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八月初九,晴天,很平常的一天,似乎一切都照常進行著。玉穗早早地就起來服侍雉奴洗漱換衣了。丫鬟們端上早膳,玉穗準備的都是雉奴喜歡的。
“朕聽御醫令說,妹妹雖無大恙,但仍體虛氣弱,離不開藥。朕擔心得很。再過幾日就是中秋,朕已經交代下去,要好好地熱鬧一番。若妹妹一歡喜,興許也能有利于身體好轉。你說對吧?”雉奴邊給玉穗夾菜邊道。
玉穗溫柔而恭順地應道:“圣人所言極是。只是十娘子平素依靠食補,妾想著圣人不妨賞賜一些外頭進貢的紅棗和燕窩等物,妾想著十娘子應該會喜歡。”
“你說得不錯,朕這就知會人去取了好的送到薛府那兒。朕一會兒要去上朝,你再去睡會兒吧,朕下了朝再來看你。”雉奴喝完粥后放下勺子,玉穗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命婢女們奉上白巾子和漱口的用具。
雉奴又和她家常閑話了幾句,眼看上朝的時辰快到了,玉穗伺候他戴好冠帽,雉奴就去上朝了。
“圣人還真是不了解十娘子,她是最不愛熱鬧的人。何況三郎和五娘子均是新喪,這中秋家宴越是熱鬧盛大,就越像一根粗針一樣地往十娘子心口上扎。”玉穗坐在梳妝鏡前慢慢地梳著她的頭發,輕聲感嘆道。
她的貼身婢女在旁問:“修媛娘娘要再睡一會兒嗎?奴服侍您。”
玉穗擺擺手:“不必了。你去打發人請傅氏來,我想與她說說話。另外,讓人備好葛花飲和杏酪,還有凍酥花糕和細豆沙糯米團子,她最愛吃這些。”
“哎,好嘞,奴這就去。”婢女立即飛快地派遣小丫鬟去傅氏那兒傳話了。
玉穗親自挑了一身碧青色繡荷花的夏衣換上,這是雉奴新賞賜的。
另一個丫鬟捧著首飾盒脆生生地問:“娘娘今日要梳個什么發式呀?瞧外頭這樣好的天氣,娘子梳個活潑的吧!”
玉穗掃了一眼里頭的首飾,揀了一對色澤瑩潤的碧玉釵來簪上,然后將首飾盒蓋上。
手底下的人辦事效率很高,不到一個時辰,傅氏就來了。她穿著橘色的輕薄夏衣襦裙,披著鮮亮的玫紅色的輕紗外衣,手上拿著一把繡著美人蕉的團扇,整個人看上去又清涼又艷麗。傅氏這幾年的生活過得很是滋潤,連帶著人也不見明顯的衰老。
婢女們呈上精致的茶點。
“修媛娘娘怎么獨自在出神呢?”傅氏行了禮,在她身旁的軟凳上坐下。這殿中的家具均用的是上等的紫檀木,各類擺件陳設不是上等的玉器就是外頭進貢的奇珍異寶,怎么奢華貴重怎么來,整個殿內活活一座藏寶閣。其氣派和奢華不亞于先帝一朝的四妃宮殿的規格。
玉穗讓下人都出去了,幽幽道:“本宮頭一次見您,還是貞觀十年的夏天。轉眼十七年了。當初您曾經勸過本宮不要嫁給當年還是晉王的圣人。本宮感念您的一片好心,可在十娘子面前,本宮還是答應了。如今您應該明白這是為何了吧?”
“大興宮中,聰明人太多,十娘子與娘娘都是。妾怎么敢妄加揣測呢?”傅氏吃了一個糯米團子,笑道。
”本宮這兒的豆沙比之昔年的熏風殿,如何?”玉穗問。
“娘娘若是恕罪,妾便直言了。豆沙自然還是那個味道,只是相比淑妃做的豆沙,如今這個不夠細膩。”傅氏知道玉穗寬和,所以直言不諱。
“是啊,本宮的小廚房,做出來的點心和菜肴,哪里都不如楊淑妃做的好吃。”玉穗親自給她倒了一盞葛花飲,遞給她道,“依您看,做寵妃能做到楊氏那樣,如何?”
傅氏恭敬地接過,笑答:“那便是登峰造極了。若是人人死盯著皇后之位和東宮之位,必欲得之才能快活,那人可就沒有活路了。做女子,尤其是做后寢里的妃嬪,一定要心胸開闊,知足常樂,若是欲壑難填,那就是自尋煩惱了。”
“您聰慧,先帝竟然沒發現您這顆珍珠,確實是可惜了。本宮何等羨慕楊淑太妃,生前能和先帝恩愛三十多年。本宮就不會有這樣的好福氣。”玉穗感嘆,”本宮不過是宮婢出身,能蒙圣恩,實是僥幸。還虧是借了十娘子的東風,才能得這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機會。可惜啊,既是受人恩德,便會有所掣肘。”
“先帝眾嬪妃中,楊淑太妃和韋貴太妃都是人中翹楚,妾哪里能比得上她們呢?不過若說娘娘的好運,恐怕不僅要感激十娘子,也要感謝當年送您入大興宮的長孫太尉吧。”傅氏笑道,“不過娘娘只想著報答太尉恩情,怎么就忘了十娘子對您的好呢?三郎的死,娘娘出了不少力吧?想想也是挺令人寒心的。”
“您是真正大智若愚之人,本宮佩服。您說,若是十娘子得知她所謂的親信竟然是殺兄仇人的棋子,如果圣人得知他的枕邊人是當朝權臣的眼線,他們會怎么對待本宮呢?是五馬分尸,還是凌遲處死呢?想想,還真是挺害怕的。”玉穗幽幽道,“本宮知道,您也算是看著三郎長大,也自然不會輕易放下。”
傅氏心下一驚,她雖然不會擅自外傳,可瞧著玉穗這么破釜沉舟的樣子,倒像是有自絕的意思了。傅氏心里便有了主意。
“其實娘娘多慮了。眼下長孫太尉的勁敵已經盡數伏誅了。他也不再有用上娘娘的地方了。娘娘大可以當作從前的事從沒發生過,好好做您的寵妃的。眼瞧著娘娘受寵,若是能得個皇子,您就有母儀天下的可能了,這對十娘子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傅氏腦中快速地思考,面上仍笑著勸她。
說起來,玉穗嫁給雉奴已經十年了,受到的寵愛絲毫不遜色于貞觀一朝的楊淑妃純熙,但玉穗一直沒有遇過喜。
“如果我能和陛下有個孩子,動用我們所有的一切,保她有一個平安順遂幸福快樂的一輩子,可行嗎?”玉穗抬頭詢問傅氏,雖然她知道已經不會有這種可能了。
傅氏原本想哄她,可若是玉穗動了要孩子的心思,反倒不妙。傅氏斟酌著,還是講了實話:“那修媛娘娘覺得,貞觀四年文德皇后懷上十娘子時,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是啊,十娘子的阿爺和阿娘可是先帝和皇后殿下,比我尊貴得多,可十娘子照樣多災多難。以她的身體,連支撐現狀都是勉強之極。我要是真懷個孩子,即使拼著全力,最好的結局也不過像五娘子那樣。”玉穗感嘆。
“本宮口述,您幫我寫一封書信吧,尋個合適的時機,交給十娘子,好嗎?”玉穗誠懇地請求。
“是,妾任憑修媛娘娘吩咐。”傅氏起身來到桌案前,親自磨墨,準備提筆而寫。
“妾裴氏,生于寒微低門,自幼沒入齊國公府為奴,受恩而伺于凰殿,后侍貴主。主寬柔和平,妾深感其恩,卻懼于國公權勢,更因家父受其控制,故妾不敢違背公之意。妾卑賤之身,蒙九郎不棄,貴主厚恩,妾得以得嫁皇室。身為孺人,妾不勝感激,卻喜懼交加。后九郎為儲君,妾居良娣之位,已是從未料想之福氣。九郎君臨天下后,妾成為修媛,位列九嬪之一,任一宮主位。然五娘子一案,妾做了爪牙,三郎之慘死,妾亦有責任。今以命相抵,求十娘子恕。妾裴氏絕筆。”玉穗緩緩道來。
傅氏寫完后將紙折疊起來,藏入衣袖中,向玉穗點頭示意已經好了。
“來人,送客吧。”玉穗轉過身去,不再看她。傅氏心里明白,她俯身行了一個大禮,然后離開了。
傅氏走后沒多久,下了朝的雉奴就過來了,卻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玉穗提前就讓人備好了熱毛巾和熱茶。看雉奴來了,她笑著迎上去:“九郎快歇一歇,累著了吧?”
“舅父今日又駁了朕的一道旨意!朕都二十五歲了,他怎么還這樣嚴管著朕!”雉奴拿起毛巾隨意地擦了幾下就將毛巾扔到婢女手中端著的臉盆里。
玉穗知道在房遺愛謀反案后,輔機的野心越發明顯起來。陛下定然不喜,只怕是動了貶謫之心。
“九郎若是覺得受到掣肘,不如給長孫太尉改封一個位份高的閑職,令他安度晚年也就是了。”玉穗溫柔地試探他,“太尉是先帝指定的輔政大臣,又是您的親舅舅,何況他對大唐一向是忠心耿耿。便是看他扶持先帝和您登基有功的分上,您也多擔待些。再者太尉已經五十九了。”
“別說他五十九,就是再年長些,朕也不能容他這樣!”雉奴語氣強硬。
玉穗知道他心意已決,但仍接著道:“九郎從前......仿佛并不這樣。妾從小到大聽到的夸贊九郎最多的詞就是忠厚善良。十娘子也是這么認為的。”
聽到玉穗這么說,雉奴瞬間就委屈了,語氣也軟軟的:“穗兒,你別這么講嘛!朕小時候,阿爺最疼的就是皇長兄、三兄和四兄。在皇長兄謀反案前,朕就從來沒被阿爺當作過儲君的潛在人選。如今朕成為天子,依然深受束縛。哎......”
玉穗知道這段對話不會有什么進展了,于是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應付了過去。雉奴讓人把奏章都搬到了玉穗這里,他一邊批改奏章一邊陪玉穗。
是夜,外頭很安靜。雉奴已經熟睡了。
玉穗悄悄地起身,走到外殿,她從柜子的最下層里取出了一把匕首,將它拔出來,仔細地看了許久。
一夜平安無事,大興宮不曾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