之鄉”)拜訪詩人,受贈照片和白瓷象留作紀念。1921年,泰戈爾從諾貝爾文學獎獎金中拿出1萬英鎊,在該鎮發起創辦“國際大學”,力促東西方文化交流,其后又推動在國際大學設立“中國學院”。來自浙江蕭山的魏風江成為“國際大學”的首位留學生,他也是親灸泰戈爾的唯一一位中國留學生。鄭振鐸則翻譯出版了《飛鳥集》《新月集》,寫了《太戈爾傳》,還組織成立“泰戈爾研究會”,對詩人的譯介和推廣情有獨鐘。
三、泰戈爾訪華風波及其作品翻譯出版熱
1923年,梁啟超、蔡元培、蔣百里等人以“講學社”的名義邀請泰戈爾訪華,原定當年10月成行。泰戈爾擬訪華的消息傳出后,《小說月報》《東方雜志》《中國青年》等報刊紛紛出版“專號”“特號”,報道詩人的生平、思想,選刊《吉檀迦利》等作品,但《中國青年》多為批評之聲。鄭振鐸在《小說月報》發表《歡迎太戈爾》一文,表示“他是給我們以愛與安慰與幸福的,是提了燈指導我們在黑暗的旅路中向前走的,是我們一個最友愛的兄弟,一個靈魂上的最密切的同路的伴侶”[31]。陳獨秀卻認為當前中國更迫切需要翻譯國外自然、社會科學的書籍,而非純藝術的文學作品,“此時出版界很時髦似的翻譯泰谷爾的著作,我們不知道有什么意義!”[32]因泰戈爾得了“骨痛熱病”,直到1924年4月12日,泰戈爾一行六人才乘坐輪船抵達上海。踏上中國的土地后,泰戈爾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朋友們,我不知道什么緣故,到中國便像回到故鄉一樣,我始終感覺,印度是中國極其親近的親屬,中國和印度是極老而又極親愛的兄弟。”[33]由此直至5月30日,泰戈爾訪華團開始了近50天的中國之旅,徐志摩擔任翻譯,全程陪同。徐志摩等創辦“新月社”,社名即源自泰戈爾的《新月集》。受《新月集》影響,話劇家張彭春也給女兒起名“新月”。
出版界對泰戈爾的到來反應迅速,商務印書館連續在《申報》刊登圖書廣告,宣稱《新月集》《飛鳥集》《泰戈爾戲曲集》等譯作,都是我們亟應閱讀的。泰東書局、民智書局在報上刊發各自的圖書廣告,招徠讀者,加上其他報刊報道,一股“泰戈爾熱”風潮在文化界涌現。4月18日,中華各界歡迎泰戈爾訪華大會在商務印書館的圖書館大廳舉行,1100多張入場券不到20分鐘就被“索取凈盡”。后來出任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的王云五致歡迎辭時,稱贊泰戈爾既是舉世知名的詩人,又是教育家和哲學家,身體力行倡導和平,精神令人感佩。
泰戈爾隨即造訪杭州、南京、濟南、北京、太原、漢口等城市,與胡適、梁漱溟、溥儀、辜鴻銘、齊如山、閻錫山等人士多有交集。孫中山發電報邀泰戈爾赴廣州一晤,終因詩人行程過滿,未能如愿。在此期間,泰戈爾與中國名流俊彥演繹了諸多佳話。如5月7日,泰戈爾迎來63歲生日,梁啟超贈給壽星“竺震旦”這個中文名,寄寓中印友好;林長民、林徽因父女以及徐志摩等人同臺獻藝,上演了泰戈爾的名劇《齊德拉》,轟動一時。在北京,梅蘭芳邀請泰戈爾觀看自己新排的神話劇《洛神》。泰戈爾則發思古之幽情,即興賦詩題贈。
訪華期間,泰戈爾在各類歡迎宴會上以及清華大學等學府發表了多場演講,主題涉及《從友愛上尋光明的路》《東方文明之發揚》《人類第三期之世界》《你們要遠離物質主義的毒害》《佛教與東方文化》,等等。在徐志摩看來,泰戈爾“是喜馬拉雅積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純潔,一般的壯麗,一般的高傲,只有無限的青天枕藉他銀白的頭顱”[34]。
但對于泰戈爾之前的創作以及他訪華時的言論,也有論者提出了針鋒相對的意見。聞一多在《泰果爾批評》一文中認為“哲理本不宜入詩”,《飛鳥集》無非一部格言語錄,“便是那贏得諾貝爾獎的《吉檀迦利》和那同樣著名的《采果》,其中也有一部分是詩人理智中的一些概念,還不曾通過情感的覺識。這里頭確乎沒有詩。誰能把這些哲言看懂了,他所得的不過是猜中了燈謎勝利的歡快,決非審美的愉快”[35]。茅盾發表了《對于臺戈爾的希望》:“我們以為中國當此內憂外患交迫,處在兩重壓迫——國外的帝國主義和國內的軍閥專政——之下的時候,惟一的出路是中華民族的國民革命;而要達到這目的的方法,亦惟有如吳稚暉先生所說‘人家用機關槍打來,我們也趕鑄了機關槍打回去’,高談東方文化實等于‘誦五經退賊兵’!”[36]泰戈爾在北京真光影院等地演講時,有人到會場散發傳單,宣稱要送泰戈爾“回老家”。這些不和諧的遭遇令詩人有些心灰意冷,為此,他借“身體不適”取消了原定的部分演講活動。周作人對部分人士的激進態度和做法有所憂慮,他在《問星處的預言》一文中寫道:“決不只是袞袞諸公為然,便是青年也是如此。但看那種嚴厲地對付太戈耳的情形就可知道。倘若有實權在手,大約太翁不驅逐出境,《吉檀迦利》恐不免于沒收禁止的罷。”[37]后來,泰戈爾應日本方面邀請東渡,徐志摩陪同。返回印度告別之際,泰戈爾頗為傷感地向友人表示,“我把心落在中國了”[38]。
四、從冰心全譯本《吉檀迦利》到《泰戈爾作品集》
1929年3月,赴美國、日本講學途中,泰戈爾借道上海,這一次他潛行隱跡,住在徐志摩、陸小曼夫婦家。泰戈爾短暫停留的三天中,只有徐志摩少數好友知道詩人再次訪華,其中包括邵洵美、盛佩玉夫婦,他們一道用餐敘談。6月返印途中,泰戈爾又下榻于徐志摩夫婦家,逗留兩天啟程。泰戈爾在美、日宣揚博愛、寬恕、和平等思想,碰了不少壁,詩人頗為憤慨。送別時,徐志摩對郁達夫感言:“詩人老去,又遭了新時代的擯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39]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戰亂頻仍,“抗日救亡”成為時代強音,泰戈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及其訪華引發的譯介、出版熱潮逐漸冷卻。作為和平主義倡導者,泰戈爾多次公開反對日本侵華的行徑,堅信中國無法被征服,他托人給蔣介石帶去親筆信,贊許中國人民所表現的英雄氣概是一部宏偉史詩。1941年8月7日,泰戈爾去世,蔣介石給其家屬發了唁電:“耆賢不作,聲委無聞;東方文明,喪失木鐸;引望南鄰,無任悼念。”蔣介石此前對泰戈爾的思想和傳記有所關注,如他曾在閱讀了《列寧叢書》和《太戈爾傳》后認為:“太戈爾以無限與不朽為人生觀之基點,又以愛與快樂為宇宙活動之意義;而列寧則以權力與斗爭為世界革命之手段,一唯心,一唯物,以哲學言,則吾重精神也。”[40]
這一時期,《吉檀迦利》的譯介出版活動偶有出現。1946年,冰心在《婦女文化》上發表了《吉檀迦利》前30首譯作。至1948年,福建永安正言出版社推出了施蟄存翻譯的《吉檀耶利》。讀中學時,施蟄存已讀過泰戈爾的英文版《吉檀迦利》《園丁集》。施蟄存后來翻譯了泰戈爾的詩集《愛人的禮物》,而他求學于杭州之江大學期間,時常帶一冊泰戈爾的詩集,一個人獨自坐在錢塘江邊沙灘上進行誦讀或者默想。他也試圖翻譯泰戈爾的詩歌,但嫌自己試筆的譯作詩味不足。等到鄭振鐸等人的譯本出版后,他便立刻買來讀,只是感覺仍不如讀原文有韻味,部分直譯比較晦澀。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泰戈爾相關作品出版的歷程與政治情勢的變遷不無關聯。20世紀50年代,中印關系總體良好,泰戈爾被視為中印文化交流的使者和兩國親善的象征。1955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發行了署名“謝冰心譯”的豎版繁體《吉檀迦利》,首印51000余冊。冰心所譯《吉檀迦利》,此后成了中國流傳最廣泛、認可度最高的版本,至今不衰。同年,印中友好協會第二屆全國會議在加爾各答開幕,中國代表團把泰戈爾作品的中譯本等禮物贈送給會議主辦方。1956年,周恩來在印度國際大學接受名譽博士學位時,稱泰戈爾不僅是對世界文學做出了卓越貢獻的天才詩人,還是憎恨黑暗、爭取光明的偉大印度人民的杰出代表。1961年,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會、中印友好協會、中國作家協會等八家團體組織成立了“中國紀念印度詩人泰戈爾誕生一百周年籌備委員會”,《人民日報》對此專門做了報道,當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印了10卷本《泰戈爾作品集》。然而,隨著1962年中國對印自衛反擊戰的爆發,加上十年“文革”運動,泰戈爾作品的公開傳播幾乎陷入沉寂狀態。
五、《吉檀迦利》出版復興及其反思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泰戈爾的作品陸續回歸讀者視野。單就《吉檀迦利》而言,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84年再版了由冰心翻譯的版本。1986年,吳巖譯本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吳巖實為上海譯文出版社前社長孫家晉的筆名,他利用上下班擠公共汽車的間隙,完成了《吉檀迦利》的翻譯工作,其中包括葉芝所寫的序言。翻譯界歷來有“詩不可譯”的論述,冰心、吳巖譯本均根據英文版《吉檀迦利》翻譯而成,初版本只有中文,沒有附帶英文。2006年,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推出了由白開元翻譯的《吉檀迦利》。白開元早年被派駐孟加拉國首都達卡,后來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從事孟加拉語翻譯工作達30余年。他翻譯《吉檀迦利》時,參閱孟加拉語原作,對每首詩做了扼要分析,同時注明出處,并附有泰戈爾的英語譯文,這對于讀者考察《吉檀迦利》的緣起和流變頗有裨益。歷史學家周策縱也曾翻譯過泰戈爾的詩集《失群的鳥》和《繭》。
時下,《吉檀迦利》還有湯永寬、石真、李家真、林志豪等人的中譯本面市,總計達數十種,且大多圖文混排或中英雙語對照。2013年,“譯言古登堡計劃”推出了由王十九翻譯的《吉檀迦利》電子版。《吉檀迦利》中譯本興起的緣由,自然關乎泰戈爾作品本身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價值,其創作頗具“心靈雞湯”特質,容易給當代一些讀者帶來慰藉,或迎合他們追求真善美、表達文藝范的情愫;其內省哲思、宗教情懷、博愛觀念,某種程度上也富含啟迪意義;譯者的個人興趣品位以及出版方的社會、經濟效益考量,則是外在觸媒。
譯本繁多,質量參差不齊,讀者有時莫衷一是。對于少數粗制濫造或庸俗、低俗、媚俗的“三俗”之作,我們自當抵制。但有道是“詩無達詁”,不同的譯者對作品的翻譯和解讀往往存在差異,譯文與原作總會存在語義流失、異化現象,某一時期誕生的譯本或多或少會留下時代社會風尚的痕跡,論者如果刻意對某些原創譯本做出絕然肯定或否定的是非判斷,陷于雅俗之爭,既無必要,亦不合情理。畢竟,語言、審美標準、讀者接受情境都處于變動之中,和而不同、多元共生未嘗不可。2015年,馮唐所譯《飛鳥集》因一些譯文超乎部分讀者的心理承受(如“有了綠草,大地變得挺騷”等語句),結果引發爭議,出版方最終決定將該作品下架,可謂前車之鑒。為此,無論對于《吉檀迦利》還是其他類似詩歌譯作而言,譯者和出版方不妨采取集注形式,對一些容易產生歧義的字詞句段,標注多家典范性譯注,美美與共,供讀者參照閱讀,這或許是規避誤讀的有效方式之一。先賢“六經注我,我注六經”之論,正是筆者所馨香祈祝的。而在談到哪些詩文適合舞臺朗誦時,當代作家韓松落談到了智利詩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的《死的十四行》、英國詩人艾米莉·勃朗特的《憶》《歌》、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的《約會》,但他認為“最保險的還是泰戈爾,不管什么地方,上去念一段《吉檀迦利》,總不會錯”[41]。
《吉檀迦利》中譯本在華出版傳播景觀,與各類泰戈爾選集、文集乃至全集的出版相輔相成。20世紀90年代,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了4卷本《泰戈爾文集》,該套叢書由《詩刊》副主編劉湛秋選編。隨后,河北教育出版社推出了由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印度文學研究會會長劉安武領銜主編的24卷本《泰戈爾全集》,這一度是中國有關泰戈爾作品最完整的版本。2016年,在泰戈爾155周年誕辰之際,人民出版社發行了作為國家“十二五”重點出版項目的《泰戈爾作品全集》。這套全集以印度國際大學編輯的公認權威版本《泰戈爾作品集》為底本,共18卷33冊,總計達1600多萬字,除泰戈爾自己改寫的八部英文詩集外,全部從孟加拉原文直譯。叢書主編董友忱以及翻譯家白開元、石景武均為孟加拉語文學專家。這些已步入古稀之年或耄耋高齡的學者,會同其他中青年學人歷時近7年,打造出集大成的泰戈爾作品中譯本,堪稱業界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