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甫評傳
- 莫礪鋒
- 9112字
- 2020-09-10 09:25:21
六、先天的稟賦與后天的學力
在上面幾節中我們分別從家庭傳統和時代背景兩個角度討論了杜甫成為“詩圣”的外部條件,這些條件是重要的、必需的,但并不是充分的。也就是說,杜甫之成為“詩圣”,還必須具備先天稟賦和后天學力等內在條件。否則的話,就無法解釋為什么當時有那么多詩人受到時代的“玉成”,那些人中肯定不乏具有詩禮傳家的家庭背景者,然而只有杜甫一個人贏得了“詩圣”的桂冠。
偉大的人格是造就偉大詩人的必不可少的因素,我們所說的“偉大的人格”,不僅包含正直、善良的品性,而且必須包含闊大的胸襟和弘毅的精神。詩人薛雪說得好:“有胸襟然后能載其性情智慧”,“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咳、一揮一灑,必有過人處”。(《一瓢詩話》)對于身處亂離之世的詩人來說,這一點尤其重要,否則的話,即使是一個正直、善良的靈魂,也難免要為亂世的精神重負所壓倒、摧毀,除了沉重的嘆息之外,不能給詩壇留下任何東西。《篋中集》詩人就是一個例證。乾元三年(760),元結編《篋中集》,收錄沈千運、孟云卿等七位詩人的作品,元結在《篋中集序》(《元次山集》卷七)中說:“風雅不興,幾及千載,溺于時者,世無人哉!嗚呼,有名位不顯,年壽不將,獨無知音,不見稱顯,死而已矣,誰云無之!……吳興沈千運,獨挺于流俗之中,強攘于已溺之后,窮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為文,皆與時異。故朋友后生,稍見師效,能似類者,有五六人。于戲!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無祿位,皆以忠信而久貧賤,皆以仁讓而至喪亡?!鄙蚯н\等人也許確如元結所言,有“正直”、“忠信”、“仁讓”的美德,但他們的詩作則大多表現個人坎坷失意及親友生離死別等內容,情調十分低沉。即使是元結譽為“獨挺于流俗之中,強攘于已溺之后”的沈千運,詩中所寫的也無非是“棲隱無別事,所愿離風塵?!绾纬才c由,天子不得臣?”(《山中作》,《篋中集》)“人生各有命,在余胡不淑?一生但區區,五十無寸祿”(《濮中言懷》,《篋中集》)之類的句子,既沒有反映那個時代的民生疾苦等廣闊的社會現實,又缺乏理想的光輝,事實上根本沒有達到元結所說的上繼“風雅”的高度。這顯然是由于沈千運等人缺乏偉大弘毅的人格精神而造成的結果。杜甫則不然,正像我們在第二節中所說,杜甫具有以儒家精神為底蘊的偉大人格和丈夫氣概,他對自己的理想抱有堅定的信念,任何挫折和打擊都不能使他完全放棄自己的信念。杜甫的一生,可以說是窮愁潦倒之極,但他“憂在天下,而不為一己失得”(黃徹《溪詩話》卷一〇),他主動地承擔起人間的一切苦難和憂患。他遭遇到“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的慘痛不幸時的反應是“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他在“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困苦處境中希望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是何等的胸襟!在杜甫筆下出現的“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蜀相》)的賢臣,“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前出塞九首》之三)的戰士,乃至“下愍百鳥在羅網”(《朱鳳行》)的朱鳳和“急難心炯然”(《義鶻行》)的“義鶻”,其實都是詩人的自我畫像。這正是杜甫高出于同時代其他詩人的關鍵之處。
此外,杜甫性格的復雜性也值得注意。杜甫的性格中有狂傲的一面,《新唐書·杜甫傳》載嚴武欲殺杜甫事:
武以世舊,待甫甚善,親至其家。甫見之,或時不巾。而性褊躁傲誕,嘗醉登武床,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亦暴猛,外若不為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門。武將出,冠鉤于簾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獨殺彝。
此事出于唐人范攄所作《云溪友議》卷上,而《云溪友議》作于唐僖宗時(874—888)或稍后,距杜甫之卒已有百余年,書中又多傳聞失實之處,故后人多以為此事不可信。(47)我們認為詩人與嚴武之間的關系相當密切,他對嚴武始終懷有深深的感激之情,這在杜詩中有大量的證據,所以嚴武曾經“欲殺甫”的事肯定是小說家言。但是說杜甫說過“嚴挺之乃有此兒”的話,雖無實據,卻并非完全不合情理。杜甫《奉酬嚴公寄題亭之作》云:“謝安不倦登臨賞,阮籍焉知禮法疏?!眹牢洹栋蛶X答杜二見憶》(《全唐詩》卷二六一)則云:“可但步兵偏愛酒,也知光祿最能詩?!倍鸥σ匀罴员?,嚴武亦以阮籍比杜,“禮法疏”的阮籍在醉后說一句失禮的話,并不是太奇怪的事。(48)事實上,杜甫在狂傲方面確實頗有乃祖遺風。杜審言曾稱:“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面!”(《唐才子傳》卷一)杜甫在“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少時就在文學上自視甚高:“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壯游》)在“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的困頓生活中也仍然氣沖斗牛:“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保?span id="nfkt5o1" class="kindle-cn-kai">《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正因為他狂傲,所以少時就樹立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的抱負,并且有勇氣去攀登古典詩歌的高峰。
然而杜甫的性格中又有謹慎的一面。這不僅體現在他在政治生活中“拜辭詣闕下,怵惕久未出。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北征》)以及“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晚出左掖》)的小心翼翼,而且體現在他在詩歌創作中對前代乃至當代的詩人都采取虛心學習的態度(見本章第五節)。正因為他謹慎,所以他能踏踏實實地完成集詩歌之大成的歷史使命。狂傲而又謹慎,這也許正是造物賦予杜甫的最佳性格。
人們在比較李、杜之異同時,總是強調李白的天才和杜甫的學力。其實,這兩位詩人都是既才高八斗又學富五車的。
杜甫具有非凡的天賦。開元五年(717),年方六歲的杜甫觀看了公孫大娘舞《劍器渾脫》。五十年以后,詩人作《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一詩,生動、細致地回憶了公孫大娘的舞姿:“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一個六歲的兒童就能欣賞“瀏漓頓挫”的舞蹈藝術且把鮮明的印象保留五十年,可見詩人是早慧且強記的。他在《壯游》一詩中說自己“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更可證明他詩才的早熟。一部杜詩,無異是一座詩歌藝術的寶庫,沒有過人的天才的話,是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建造這樣一座寶庫的。換句話說,杜詩本身的藝術造詣就是詩人天才的最好證明。
當然,杜甫更為人們稱道的是他的學力。杜甫讀書廣博精深:“讀書破萬卷”(《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是他的自負之言,“群書萬卷常暗誦”(《可嘆》)雖是他對友人的稱揚,其實也可看作他的夫子自道。讀破萬卷使詩人對前代的文學和學術有深刻的理解,是他全面借鑒前代文學遺產的前提,而更直接的結果則體現于成語典故的熟練運用。宋人號稱讀書廣博,但他們對杜詩的用典則嘆為觀止。孫覺說:“杜子美詩無兩字無來處?!保?span id="pp6ulvz" class="kindle-cn-kai">見林希逸《竹溪鬳齋十一稿》續集卷三〇)黃庭堅進而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答洪駒父書》,《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一九)王琪則嘆息說:“子美博聞稽古,其用事,非老儒博士罕知其自出?!保?span id="il21hzl" class="kindle-cn-kai">《杜工部集后記》,見《杜詩詳注》附編)這些說法雖然稍嫌夸張,而且忽視了杜詩也善于運用俚語俗字的一面,但確實說出了人們讀杜詩時的一種感受。中唐劉禹錫“嘗訝杜員外‘巨顙拆老拳’,疑‘老拳’無據。及覽《石勒傳》:‘卿能遭孤老拳,孤亦飽卿毒手。’豈虛言哉!”(見韋絢《劉賓客嘉話錄》)就是一個有名的例子。然而杜甫用典絕不是僅僅以多取勝,他在用典的具體方法上有許多獨到之處。首先,杜甫善于熔鑄成語以為己辭。宋人郭思云:“老杜詩學,世以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觀其詩,大率宗法《文選》,摭其華髓,旁羅曲采,咀嚼為我語?!保?span id="h1amky2" class="kindle-cn-kai">《瑤谿集》“熟精文選理”條)清人沈德潛更指出:“杜少陵經史并用?!保?span id="rdgw1ku" class="kindle-cn-kai">《說詩晬語》卷上)例如《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兩句,借用《論語·述而》篇中“不知老之將至”與“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的成句,又如《畫鷹》中“毛血灑平蕪”句借用班固《兩都賦》中“風毛雨血,灑野蔽天”之語,都做到了妥帖自然,語如己出。其次,杜甫用典確切。由于詩人腹貯極富,所以他總是能選擇最確切的典故,毫無湊合之感。例如《別房太尉墓》:“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上句用謝安好弈比方房琯好琴,房因寵愛琴客董庭蘭而頗遭物議,故杜甫用此典暗示宰臣嗜好藝術無可非議,誠如仇兆鰲注云:“語出回護,而不失大體?!毕戮溆么呵飼r吳季札掛劍徐君墓樹之典,更切合別墓之題。最后,杜甫用典的手法靈活多變。所以盡管杜詩中用典很多,卻沒有呆板煩冗之弊。宋人林希逸指出,杜詩中“事則或專用,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語中。于專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抽摘滲合而用”(《竹溪鬳齋十一稿》續集卷三〇)。雖然分類稍嫌繁瑣,但說出了杜甫用典手法多變的特點。這些手法中最為后人稱道的是“或用其意,不在字語中”之法,宋人李頎《古今詩話》“用事如水中著鹽”條云:
作者用事要如水中著鹽,飲食乃知鹽味,此說詩家秘密藏也。杜少陵詩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比送揭娏柁]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抖[衡傳》:“漁陽摻聲悲壯。”《漢武故事》:“星辰影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則善用故事者,如系風捕影,豈有跡耶?
其他如宋蔡絳《西清詩話》“老杜用事”條、清施補華《峴傭說詩》論“死典活用”條也分析了杜詩用典的這種手法。清人薛雪云:“杜浣花煉字蘊藉,用事天然,若不經意,粗心讀之,了不可得,所以獨超千古?!保?span id="pbocua8" class="kindle-cn-kai">《一瓢詩話》)顯然,深厚的學力是杜詩藝術造詣的重要成因之一。
如果說杜甫是詩國中的鳳凰的話,那么非凡的天賦與驚人的學力就是鳳凰的一對翅膀。
斯人生于斯世,就義不容辭地承擔了詩歌史上的“集大成”的使命。在后面的兩章里,我們將看到杜甫為完成這個使命所付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看到他在攀登古典詩歌頂峰的途中留下的一串串腳印。
(1)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按:《新唐書·杜甫傳》云:杜甫“少貧,不自振,客吳越、齊趙間。李邕奇其材,先往見之”。杜甫晚年作《八哀詩·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中回憶說:“伊昔臨淄亭,酒酣托末契。重敘東都別,朝陰改軒砌?!保ㄅR淄亭即濟州歷下亭,杜甫于玄宗天寶四載與李邕同游歷下亭,作《陪李北海宴歷下亭》)可見李邕“先往見之”之事當是在東都洛陽。王翰卜鄰亦當是實有其事,而師古《杜詩詳說》杜撰《唐史拾遺》載“杜華母使華與王翰卜鄰”事,錢謙益《錢注杜詩·略例》中斥其“偽造故事”,甚當。今檢《唐才子傳》卷一王翰條亦載此事,傅璇琮先生箋云“此未詳出于何書”。(見《唐才子傳校箋》卷一)我們頗疑辛文房撰此書時即據師古謬說。細味上引《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句之語氣,“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之事當發生在杜甫開元二十三年(735)下第后不久。
(2) 任華此詩首見于唐末韋莊編《又玄集》卷上。仇兆鰲《杜詩詳注》中錄此詩于所附《諸家詠杜》,但于詩后注云:“玩此詩起段,似杜舊友,又似杜乍交。當時少陵詩名,推重海內,此篇頗傲睨放恣,幾乎呼大將如小兒矣??肌短圃娂o》中,止載華兩首,一寄太白,一寄少陵,何獨揀此二大名公作詩相贈耶?又篇中語帶俚俗,格調不見高雅,俱屬可疑。”筆者認為此詩中稱“任生與君別來已多時,何曾一日不相思”,則任華與杜甫相交甚篤,然杜詩中絕無一處提及之,是為最可疑之事。因為杜甫篤于友情,集中對于諸友皆反復詠及,何以獨遺任華一人?待考。
(3) 按:《白氏長慶集》卷四五所載《與元九書》無此“李”字,此據《全唐文》卷六七五校補。
(4) 前人多認為韓愈此論乃針對元、白而發,如清人方世舉即舉白居易《與元九書》和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以注此詩(見《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九)。然而白居易《與元九書》作于元和十年(815)十二月,而韓愈此詩作于元和十一年(816),恐未必已得知白氏書信中內容,所以我們認為韓詩主要是針對元稹而發,元稹為杜甫作墓系銘事在元和八年(813)。
(5) 明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四云:“李商隱、杜牧之齊名晚季,咸稱李杜?!鼻逖ρ兑黄霸娫挕分兴旆Q之為“小李杜”。
(6) 見《顧陶〈唐詩類選〉是第一部尊杜選本》,載卞孝萱《唐代文史論叢》。
(7) 如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一四,明楊慎《升庵詩話》卷一一等。
(8) 此地今為“杜甫故里紀念館”,1962年建。在相傳是杜甫誕生地的窯洞正面有碑樓一座,上書“唐工部杜甫故里”,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立。
(9) “侏儒應共飽”(《秦州見勅目薛三璩授司儀郎畢四曜除監察與二子有故遠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句中的“儒”字非儒家之義,故不計。
(10) 見西北大學中文系杜詩研究小組《論杜甫的世界觀》,載于《杜甫研究論文集》第二輯。
(11) 參看魯迅對阮籍、嵇康與禮教關系的分析,見《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載《而已集》)。
(12) 《孟子·盡心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闭沁@些思想使后代的專制暴君(如明太祖朱元璋)對孟子極為反感,這從反面證明了孟子思想的進步性。
(13) 張載《西銘》(《張子全書》卷一):“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這種觀點與孔、孟的“仁”說在精神上是一脈相承的。
(14) 對“法自儒家有”一句,《杜臆》卷八注曰:“舊例、清規皆法也,儒家誰不有之?”即解此句作“法自儒家已有”之意,今人注本多從之(如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選注《杜甫詩選》)。清人何焯疑“儒”字乃“傳”字之誤,謂指杜審言(見《義門讀書記》卷五五)。今人郭沫若則認為“‘法自儒家有’等于說‘詩是吾家事’而已。所謂‘儒家’也不過是‘書香之家’或者‘讀書人家’而已”。(《李白與杜甫》第147頁)似均未得正解。清人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一云:“杜公之學,所見直是峻絕。其自命稷、契,欲因文扶樹道教,全見于《偶題》一篇,所謂‘法自儒家有’也?!奔唇獯司渥鳌坝柚姺巳∽匀寮摇敝狻N覀兺馕陶f,因為此句與下一句“心從弱歲?!本浞ㄏ嗨?,都應是指詩人自身而言。而且此詩前面八句都是說詩歌史的情況,不會在此句突然轉到“吾家”來。
(15) 李白青年時即作《大鵬遇希有鳥賦》,后來更屢屢在詩中以大鵬自比,如《上李邕》:“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薄按簌i”的形象最早見于《莊子·逍遙游》。
(16) 參見宋王得臣《麈史》卷中、宋楊萬里《杜必簡詩集序》(《誠齋集》卷八二)、明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近人易孺《杜審言集跋》(《唐宋三大詩宗集》)等。
(17) 此詩又作韋應物詩(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以為韋應物逸詩),《全唐詩》則于兩人名下皆收之。然宋本《杜審言集》中已收此詩,可從。
(18) 兩詩分別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宋詩》卷三和《北周詩》卷二。前者共二十二句,內十八句對仗。后者共二十句,通首對仗。
(19) 參見清施閏章《蠖齋詩話》中“五言排律”和“單韻排律”二條。
(20) 沈佺期《答魑魅代書寄家人》(《全唐詩》卷九七),共四十八韻,但除首尾外,有五聯未曾對仗(如“復此單棲鶴,銜雛愿遠翔”,“由來休憤命,命也信蒼蒼”等),詞意也較拖沓,未為佳構。
(21) 我們認為在五排的寫作上,確實是杜甫遠勝于李白,這樣說并不是在整體上揚杜抑李,正如我們認為杜甫的絕句成就不如李白并不意味著揚李抑杜一樣。李、杜在總體成就上難分軒輊,但在某種詩體、某種題材的寫作中是有高下之分的,正如嚴羽所云:“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保ā稖胬嗽娫挕ぴ娫u》)
(22) 唐代進士科試詩賦究竟始于何時?《唐會要》卷七六載:“調露二年四月,劉思立除考功員外郎。先時進士但試策而已,思立以其庸淺,奏請帖經及試雜文,自后因以為常式?!蓖瑫砥呶遢d:“永隆二年八月敕:……自今已后,明經每經帖十得六已上者,進士試雜文兩首,識文律者,然后令試策?!焙笕硕嘁詾椤半s文”即詩賦,如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云:“永隆后進士始先試雜文兩篇,初無定名?!短茣纷圆挥浽娰x所起,意其自永隆始也?!鼻遐w翼《陔余叢考》卷二八“進士”條則云:“永隆二年,以劉思立言進士惟誦舊策,皆無實材,乃詔進士試雜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試策,此進士試詩賦之始?!倍逍焖伞兜强朴浛肌肪硪粍t云:“按雜文兩首,謂箴、銘、論、表之類。開元間始以賦居其一,或以詩居其一,亦有全用詩賦者,非定制也。雜文之專用詩賦,當在天寶之季?!蔽覀冋J為進士科始試詩賦不會早至高宗永隆年間(680—681),也不會遲至玄宗開元間(719—741),比較合理的推測是始于武后朝,參看尚定《論武則天時代的“詩賦取士”》(《中國社會科學》1991年第6期)。
(23) 《文苑英華》收有“省試詩”十卷,“省試詩”即“試帖詩”,其中有許多擬作,例如白行簡于元和二年(807)登第,其年所作的試帖詩為《貢院樓北新栽小松詩》,但除此之外,《文苑英華》中還收有他的五首試帖詩:《春從何處來》(卷一八一)、《夫子鼓琴得其人》(卷一八四)、《歸馬華山》(卷一八五)、《金在镕》(卷一八六)、《李太尉重陽日得蘇屬國書》(卷一八九),而這些詩皆不見于《登科記考》所載之歷年試題,當為白氏自擬之題。
(24) 《贈翰林張四學士垍》八韻,《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等五首為二十韻,《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諸官》長達三十韻。
(25) 五代劉昭禹與人論詩曰:“五言如四十個賢人,著一字如屠沽不得。”(《唐詩紀事》卷四六)此語雖系論五律,但也適用于五排。
(26) 見陳鴻《東城老父傳》。按:《東城老父傳》雖系小說,但所記則有事實根據,李白《古風》其二十四云“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即為旁證。
(27) 見《杜詩詳注》卷二三《白馬》。按此詩作于大歷五年(770),是詩人目睹臧玠據潭州作亂的情景而寫的,但此句實為對那個時代的普遍寫照。
(28) 杜甫生于公元712年,諸家皆無異說。但此年有三個年號:正月,睿宗改元太極,五月又改元延和。八月,玄宗登基,改元先天。人們多稱杜甫生于玄宗先天元年(馮至《杜甫傳》、朱東潤《杜甫敘論》、陳貽焮《杜甫評傳》),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蕭滌非《杜甫研究》則稱“睿宗先天元年”,但據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編《杜甫年譜》,杜甫生于正月一日,其時應稱睿宗太極元年。
(29)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云:“開元五載,余尚童稚,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五載”一作“三載”,按開元三年(715)時杜甫四歲,似乎太幼小了些,故以“五載”為是。又按:玄宗天寶三年(744)始改“年”為“載”,此處稱“開元五載”,當為詩人誤記。
(30) 天寶三載(744),杜甫的祖母盧氏卒,杜甫作《唐故范陽太君盧氏墓志》。錢謙益箋云:“此志代其父閑作也?!庇衷疲骸伴e之卒,蓋在天寶間,而其年不可考矣?!保ā跺X注杜詩》卷二〇)朱東潤先生認為杜閑卒于天寶六載(747)后不久(見《杜甫敘論》第二章),我們同意朱說,因為天寶七載(748)杜甫詩中已言其生活貧苦,可見此時他在經濟上已沒有來源(以前杜甫似乎主要是依靠杜閑的俸祿生活的)。
(31) 《醉時歌》:“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贝嗽娮饔谔鞂毷d(754)春。按:天寶十二載秋,“京城霖雨,米貴,令出太倉米十萬石,減價糶與貧人”。(《舊唐書·玄宗本紀》)此次糶米,或延至次年春日。
(32) 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云:“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見《歐陽文忠公文集》卷四二。
(33) 《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之一二五:“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見《定庵續集》。
(34) 后文凡引《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者皆簡稱作《魏詩》、《晉詩》等。
(35) 顧炎武說:“四聲之論,起于永明,而定于梁、陳之間也?!保ā兑魧W五書·音論·四聲之始》)在曹植的時代,人們對四聲還沒有明確的認識,所以也談不上平仄之分。
(36) 例如謝朓《離夜》:“玉繩隱高樹,斜漢耿層臺。離堂華燭盡,別幌清琴哀。翻潮尚知恨,客思渺難裁。山川不可盡,況乃故人杯?!背说诙?、第四兩聯失粘外,已大體合于五言律詩的平仄格式。
(37) 例如曹植的《美女篇》、《浮萍篇》、《吁嗟篇》和阮籍的《詠懷詩》之五、二十一、二十六等。
(38) 例如李白對于謝朓十分傾心,“一生低首謝宣城”(王士禛《戲效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六首》之三,《漁陽詩集》卷一四),而杜甫對何遜、陰鏗相當服膺,自稱“頗學陰何苦用心”(《解悶十二首》之七),李、杜所著眼的主要是謝朓等人的清詞麗句。
(39) 詳見《貞觀政要》一書。即使是最善寫宮體詩的虞世南也曾諫阻太宗使朝臣賡和宮體詩(見《新唐書·虞世南傳》),可見這是當時的風氣。
(40) 見《唐詩的歷程》,載《程千帆詩論選集》。按:本節中關于唐詩發展過程的一些觀點多本于千帆師,謹此說明。
(41) 王維的五古和七律之成就稍遜于其他各體,茲不細論。
(42) 參看程千帆師《少陵先生文心論》(載《古詩考索》)和蕭滌非、廖仲安《別裁偽體,轉益多師》(載《杜甫研究論文集》第三輯),本書第五章中也將有進一步的論述。
(43) 例如被陳子昂完全否定的齊梁詩,杜甫一方面批判其委靡之氣——“恐與齊梁作后塵”(《戲為六絕句》之五),另一方面又對謝朓、何遜、陰鏗等人的藝術成就予以充分肯定。
(44)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當杜甫登上詩壇時,五七言今體詩的各種樣式在形式上都已定型。這種經前人幾百年的艱苦摸索才建立起來的新詩體具有聲律相間相重,文句或散或駢,既工整又有變化的形式美,從而為杜甫爭奇斗妍、逞露才思提供了全新的藝術天地。不難設想,如果沒有前代詩人為詩歌格律化付出的巨大努力,如果杜甫還需要自己去摸索詩歌格律,他是不可能寫出那些精美絕倫的律詩來的。
(45) 見《百家唐詩序》,刊于清席啟宇編《唐詩百名家全集》卷首。按:席氏此編專收中晚唐人詩集,原是因為盛唐以前之詩集多有善本行世(見該書自序),而葉燮則在序中借題發揮,以闡述他的文學進化的觀點。我們大致同意葉說,但葉燮把“中唐”之始定于貞元年間,我們則認為“中唐”始于天寶末年前后。
(46) 見鄭臨川述《聞一多先生說唐詩》,《社會科學輯刊》1979年4期。按:聞一多此說的主要依據是前期的作者成分是門閥貴族,后期的作者身份是士人,我們對此有不同看法,詳見本節。
(47) 杜甫《八哀詩·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譽嚴武云:“開口取將相,小心事友生。”《杜詩詳注》卷一六引《杜臆》云:“觀‘小心事友生’句,知武無欲殺公事?!鄙醍?。按:今本《杜臆》無此語。
(48) “嚴挺之乃有此兒!”其實是一句贊嘆之辭,其失禮之處在于犯了對方的父諱且以長輩自居。杜甫雖比嚴武年長十四歲,但他入蜀后屢得嚴武之照顧,且曾入其幕為僚佐,于禮是不該以長輩自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