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是個好天氣，啟程返航，海面卻不知何時變了臉色。

上一秒還晴空萬里，轉眼間烏云已壓至頭頂，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絨布沉沉地罩下來。

郎爺粗糙的手指緊攥方向盤，瞇起眼望向遠處翻滾的浪線：“哎呀，這五月的天真是說變就變。”

“坐穩了孩子們！不要隨便出來！萬一站不穩就掉下去了！”

大家齊刷刷應著“好”。

顧錦書正要將薄毯蓋在膝頭，忽然聽見身側傳來壓抑的嗆咳。轉頭望去，忱澈蜷在褪色的藍布座椅里，平日總是齊整的碎發被冷汗黏在額角，整個人像張繃到極致的弓。

“阿澈，你怎么了？”

“我沒事……”

“你在發抖。”

她伸手觸到他滾燙的手腕，脈搏跳得又急又亂。船艙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混著他身上若有似無的松針氣息，吊燈昏黃的光暈里，能看清他眼尾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忱澈偏頭躲開她探向額頭的手，啞著嗓子道：“可能是昨晚吹風了，有些感冒，沒事。”

尾音突然變調，喉結急促滾動兩下，忱澈抽了幾張紙巾捂住口鼻，悶咳聲震得單薄肩胛都在顫。

他的頭靠在顧錦書肩膀上，只覺得越來越難受，比昨天難受一百倍，而且渾身發熱。

“什么沒事，這種天氣忽冷忽熱最容易感冒發燒了。唉……都怪我，我早就應該帶你去醫院的，光顧著玩了。”顧錦書摸到他后頸黏冷的汗，轉身翻找行李袋，一邊問陳韶九：“你書包里有沒有退熱貼？”

“我有我有！”

李康從包里掏出退熱貼遞給顧錦書。少女還沒來得及為他貼在額頭上，船身突然被浪頭推得傾斜，忱澈又往她懷里栽進了些，灼熱的呼吸掃過她鎖骨。

這操作看得顧云寄一股嫉妒火。他伸手把忱澈從妹妹懷里拔出來，靠在自己肩膀上，“哥肩膀寬，你這么重別把我妹小身板壓痛了。”

顧錦書翻了個白眼，“大哥，這都什么時候了？”而后伸手攏緊他的外套，“郎爺，能開快一點嗎？”

“已經很快了，丫頭。今天天氣不好，那么快容易出事的。”老船夫在柴油機的轟鳴里嘆氣：“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啊。”

楚尹尹吐槽：“這天氣預報一點都不準，好倒霉啊……”

顧錦書抬高聲音喊，掌心順著少年的脊骨輕拍，“忱澈很不舒服，我想……”

“我知道了，我盡量。大家坐穩了啊，我要加速了！”

明顯感覺到船在加速，開了一會兒后，忱澈頭暈目眩，感覺渾身都在冒冷汗，一陣陣惡心涌上來。

“別亂動，會更難受的。”

忱澈想要起來，被顧錦書摁了回去。

“錦書……”

連嗓音都是嘶啞的，忱澈想要說什么。

“馬上就到了。”

“我……”

一陣惡心從胃里翻涌而上，忱澈慌忙起身，看得顧錦書有些不明所以。

“嘔——”

船體在突如其來的死一般的靜默中詭異凝滯半秒，而后被巨浪狠狠拋起。

忱澈吐出些酸水，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喘息。

不幸的是，正好不偏不倚濺在顧云寄熨燙妥帖的襯衫上。墨綠色衣料瞬間洇開深色污漬，順著考究的貝殼紐扣蜿蜒成溪。

顧錦書頓時嚇白了臉，“哥……”

顧云寄觸電般彈起，顫抖的指尖懸在衣襟上方三厘米處進退不得。薛崇嶼眼疾手快，把塑料袋里的藥品都倒了，用它堪堪接住第二波穢物時，船尾螺旋槳發出金屬疲勞的哀鳴，整艘船在浪尖上劇烈震顫。

顧云寄的帆布鞋突然被黏膩觸感包裹——忱澈第三次嘔吐時，乳白色胃液正順著防水臺滲進他新買的限量版球鞋網面。

“沒事兒吧？”

老爺子回頭問。忱澈回過頭臉色慘白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馬上就到了啊！再堅持下，怎么暈船那么嚴重？”

“小……小梳子，顧云寄會把忱澈推下海嗎……”陳韶九嚇得屁股往后挪了點。

“別說話……”

“發生……”睡得半夢半醒的趙睿成呢喃出聲，一下就被李康捂住嘴：“別問了！”

忱澈接過薛崇嶼遞過來的濕巾，又拿起包里的礦泉水漱口，吐完之后好像沒那么難受了。

他坐直了身體才發現顧云寄一動不動石化般站在旁邊，眼睛瞪得格外大卻失焦般空洞無神看著面前的空氣。

“你會游泳么？”

顧云寄從牙縫里擠出的問句讓空氣驟降十度。

忱澈捏著濕巾的手僵在半空，眼睜睜看著對方襯衫上的嘔吐物在顛簸中滴落，在柚木地板上暈開刺目污痕。

顧云寄扯住領口的力道幾乎撕裂針腳，“你是自己跳還是我幫你？！”

“我幫你擦一下，等會兒……”

“閉嘴！”

瞬間爆發的咆哮，怒氣沖天的顧云寄顫抖地指著忱澈，這襯衫領口解扣子也不是，從頭上脫下來也不是。

“你你你……你到底想干嘛！我真是受夠了！我要怎么脫掉這衣服……”

“我幫你。”

“不用你幫！別碰我！”

渾身都在反抗忱澈地接近，因為船頂棚比較矮，所以站起來的顧云寄不得不彎著腰。

他一下鉆出船篷，搖搖晃晃的站不太穩，忱澈伸手想要去扶他。

天空飄下來幾滴雨。

顧錦書著急地站起身喊：“你們兩個搞什么？快點坐下！”

海風不知何時變得凜冽，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仿佛觸手可及。

忱澈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高燒讓眼前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層氤氳的水霧。他勉強支著發燙的額頭，看見顧云寄的身影在搖晃的船舷邊像片枯葉般飄搖。

“別碰……我！”

顧云寄的呵斥聲刺入耳膜。

忱澈想伸手去拉人卻發現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發燒帶來的眩暈感突然襲來，他踉蹌了一下，指尖只擦過顧云寄被雨水打濕的衣角。

“小心——”

顧錦書的驚呼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聲音被呼嘯的風聲吞沒大半。

忱澈沒有回頭，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額頭上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順著緊繃的下頜滴落。

顧錦書心頭一緊——他在發燒，根本不該這樣冒險！

船身猛地一傾，忱澈的身體因慣性向前滑去，眼看就要栽進海里——

“阿澈！”

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少女直接松開了欄桿，撲過去拽他。

可她的手剛碰到他的衣袖，一陣狂風突然從側面橫掃而來，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推了她一把。她的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向后仰去——

后背撞上船舷，身體像一片落葉般輕飄飄地翻了出去。

世界在那一瞬間變得寂靜。

她看見忱澈同時倒入大海，看見哥哥撲過來的身影，看見船上眾人伸出的手——

然后，冰冷的海水吞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