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子與水文:秋水堂自選集
- 田曉菲
- 5711字
- 2020-09-09 17:51:06
結束語:重造歷史
如上所述,魏與吳分別通過多媒體渠道進行王朝建設與意識形態的較量。他們試圖通過撰寫歷史以及反復公開演奏音樂化的詩史,來塑造公共記憶和確立王朝的合法性。這些關于建國功業的儀式性樂歌,后來歷代皆有效仿,甚至到了二十世紀,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有自己的大型歌舞史詩《東方紅》。
但本文標題中的“重造歷史”,不僅僅是指魏、吳兩國積極開展的修史事業,也指我們今天對中國文學史中以北方/魏晉政治正統作為基礎的傳統敘事模式提出的修正。三國時期的武力沖突是眾所周知的,對蜀、吳二國的文學生產和對吳、魏二國的文化爭霸進行反思,卻可以讓我們對三國時期的文化生態有更全面深入的了解。吳以及魏的儀禮音樂尤其應該得到文學史家更多的重視。一方面,這些樂歌為后世詩歌傳統中的歷史歌行提供了很好的樣板;另一方面,作為王朝政體的文化工作之一,它們發揮了重要的政治功用。正如吳國貴族將軍陸景在其《典語》中所說:
所謂文者,非徒執卷于儒生之門,攄筆于翰墨之悉,乃貴其造化之淵、禮樂之盛也。[90]
通過上文的論述可以得知,韋昭很有可能是在有意識地把繆襲的樂歌系列作為范本。吳國樂歌時時處處在修辭和意象層面回應魏曲,但同時又與魏國的北方視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樣的語境中,吳樂對魏樂的呼應似乎是有意為之的書寫手段,以求更為有力地凸顯二國的不同。陸景之弟陸機顯然認可陸景對“文”的看法:晉滅吳十年之后,他前往洛陽,在那里秉“造化之淵”,對北方洛陽音樂傳統予以特別的關注,并像韋昭那樣,重寫了這一傳統。
最后,本文間接地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當一個時代的文本保存多有殘缺的時候,應該如何撰寫文學史?是置之不顧,還是通過文本考古,盡可能地利用手頭材料來還原當時的歷史,盡管與此同時我們深知這只能是非常片面的重構?在我看來,正確的答案應該是后者。更重要的是意識到中國中古時代是一個手抄本文化時代,是文本大量佚失的時代,因此寫作中國中古文學史的時候,應該把資料的不完整與不完美本身也考慮與書寫在內,不僅討論文本佚失與變形的現象,也對其內在原因進行反思。
(張元昕 譯)
[1] 本文英文版發表于《美國東方學會刊》(Journal of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2016年總136期第4號,題作“Remaking History: The Shu and Wu Perspectives in the Three Kingdoms Period”。
[2] 見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新著》(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頁282。
[3] 《文選》的其他部分收錄了很多魏的作品,卻只收錄了兩篇蜀、吳的作品,諸葛亮的《出師表》和韋昭(204—273,為避晉諱改為韋曜)的《博弈論》,見[梁]蕭統,《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卷三七,頁1671―1674。《文選》還收錄了很多貶斥吳、蜀之作,例如陳琳(?―217)《檄吳將校部曲文》、鍾會(225―264)《檄蜀文》、阮瑀(?―212)《為曹公作書與孫權》等,見《文選》卷四四,頁1976—1985,1987—1990;卷四二,頁1887―1893。相比之下,我們看不到來自蜀、吳的類似之作,雖然蜀、吳并不缺乏政治宣傳的能力。
[4] 關于“建安”作為文學時代的構建的初步探討,可參看拙文《宴飲與回憶:重新思考建安》,載《中國文學學報》,2010,頁22―34。關于南朝文士選擇、編選、經典化“漢”詩,參看宇文所安,《中國早期古典詩歌的生成》(哈佛大學亞洲中心出版社,2006;三聯書店,2012中文版),第一章《“漢”詩與南朝》,頁23―72。
[5] J. Michael Farmer,The Talent of Shu:Qiao Zhou and the Intellectual World of Early Medieval Sichuan (《蜀才:譙周與早期中古時代四川的思想界,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7),pp. 2-3.
[6] 關于曹丕的自我形象構建,可參看拙作《物質與象征的交易:中國中世紀早期的書信與禮物》,見Antje Richter (李赫特) ed.,A History of Chinese Letters and Epistolary Culture (《中國書信與書信文化史》,Leiden; Boston: Brill,2015),pp. 162-171.
[7] [晉]陳壽(233―297),《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卷四七,頁1123。
[8] 《三國志》,卷六四,頁1430;卷五三,頁1250。
[9] 《三國志》,卷三八,頁976。
[10] 許靖(約150―222)是以善于識才聞名的東漢名士許劭(150―195) 的堂兄。他在蜀國地位甚高,諸葛亮見到他都要敬拜。他的列傳在《三國志·蜀書》中名列前茅,雖然他除了“愛樂人物,誘納后進,清談不倦”之外,似乎并沒有在蜀地做過什么實事(《三國志》,卷三八,頁967)。又如吳國經學家程秉曾師從著名經學家鄭玄(127―200),深得吳主孫權尊重,官拜太子太傅(《三國志》,卷五三,頁1248)。
[11] 例如南方經學家虞翻(164―233)曾把自己的《易注》寄給孔融(153―208),收到了孔融贊美的回信,此信收錄在《三國志·虞翻傳》中。
[12] 裴松之《三國志》注有引用,見《三國志》,卷四二,頁1023。
[13] 《三國志》,卷三九,頁984。
[14] 《三國志》,卷三五,頁914。
[15] 法墨,《蜀才》,頁 15―30。
[16] [唐]魏徵、令狐德棻,《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卷三五,頁1060。
[17] 本文附《三國志·諸葛亮傳》之后,見《三國志》,卷三五,頁931。
[18] 《三國志》,卷三八,頁973。
[19] 《三國志》,卷四二,頁 1034―1038。
[20] 此詩見蔣一葵(1594年舉人)的《堯山堂外紀》,蔣氏未注詩之來源。《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 子部》(濟南:齊魯書社,1995),冊147―148,卷一四七,頁471―472。據蔣氏序,此書內容來自眾書,尤其是“散見于稗官野史不經人見也者”(卷一四七,頁384)。《四庫全書》編者稱此書“雅俗并陳,真偽并列,殊乏簡汰之功”(卷一四八,頁494)。此詩未收入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
[21] 其中有幾位作家被列入東漢或晉朝,不過他們都曾主要在吳國任職。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吳人。
[22] 景興即北方名士王朗(?-228),著名經學家王肅(195―256)之父。子布即孫權最尊敬的謀士張昭(156―236)。張昭謚文伯,因其文學與學術成就而富有盛名。吳主孫權年輕時,張昭與張纮同為孫權起草文件、書信等。
[23] 《三國志》,卷五三,頁1246。
[24] [唐]歐陽詢等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卷七〇,頁1217。又見[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漢文》(北京:中華書局,1996),卷八六,頁939。裴松之《三國志》注引韋昭《吳書》:“纮見柟榴枕,愛其文,為作賦。陳琳在北見之,以示人曰:‘此吾鄉里張子綱所作也。’”《三國志》,卷五三,頁1247。
[25] 《三國志》,卷五三,頁1244。
[26] 《三國志》,卷六二,頁1414。
[27] 此盟見《三國志·吳書·吳主傳第二》,卷四七,頁1134―1135。
[28] 《三國志》,卷二一,頁607。
[29] 《三國志》,卷六二,頁1414―1417。
[30] 如曹丕為魏國某將軍的棄妻所作的五言詩(《藝文類聚》卷二九,頁514),或陸機為其友顧榮之妻所作的五言詩(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卷五,頁682)。當然,這個時期也可能有為歷史人物代言的代作書信,但與胡綜的“吳質書”不同,書信的作者都是無名氏。
[31] 《三國志》,卷五三,頁1254。
[32] 《禮記注疏》,卷五一,頁861,見[清]阮元編《十三經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
[33]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卷六〇,頁1581。
[34] 見《全三國文》,卷六六。
[35] 《三國志》,卷五三,頁1254―1255。
[36] [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卷六八,頁1832。
[37] 見裴松之,《三國志》注,卷五三,頁1257。
[38] 《三國志》,卷六五,1469頁。
[39]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5),卷四四五,頁2177。《三國志》卷六五頁1470的“評語”也有收錄,與《太平御覽》稍有異文。
[40] 《三國志》,卷六五,頁1469。
[41] 《文選》,卷三一,頁1448。
[42] 《太平御覽》,卷三二八,頁1636。
[43] 《三國志》,卷五三,頁1256。
[44] 西晉作家潘岳(247―300)后來也寫過一篇關于籍田的賦,此賦收入《文選》。
[45] 《晉書》,卷一九,頁590。
[46] 類書收錄了幾段賦作遺文。最長的一段出自《藝文類聚》卷九,頁169,序見[唐]徐堅等,《初學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卷七,頁141。據張勃(活躍于三世紀晚期)的《吳錄》,五湖是太湖的別名,見《文選》郭璞(276―324)《江賦》之李善注。
[47] 《詩經·大雅·蕩之什·韓奕》的第一句為“奕奕梁山”,《毛詩注疏》,卷一八,頁679。
[48] 這些作者包括傅咸(239―294)、嵇含(262―306)、潘尼(約250―311)。傅咸《羽扇賦》序與嵇含的賦序明確表明是晉滅吳之后所作:“吳人截鳥翼而搖風,既勝于方圓二扇,而中國莫有生意。滅吳之后,翕然貴之。”(傅咸)“昔秦之兼趙,寫其冕服以□侍臣;大晉附吳,亦遷其羽扇,御于上國。”(嵇含)見《全晉文》,卷五一,頁1752;卷六五,頁1830。潘尼賦曰:“始顯用于荒蠻,終表奇于上國。”見《全晉文》,卷九四,頁2000。張載(約250―310)也寫過一篇同題賦作,但從殘文中很難看出與晉滅吳是否有特別的關聯。見《全晉文》,卷八五,頁1949。
[49] 《詩經·小雅·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 這兩句在傳統闡釋中常被視為在野之賢人的象征。《毛詩注疏》,卷一一,頁376。
[50] 《周易注疏》“中孚”:“鳴鶴在陰,其子和之。”《周易注疏》,卷六,頁133。此處鳴鶴為德信之象。
[51] 《詩經·大雅·云漢》描寫大旱。《毛詩注疏》,卷一八,頁659。
[52] 《詩經·國風·凱風》:“凱風自南,吹彼棘心。 ”《毛詩注疏》,卷二,頁85。
[53] 見《詩經·周頌·振鷺》,《毛詩注疏》,卷一九,頁730。
[54] 曹植寫過《九華扇賦》,序中提到漢桓帝賜給曹騰的竹扇。曹騰(100―159)是宦官,曹植的養曾祖父。見《全三國文》,卷一四,頁1128。曹植的作品在吳國似乎廣為人知,閔鴻也許受到了他的啟發。為扇子作賦能追溯到更早的作家,曹植的賦本身也是傳統中的一部分。
[55] 關于陸機賦的翻譯與分析,見康達維 (David Knechtges)《南金與羽扇:陸機的“南方意識”》,王平、Nicholas Morrow Williams合編,《中國中古詩歌中的南方身份與南方疏離》(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2015),頁36―41。康氏認為,陸機的賦是“魏晉時期玄學家風格的作品”(頁40),也許是為了表現他對洛陽上層社會所喜好的老莊清談的熟悉。誠如是,那么相比之下閔鴻的賦無疑是更深地植根于經學,而經學才最代表吳地的傳統。
[56] 《晉書》,卷五四,頁1481。
[57] 參見拙文《羽扇寫作:陸機、陸云與南北之間的文化交易》,《中國中古詩歌中的南方身份與南方疏離》,頁43―78。
[58] “建安七子”中最負盛名的王粲(177―217)在荊州時,與朋友的唱酬之作總是出以四言;去北方參加曹氏集團之后,大多數詩作則采取五言形式。
[59] 據胡沖的《吳歷》記載(見裴松之《三國志》注),曹丕給孫權寄去的文集等是用絹素抄寫的,寄給張昭的文集則是用紙抄寫的(《三國志》,卷二,頁88)。
[60] 諸葛亮在228年一封給朝廷的奏表中討論了這一理念。該奏表見張儼《默記》,裴松之《三國志》注中有引用。張儼在《默記》里對諸葛亮的這些想法表示認同。見《三國志》,卷三五,頁935―936。
[61] 《晉書》,卷八二,頁2149。
[62] 《隋書》,卷三三,頁957。
[63] 《三國志》,卷五三,頁1256。
[64] 吳國經學家虞翻的后代虞喜(281―356)在《志林》中,討論了第一任吳國宰相孫邵為何在《吳書》中沒有傳記。他引用時人“博物君子”劉聲叔之言,認為項峻、丁孚的史書里對孫邵確有注記,但因韋昭是孫邵政敵的同黨,故不見書。這似乎暗示劉聲叔曾經親眼看到過項峻與丁孚的史錄。見《三國志》,卷四七,頁1132。
[65] “孫亮即位,諸葛恪輔政,表曜為太史令,撰《吳書》,華覈、薛瑩等皆與參同。”《三國志》,卷六五,頁1461―1462。
[66] 《三國志》,卷六五,頁1464。
[67] 舉例來說,《吳書》第一次在裴松之注中出現,是為了補充有關曹操的父親曹嵩(?―193) 之死的敘述。《三國志·曹操傳》說曹嵩為徐州牧陶謙(132―194)所殺,《吳書》卻說是陶謙的手下謀財害命,后來又逃亡了,曹操于是不公平地歸罪于陶謙。《三國志》,卷一,頁11。
[68] 《晉書》,卷三九,頁1143。
[69] 韋昭在上奏孫皓的奏疏中描述了這部著作。見《三國志》,卷六五,頁1462―1463。
[70] [唐]姚思廉,《梁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卷五四,頁783。《隋書》還著錄了朱應的《扶南異物志》(卷三三,頁984)。
[71] 吳人對地理與地方風物的興趣,構成了陸機《洛陽記》的撰寫背景,這是現存最早關于名都洛陽的記述之一。參見拙作《羽扇寫作》,頁47―48。
[72] 這十八首鼓吹鐃歌也收錄在沈約《宋書·樂志》里,但有些歌辭不知所云,就連沈約都沒有為之標點。這些歌辭一般來說被視為漢代作品,但無法確定。
[73] [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卷二二,頁644。
[74] 《宋書》,卷二二,頁647。
[75] 邊、韓之亂爆發時,曹操在家鄉隱居,被征為典軍校尉。后來董卓廢漢帝、毒太后,曹操離開京城,回到家鄉“合義兵,將以誅卓”。《三國志》,卷一,頁5―6。
[76] 此前,曹操離開京城經過中牟時曾為亭長所疑,見拘于縣,賴功曹為請得解。《三國志》,卷一,頁5―6。
[77] 《三國志》,卷一,頁22―23。
[78] 關于“酒食―音樂”的公式,參見宇文所安,《中國早期古典詩歌的生成》,頁208―210。
[79] 《宋書》,卷十九,頁541。
[80] 《宋書》,卷十九,頁541。
[81] 魏曲與吳曲的開頭都用了《詩經》歌頌文王的詩。吳曲的開頭來自《清廟》:“維天之命,于穆不已。”《毛詩注疏》,卷一九,頁708。魏曲的開頭則用了《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乎天。”《毛詩注疏》,卷一六,頁533。
[82] 孫權于208年擊敗殺父仇人黃祖。
[83] 這里的“西夏”是指荊州與襄陽地帶。
[84] 荊州刺史劉表不喜前妻所生之長子,立繼室所生之次子為繼承人,是為“劉氏不睦”。荊州有八郡。
[85] 據鄭玄注,八月立秋,鳩化為鷹。《周禮注疏》,卷七,頁107。
[86] 《宋書》,卷二二,頁657。
[87] 《宋書》校注認為“江安城”應改為“公安城”,因“建安時不得有江安”。《宋書》,卷二二,頁670。我認為由于樂句字數所限,“江安”應該是“江陵與公安”的縮寫。“歷撫”的“歷”有依次或多次的意思,《三國志》也數次提到過孫權的軍隊“引兵西襲公安、江陵”。《三國志》,卷一四,頁451。
[88] [清]王士禛,《古夫于亭雜錄》(北京:中華書局,1988),卷三,頁61。
[89] 隴塞一般指今陜西、甘肅境內的西北邊疆,此處似應作“龍塞”,即盧龍塞(今河北境內)。據曹操傳,“引軍出盧龍塞……經白檀,歷平岡,涉鮮卑庭,東指柳城……八月,登白狼山……斬蹋頓。”《三國志》,卷一,頁29。
[90] 《太平御覽》,卷五八五,頁2766。嚴可均在《全三國文》中引用了這段話,但“悉”作“采”,最后一句的詞語順序也有所變動。《全三國文》,卷七〇,頁1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