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后的一天，初夏的晨曦里，柳條依依。杏真陪著小天在車站等車。小天背著書包，還背著爺爺生前的那把二胡——杏真為他做了一個很漂亮的琴套。

“好好跟楊老師學二胡。將來拉好了，替爺爺爭口氣。”杏真鼓勵小天。這楊老師是位二胡好手。他知道了王小天的遭遇后，決心教他拉二胡。

小天眼睛里閃爍著一股靈氣：“姨母，我會好好學的。”

車來了，小天：“姨母回去吧。今天我會晚些回來。”

“嗯，小心點啊！”杏真朝車上的小天揮揮手。

一年后，有一天，杏真接到了鎮里來的一張通知，通知上寫著要她禮拜六到鎮上去參加一個會議。她看了半天，把信訪桌上；在屋里沒有目的地轉了幾圈后，又把信拿起來看半天。會不會和法院，或者是和監獄有關系？她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冬川回來了，杏真馬上就迎了過去。“冬川，你看看這信，要不要緊？”

冬川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趕緊拿過來那信。一看，冬川就笑了起來。“你呀，也不看看落款，是手工藝開發部寄來的信，人家請你去參加他們的會呢，好事！”

杏真這才定睛看了看信底下的落款，有些難為情地說：“冬川，你別笑，我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杏真，我懂。”冬川摸摸她的頭發：“你何止是一朝，而是十八載！難怪你每次一看公家信就會發慌。”

為了這會，杏真特意買了塊布料來，自己新車了一件衣裳：黃底白花，胸前還繡有一朵杏花。

“杏真妹，你的手怎么這么巧呀！”純來發感慨了，“你瞧我的手，唉，就只能做泡菜！”

“泡菜怎么了？泡菜正經需要技術呢！”杏真說。

禮拜六是八點半的會，杏真提前一刻鐘就到了鎮上。這鎮辦公室是一棟一層的閩南式院落：前后兩個大廳，兩個大天井，兩邊兩溜長長的走廊，頭尾都有辦公室。兩個天井里分別有兩棵大古柏，有八百多年的歷史了。這鎮辦所在的建筑本身就是一棟省級的文物。可惜現在只剩下一個空殼兒，建筑內原先的一些寶物都在運動中毀掉了。不久前，鎮辦擴建，又加建了一格，就是一個新的天井，一個大廳和大屋，兩排走廊以及走廊盡頭的兩間屋子。吉鎮以前的工藝外銷部已經擴大成為吉州工藝開發發展部，這新加建的地方全都給了工藝開發發展部所用。

杏真穿著新衣服，背著冬川給她買來的新挎包和新皮涼鞋，來到了工藝開發部。門開著，里面卻沒有人。杏真不敢走遠，就在外面的天井里閑逛。那里放著幾個巨大的盆栽，上面有鐵樹，有松和柏，還有一盆榕樹，形狀各異。盆景的四周，擺著各種花卉。“做得真好看！”杏真不禁贊出聲來。從小她只看到野生的青松翠柏，遮天蔭日的大榕樹，從沒想到這些巨型大樹竟然可以被放進木盆里，還養得這么好看。

八點五十了，開會的人才陸續到齊。吉鎮副鎮長、黨委副書記白濁水站在臺前問：“黃杏真來了沒？”

黃杏真不認識白濁水，只知道他肯定是一個官。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一個大官問起，她緊張了一下，站了起來：“來了！”她應道。她邊上的一個老頭兒說：“她是第一個到會場的。”老頭第二個到。

“太好了！”白濁水的眼光落在了杏真身上。“聽說你是手工藝高手，在監牢就出了名。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見杏真還站著，他就招手示意：“你可以坐下了。桌上有水，自己喝哈。好戲在后頭，我們今天會有一個重大宣布。”會開了一個半小時，先后有三個人發言。杏真邊上的老頭兒和后面的婦女開始打呵氣。而杏真，也許是因為監獄生活的磨練，坐一個半小時聽講話對她來說是個休息，甚至是享受。最后，白濁水又站到了臺前。“同志們，”他說，“現在我要宣布一個特別的消息。我謹代表吉鎮開發部，邀請吉鎮土生土長的手工藝高手、巧手黃杏真為我們吉鎮工藝開發部特別顧問！黃杏真，這是一份正式的工作，你愿不愿意啊？”

黃杏真聽清楚了，一時卻不知道如何表態。邊上的老頭兒來精神了，他壓低嗓音對杏真說：“好差事，當然愿意，快說愿意啊！”

“我愿意。”杏真清晰地回答，還點了一下頭。

杏真回到家里，把事情一說，林冬川便興奮地跳了起來：“我們家杏真終于出頭了，當官了哈！”黃杏真當顧問，在這方圓幾十平方公里的吉鎮，要在以前，真是難以想象；就算是現在，也讓人驚訝。冬川此時的感覺就是：世道變了！要是岳父能活著看杏真出頭，該有多好！

杏真給冬川說得有些難為情，“什么當官，我只想當兵。顧問么，就是幫幫忙出出主意。不過我跟負責人說了，還是給我活兒干比較實在。哦，負責人說了，我從這個月開始，就有正式工資領了！”說到這里，杏真的眼睛有輝，臉頰泛紅。

“太好了，太好了！杏真，我真是太高興了！今天我們家一定得好好慶祝慶祝！”

冬川夫婦只顧著興奮，沒有注意到純來的神情有些暗淡。

第二天，遠在京城的林小雪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媽媽告訴小雪：吉鎮以前的工藝外銷部已經擴大成為吉州工藝開發發展部，她被邀請去當刺繡編織分部的顧問。“我其實不習慣做什么顧問呢，我只想干活兒。問你爸爸，他說：做，干嗎不做！”杏真在電話里說。

一股自豪和激動沖上小雪的腦門：“媽媽，你真的好棒！”

“媽媽有什么棒的？媽媽連初中都沒念，媽媽還蹲……”

小雪知道媽媽的下句話是什么了，她搶過話題來：“媽媽，你信命嗎？”

“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媽媽信命。不信命，捱不下去。后來，媽媽不管命不命了，媽媽信主。一切都是主的愛，主的安排。”

放下電話，小雪感慨不已，對身邊的劉一凡說：“十多年前，我的一篇作文被推薦到地區，硬是被拉了下來，因為我母親的緣故。可現在，媽媽當上了顧問！”

“不奇怪啊，”劉一凡說：“時代在進步么，物質進步，觀念也在進步。”

“媽媽也進步得太奇特了。十八年牢獄之災，她現在竟然成了虔誠的基督徒！”

劉一凡眼睛迅速眨了幾下：“嗨，這就是耶穌的厲害了。”

“我真想把媽媽當顧問的事告訴那個白連江！”說完這話，小雪“哼”了一聲。

“這個就沒必要了吧！”劉一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