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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歷史:三國文化地貌之吳蜀視角[1]

引言:遺失的文學史

標準的中國文學史中存在著一個不容忽視的空缺。三國時期的魏、蜀、吳三強之中,魏在標準的文學史論述中向來得到最多的關(guān)注,而吳、蜀二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則基本上不被提及。打開任何一本典型的中國文學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公元三世紀的文學史基本上是三個政治時期的線性敘事:東漢建安(196―220)、魏正始(240―249)、西晉太康(280―289)。其中,三曹七子、竹林七賢,尤其是阮籍(210―263)、嵇康(223―262)兩位著名作者,構(gòu)成敘事的中心。

很顯然,這個故事對任何一個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者來說都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太熟悉,以至于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三國時代一直是后世文學喜愛的主題,其中蜀、吳二國又是故事的中心;但蜀、吳二國自身的文學作品卻反而被遺忘,大都不為人所知。一部近年出版的中國文學通史對三國時期的文學做了具有代表性的概括:“在三國時期,文學最興盛的是魏國。其他兩國保存下來的文學作品都很少,也沒有特色。”[2]曹魏朝廷的文學確實很繁榮,但三國中最弱小的蜀國,卻也并不是沒有自己的學術(shù)活動與一定程度的文學活動。吳國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與早期史料的記載,吳國朝廷有眾多的學者與作家。所謂“沒有特色”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因為吳國的文學具有強烈的地域特色,是不容忽視的。

“其他兩國”的文本少有傳世,尤其是文學創(chuàng)作相當繁盛的吳國,這個現(xiàn)象值得我們認真反思。實際上,文本遺失本身就應該成為文學史敘述的一部分。這其中有兩個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重要因素:其一,五、六世紀的文人大都忽視吳、蜀二國,認為中原的魏國代表了正宗的文學傳統(tǒng)。南朝(420―589)是西晉的繼承者,統(tǒng)一了中國的西晉又代替了魏。因而,南朝文人的文學觀也受到了他們關(guān)于合法性與正統(tǒng)的政治觀的影響。雖然吳國作家的很多別集在六世紀時都還存在,但具有影響力的《文選》卻沒有收錄吳、蜀作家的詩賦;[3]這種犧牲蜀、吳,尤其是吳,而對曹魏格外青睞的做法,代表了長期以來建安、曹魏作家的經(jīng)典化過程的頂點,而這種經(jīng)典化至少能回溯到五世紀初葉。[4]其二,建安曹魏的經(jīng)典化,反過來導致了蜀、吳大多數(shù)文學遺產(chǎn)的流失,這種流失進一步阻礙了當代學者對三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真相的了解。現(xiàn)存吳國的文學作品只是當時的一小部分。吳國作家眾多,撰寫了大量注疏、子書、吳國史,還有屬于真正意義的“美文”的詩與賦。

現(xiàn)代學者對曹魏文化與思想的重視,正如美國學者法墨(J. Michael Farmer)所言,“不但反映出而且也延續(xù)了我們對南方文化的傳統(tǒng)偏見,造成了對中國中古早期思想史的扭曲與不完整的展現(xiàn)。” [5]在很多方面,我們不能拋開吳、蜀來討論魏的文化與文學創(chuàng)作。魏文帝曹丕(187―226)努力把自己表現(xiàn)成一個有文學和文化品味的人,這與壓倒政敵的政治目的不無關(guān)系。[6]

三國在政治合法性與文化優(yōu)越性這兩方面,競爭都相當激烈,最明顯的斗智層面就是外交出使時的言談。關(guān)于富有口才的使者以言辯維護國家尊嚴,曾有過很多記載。以口才聞名的趙咨(活躍于三世紀早期)很得體地回應了曹丕的種種尖銳的問題,如“吳王何等主也?吳王頗知學乎?吳可征不?” [7]蜀、吳大臣如費祎(?―253)、諸葛恪(203―253)和薛綜(?―243)曾用四言韻語進行敏捷的對答。[8]蜀國學者秦宓(?―226)曾針對吳國使者提出的一系列“難題”,例如“天有姓乎?”做出了機智的答復。[9]當然,這些故事的記載大都根據(jù)記載者的政治立場而定,也許不能準確反映當時的實況,但它們毫無疑問地展示了這些話語對構(gòu)建國家形象的重要性。

在更微妙的層面,魏、蜀、吳都希望被看作漢代的合法繼承人。任何對地域身份的炫耀都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更適合做漢的繼承者,例如后文將要詳細討論的吳國作家的賦作。對于蜀、吳來說,與漢朝的名門望族有聯(lián)系是一個重要的文化財富,這點在蜀、吳臣僚的史書列傳中常被特意提及。[10]北方名門望族的認可,常常被看作文化才能與價值的重要憑證。[11]正如本文所要論證的,吳國在文化建設(shè)方面完全可以與魏國抗衡,尤其是吳國的儀禮音樂與歷史書寫。

重新考慮三國時期的文化張力,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吳國文本可以提供關(guān)于魏、蜀二國的另一種局外的獨特視角。很多吳國作家都寫過社會政治方面的論述,對時事與各國人物,都做出了敏銳的觀察與評價。吳國大鴻臚張儼(?―266)的任務之一是負責外交,他曾撰寫過蜀、吳官員的比較分析,并恰當?shù)胤Q之為《默記》,此作收錄了諸葛亮別集中遺漏的一篇奏文。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吳國佚名作者撰寫的《曹瞞傳》,因曹操兒時小名據(jù)說為“瞞”故得名。《曹瞞傳》文筆出色,塑造了一個生動、復雜的曹操形象:奸詐、無情,但又極富個人魅力。裴松之(372―451)的《三國志》注大量引用了《曹瞞傳》,其中記載了很多不見于其他史料的故事。這些故事中的曹操聰明機智、率性而為而又親切隨和,與客人吃飯時開懷大笑,以至于把臉埋進了食物;可與此同時他又陰險、狠毒,讓人不寒而栗。很顯然,嚴肅的魏朝正史不可能像《曹瞞傳》那樣描述他們的開國君主,但《曹瞞傳》記載的這些故事卻逐漸經(jīng)典化,對后世文學作品中的曹操的形象塑造,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對于魏政權(quán)的外在的“他者”視角,在陸機(261―303)、陸云(262―303)兄弟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xiàn)。陸機、陸云兄弟是南方名門望族的后裔、孫權(quán)兄長與孫吳建立者之一孫策(175―200)的曾外孫。晉朝280年滅吳,他們在家中隱居十年之后才前往首都洛陽。在北方,盡管他們的文學才華得到大家的贊賞和仰慕,但他們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的外來者身份。兄弟二人對自己的南方根源有很強的認同感,但又對北方文化尤其是曹魏的文化遺產(chǎn)深感迷戀。陸機無疑是二人中更為創(chuàng)新的一位,他對南朝詩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早期中古時代被視為建安詩人之后最重要的作家。但與公元三世紀詩壇上同樣重要的人物傅玄(217―278)和張華(232―300)相比,陸機的獨特之處在于他把自己的南方身份帶入了北方詩歌,對北方文學傳統(tǒng)起到了只有外來者才能起到的影響。

本文先對蜀、吳文學創(chuàng)作做一個簡要的概述,再具體討論吳國的文化建設(shè),主要是歷史的撰寫與儀禮音樂的創(chuàng)作。我認為這兩者都是針對魏、蜀聲稱的政治與文化正統(tǒng)而為,其目的是彰顯吳國的政治正統(tǒng)與文化力量。蜀、吳二國的視角在中國文學史中是重要的一環(huán),它使我們對三國時期錯綜復雜的文化沖擊角力得到一個更完整的圖像。

本文使用了三個不同的概念:文化生產(chǎn)、文學生產(chǎn)、文本生產(chǎn)。與三國時期經(jīng)常發(fā)生的軍事行動相對,這三個概念強調(diào)一個政權(quán)不同方面的文化使命。所謂的文學生產(chǎn)是指狹義的或現(xiàn)代意義上的“美文”創(chuàng)作。文化生產(chǎn)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但也包括歷史的撰寫與儀禮音樂的創(chuàng)作:這些屬于廣義的“文”,但不屬于狹義的“文學”。文本生產(chǎn)泛指文本寫作,無論是經(jīng)典注疏、史傳還是詩賦;但很顯然,除了歌辭之外,音樂創(chuàng)作不能被文本生產(chǎn)所涵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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