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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云門傳》研究史

《云門傳》可稱為“天壤間的孤本”,原書歷經幾番顛簸,近三十年又秘藏書庫,長期以來未能被研究者所注意。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2014年中國國家圖書館將兩岸所存原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合璧,匯集為《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出版[22],共收錄原甲庫善本藏書2621種,不知為何,遺漏了《云門傳》。截至2018年,海內外學界對于《云門傳》的介紹與專門研究,只有王重民撰寫于1940年代的四百多字提要,以及1973年哈佛大學教授韓南(Patrick D. Hanan,1927—2014)發表的英語論文。以下分別述之。

1.揭橥說唱文學價值的《中國善本書提要》

王重民1934年之后曾三赴法國國家圖書館審閱數千卷敦煌卷子,結合敦煌說唱文學文體的研究心得,在仔細查驗《云門傳》之后,他敏銳地指出“是書文體與敦煌所出變文相同”,從而一改1933年《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子部道家”的歸類,將《云門傳》置于集部曲類的“傳奇”目下。現抄錄收入《中國善本書提要》的《云門傳》提要全文如下:

全書凡一百十葉,今闕一至四葉。無撰人及刊刻年月,以版式觀之,為明嘉、萬間刻本。演隋道士青州李清故事。青州有云門山,乃神仙窟宅。開皇四年,清年七十矣,入窟得道。一日望青州城,猶有歸心,諸真遂令其還俗。畀其療小兒諸疾醫書一本,救人無算,而產業亦復振。時已為唐高宗永徽元年矣。事載《太平廣記》卷三十六。(黃展刻本注云:“出《異集記》”,按當作《集異記》。)此傳除多加曲折外,又演出永淳封禪、開元詔征等故事,此外則與《集異記》大同小異。

又是書文體,與敦煌所出變文相同,變文多演佛家故事,演道家者余只見《葉法善詩》一卷。此傳或為唐宋以來相傳舊本,蓋明世宗好道,道徒又重演而重刻之,故其體例已不盡與變文相同。敦煌唱詞均作七字句,此則多加兩字作襯字。又加入《五更轉》《漁鼓簡》及散套,以變化其文詞。《漁鼓簡》用三三四句法,敦煌本《十二時》已肇其端,近出《銷釋真空寶卷》更多用此句法,二書當為同時代產物也。至于散套,尤為嘉靖間士夫所喜為者。[23]

這則提要實在是要言不煩,一句就是一個學術觀點。它首先點出《云門傳》的本事,源于《太平廣記》卷三十六摘引中唐文人薛用弱小說《集異記》的《李清》。提要將《云門傳》判定為明代嘉靖、萬歷之間(1522—1620)的刻本,其證據有四:一是根據版式特點;二是因為此書宣揚道教,在嘉靖皇帝(明世宗)好道的社會風氣推動之下,“道徒又重演而重刻之”;三是1929年北平圖書館新發現的《銷釋真空寶卷》抄本的“三三四”句法,與《云門傳》里瞽者演唱的十字句《漁鼓簡》結構相同,王重民據此認為“二書當為同時代產物也”;四是《云門傳》中有【銀攪絲】(提要寫為《五更轉》)等四首散曲,亦為嘉靖時期士大夫喜歡創作散曲之表現。

變文與曲子詞等敦煌講唱文學,1940年代的中國學界尚未有專書介紹與研究;《銷釋真空寶卷》等寶卷研究在當時剛剛起步,胡適《跋〈銷釋真空寶卷〉》、鄭振鐸《三十年來中國文學新資料發現記》、俞平伯《駁〈跋銷釋真空寶卷〉》等研究著重探討其與《西游記》小說之淵源關系,對其說唱文體幾無討論[24]。可以說,《云門傳》的四百余字提要,是王重民結合版本學、敦煌學、寶卷學、曲學等學科前沿知識所撰寫的“小論文”,代表著1940年代文獻學最高的學術水平。

2.揭示小說史價值的韓南文章

按照發表的時間順序,首次發掘《云門傳》獨特文學史價值的研究,應屬1973年哈佛大學教授韓南(Patrick D. Hanan)“The Yun-men Chuan:From Chantefable to Short Story”一文[25]。韓南自1957年以來長期專攻中國小說史尤其是白話小說史[26],“多年從日本及世界各地托人制作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膠片”[27],可能他在查閱美國國會圖書館制作的平館善本膠卷時,留意到《云門傳》膠卷。1973年,韓南在發表《云門傳》論文的同時,出版了一本“三言二拍”的研究專著《中國短篇小說:年代、作者和作品的研究》[28],1981年他在《中國白話小說》一書[29]中繼續深入對《醒世恒言》編纂過程的討論。

出于小說研究者的職業敏感,韓南首先指出《云門傳》“更顯著的重要性,它是一篇著名的明代短篇白話小說的底本,我們可以由此恰切地證明一點由來已久的推測,明代文人寫作小說偶或剪裁自當時流傳的說唱。《云門傳》使我們有這樣一個機會來研究其改編過程,實在難能可貴”。可以說,在韓南發現《云門傳》與《醒世恒言》的聯系之前,《醒世恒言》卷三十八《李道人獨步云門》(以下簡稱《李道人》)卷首詩“今朝偶讀《云門傳》”[30]的“云門傳”三字,從未被注釋者和研究者“識破”其為書名的真面目。

韓南論文主要從白話小說史以及“文學類型”的角度研究,其中提及應當在“白話小說的產生”的議題內考察《云門傳》的價值,以及故事題材與“文學類型的轉移”問題,雖然未能展開充分的論述,但是已精準地把握了《云門傳》在小說史上的地位,今天看來仍然充滿灼見。

在說唱文學方面的論述,韓南論文存在一些誤判,他指出“基本的詩行是二、二、三言的七字句”[31],然而根據筆者的統計,《云門傳》韻文毫無疑問是以九字句為主,間或有七字句、十字句、十一字句,四種句式在全本韻文中的比例分別為:75%、13%、5%、7%。還有韓南認為“《云門傳》仍然以散文為主體”[32],但其實全本的韻文與散文比例是63%∶37%,仍以韻文為主。由于這些對于《云門傳》說唱文學特質的誤判,再加上韓南的專業領域在白話小說,因此論文過于突出《云門傳》的白話散文小說藝術,甚至斷言“它雖是一本說唱,其特出之處卻在于散文的分量、明確和敘述之動人”。

3.近四十年的相關研究

韓南論文之后,中外學界再無研究《云門傳》的專述,雖然原書難見真面目,但膠卷并非稀見之物。蘇正隆翻譯的韓南論文中文版《〈云門傳〉:從說唱到短篇小說》發表于臺灣《中外文學》1975年第5期,譯者按語稱,“《云門傳》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已攝有微卷膠片供應學者購買”。2019年7月,筆者在德國萊比錫大學訪學期間,蒙荷蘭萊頓大學(Leiden University)著名漢學家、哈佛大學終身榮譽教授伊維德(Wilt L. Idema)先生賜教,得知哈佛大學、萊頓大學均藏有“平館善本”膠卷復印件。伊維德教授告訴筆者,他早在1970年代即已閱讀《云門傳》膠卷,但未有專文研究。伊維德在他執筆的《劍橋中國文學史》第五章“說唱文學”,論述明萬歷時期說唱文學的興盛之時提到《云門傳》:“無名氏據唐代故事改寫的說唱文本《云門傳》,存有1600年前后刊行的珍本。馮夢龍日后將它改寫成白話小說,收入‘三言’之中。”[33]這兩句話,是目前海內外中國文學史中唯一提及《云門傳》的文字。

韓南的“三言”研究在1980年代末期開始被介紹到大陸學界[34],但《云門傳》一文遲至2008年方被收入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韓南中國小說論集》。“三言”本事研究中,目前僅見日本學者小川陽一編著《三言二拍本事論考集成》根據韓南論文,將《云門傳》作為出典著錄[35]。然而中國古代小說研究者普遍未能留意《云門傳》的存在,對于《李道人》的研究仍沿襲鄭振鐸“至少當在元明之間”[36]、譚正璧“即取《李清傳》演為話本”[37]的看法。

王重民撰寫于1940年代的《云門傳》提要,揭橥了從敦煌唱詞、民間宗教寶卷到《云門傳》的說唱文學體裁特點,抓住了說唱文學史的主要問題。可惜《中國善本書提要》在王先生去世后的1983年方出版,再加上《云門傳》長期以來深鎖海峽對岸的書庫,此一論述遂成空谷跫音。2003年,王先生的弟子白化文在《讀王有三(重民)先生的〈中國善本書提要〉》評論說:

這一則提要從變文議論到寶卷,近年來敦煌俗文學和明清俗曲、寶卷的研究有長足進步,王先生的意見屬于早期研究者的一種看法,拙見以為未必準確,有可議之處,但是,作為老一代學者提出的一種思路,總可以議一議罷,但未見有人提到。估計是那幾門學術的研究者都沒有注意到。可見“何妨下樓合作”,大家都來讀讀提要,也不算白費功夫也。[38]

白化文的呼吁似乎也未見反響,截至2019年,未見說唱文學領域的學者留意到王重民先生的提要,遑及《云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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