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眼圈

奶奶打聽到兩個小偏方：一個治咳嗽——將剛孵出來的小麻雀沸水煮熟，不放一點兒鹽，吃夠一百只；一個治瘡病——將蟾衣烘干，研成細末兒，用溫開水沖服，或將蟾衣敷于患處。

第一個小偏方，組方簡單，只要會掏鳥窩，就能找到剛孵出來的小麻雀。這時的小麻雀身上還沒長出絨毛，肉乎乎的，粉嘟嘟的，被孩子們稱為“紅肉蛋”，而孵蛋的麻雀，被稱作“老大家”。人們還習慣把麻雀叫作家雀、老家賊。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身體呈橢圓狀，頭頂為灰色，兩頰各有一塊明顯的黑斑；背部為棕色，腹部為灰白色；黑色的小嘴巴，尖尖的，呈圓錐狀；圓圓的小眼睛，又黑又亮，像兩粒小黑豆；體態(tài)輕盈，動作敏捷，飛行速度很快，能像風一般掠過天空。麻雀生性活潑好動，略顯調(diào)皮，但論機警不遜于任何飛禽。

麻雀喜歡集體活動，常常成群結隊地出沒于田間、樹林和村落，到處覓食、嬉戲。它那小嘴閑不住，白天喳喳喳地叫，像有說不完的話；夜間便安靜了，極少飛行，會選一棵樹，或一家屋檐，作為棲息地歇息。直到準備孵雛鳥時，麻雀才會壘窩，安一個家。這個家很隱秘，通常選在房頂?shù)耐呖p中，讓人難以察覺。

掏鳥窩是長庚的拿手好戲。

以前，他不知掏過多少鳥窩，主要是為了玩兒，并無目的。用大人的話說，他就是閑得手癢癢了——作！長庚對此不屑一顧，只要能玩兒得盡興，干什么都行。他掏鳥窩時，常遇到紅肉蛋，他留著沒什么用處，就送給了村里那些養(yǎng)鳥的孩子。

村里有幾個喜歡養(yǎng)麻雀的孩子，會以特制的葫蘆代替鳥籠子養(yǎng)麻雀，稱其為“葫蘆頭”。這玩意兒不知是誰發(fā)明的，做法很簡單——找一個大葫蘆，割把兒，掏空，頂端留進出口，腰間開小窗，就做成了。使用時，把麻雀從進出口放進去，通過小窗給它喂食物和水。麻雀養(yǎng)熟之后，可按時打開進出口，讓它出來放放風；等到了時間，一托葫蘆頭，打聲口哨，麻雀便會飛回來，一頭鉆進去。真是收放自如，頗具魔力。

長庚一想起掏鳥窩，就渾身來勁兒。他知道，都是掏鳥窩，這次的意義卻不一樣，是為了給自己治病，得正兒八經(jīng)去掏。這個活兒，他全包了。

第二個小偏方，組方很難。

蟾衣就是蟾蜍身上自然蛻下的表皮。蟾蜍又名癩蛤蟆，因而蟾衣俗稱蛤蟆皮。傳說蟾衣能治百病，堪稱靈丹妙藥，但難得一見。

在大自然里，動物蛻下的皮很常見。長庚不止一次見過蛇蛻下的皮，它們或搭在田間地頭，或掛在草叢、溝壑中，皺皺巴巴的，像一件破舊的衣服，在太陽底下晾曬，空空的，軟軟的。蛇皮殘存的光澤，預示著生命力的消失，只是它的形狀，依然像一條蛇。

蟬蛻下的皮就更多見了。蟬又被稱為知了，它蛻下的皮，被當?shù)厝朔Q為節(jié)溜猴皮。蟬的幼蟲，有很多名稱，如幼蟬猴、蟬若蟲、爬拉猴、知了猴等。以柳村為中心，方圓百里的人們都稱它為節(jié)溜猴。

夏天的晚上，尤其是下過一場小雨之后，地皮濕了，隱居在地下的節(jié)溜猴就開始出洞了。它一點點地往外拱，用頭頂，用爪撓，最終破土而出，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完成一次華麗的轉身。它是個慢性子，動作也比較笨拙，只會用比蝸牛快不了多少的速度，趁著夜色，爬啊爬，直到碰到一棵樹，就算是找到了歸宿。它會立刻抓住樹干，用盡全力往上爬，爬著爬著就停下不動了，背部開始鼓脹，裂開一條細小的縫隙，緊接著背部、頭部、腹部慢慢依次從中剝離出來，蛻變成一只白嫩嫩的蟬。它這時的翅翼又薄又軟，呈半透明，紋理清晰；等見風之后，它的翅翼很快變硬，身體變黑。稍做停頓，它便一展翅翼，飛到樹枝上，徒留一具空殼在樹干上，永遠保持原來的姿勢，任憑風吹雨打。這個過程，演變成一個成語——金蟬脫殼。

孩子們對節(jié)溜猴和它變成的知了，再熟悉不過了，甚至有點兒情有獨鐘。幾乎沒有一個孩子，沒在夏天的晚上，打著手電筒找過節(jié)溜猴；也幾乎沒有一個孩子，沒在烈日炎炎的白天，擎著桿子粘過知了。節(jié)溜猴和知了，均可炸著吃或燒著吃，味道極香。除此以外，很多孩子都知道節(jié)溜猴皮可以入藥，尤其是用清水洗塵、剪去翅翼后，再用清水煮沸，便可用于治病，療效頗佳。

住在村西進士胡同里的東方，上五年級了，是個既聰明又善良的孩子。他經(jīng)常領著幾個小伙伴，去槐樹林揀節(jié)溜猴皮，送給鄰居的五奶奶，用來治眼疾，據(jù)說很靈。遺憾的是，長庚沒聽說節(jié)溜猴皮能治瘡病。同為蛻皮，他需要的蟾衣，比節(jié)溜猴皮難找多了，幾乎沒人見過。而且蛤蟆什么時候蛻皮、怎樣蛻皮、蛻下的皮到底是什么樣子，都是不解之謎。

但關于蛤蟆蛻皮的傳說倒是有不少。有的說，蛤蟆是有靈性的，它會選一個特定的時間，大多是晚上，或月圓之夜，或電閃雷鳴之際，避開行人，遠離其他動物，躲到一個隱秘的地方，悄悄地蛻去外皮。有的說，蛤蟆每年要蛻好幾次皮，每次蛻皮都很痛苦，會大叫不止，身體扭曲，面目猙獰，很是駭人。蛤蟆本來就長得丑，更不愿意讓人看到這副模樣，所以會躲藏起來蛻皮。長庚的奶奶說得更玄乎——蛤蟆皮是神物，有福之人才能見到它，一般人想都別想。她活了大半輩子，連半張蛤蟆皮也沒見過，更沒聽說誰找到過它。她對這個小偏方的組方，幾乎不抱什么希望。

長庚對奶奶說：“奶奶，我去找蟾衣，不信找不到它！”

“上哪兒找啊！那東西可不好找，還是算了吧！”

“我都想好了，就去青草灣找，那里蛤蟆多。”

“你是說蛤蟆坑啊？那里蛤蟆倒是不少。”

“對呀，那么多蛤蟆，總會有蛻皮的吧？”

“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可話又說回來了，大人都找不到的東西，你一個孩子家家的，哪能找到？再說了，那東西得晚上去找，黑燈瞎火的，我可不放心你去。你沒聽說那地兒有個骷髏精嗎？”

“我才不怕呢！”

爹和娘也都勸長庚打消這個念頭，實在閑不住，就去多掏幾個紅肉蛋，先把自己的病治好再說。大人的事不用他操心，他們自會想辦法。吃完剩下的草藥，如果爹的病情還不見好轉，他們就去縣城的大醫(yī)院看看。

長庚對爹說：“這事您就別管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白天我去掏鳥窩，給自己治病；晚上就去找蟾衣，給您治病。放心吧！我一定能找到蟾衣。我就不信這比掏鳥窩還麻煩。”

娘嘆了一口氣，對長庚的爹說：“要不讓他試試？治病要緊。唉！我就是腿不好，眼神也不行，要不我就去找了。”

爹想了想，嚴肅地對長庚說：“咱可說好了，去青草灣找蛤蟆皮可以，但你不許下水……”

娘一聽，急忙接過話茬說：“對呀，可不許下水！你忘了去年夏天那兒淹死一個孩子嗎？我聽說一放假，你們學校的老師就輪班守在那里，防止你們下去打澎澎。”打澎澎，就是洗澡的意思。

長庚一抹鼻子：“知道了，你們真能叨叨。我不打澎澎行了吧？就算打澎澎你們怕什么？我水性這么好，仰泳、蛙泳什么都會。這個爹知道，游泳還是爹教我的。”

爹沉下臉說：“淹死的都是會鳧水的！你不聽話，就別去找蛤蟆皮了。”

長庚連聲說：“好，好，我聽話。我發(fā)誓：保證不下水。”

說完長庚就出門了，一路咳著，向青草灣走去。

這是一個悶熱的上午，空氣里試不出一絲風，明晃晃的太陽懸在頭頂，照得地上熱浪滾滾，冒著白煙兒，燙得人腳底發(fā)疼。離天黑還早呢，長庚打算晚上去找蟾衣，那現(xiàn)在去干什么呢？原本他是這樣想的：先去看看那里的蛤蟆，摸摸情況。找蟾衣不同于掏鳥窩，他一點兒經(jīng)驗也沒有，心里沒底兒。而且，他對蛤蟆的熟悉程度也遠遠不如麻雀。雖然，蛤蟆同麻雀一樣，也是司空見慣的動物，但他回想了一番蛤蟆的樣子，卻覺得有些模糊不清。

青草灣的蛤蟆雖多，卻很容易被忽略，誰能有事沒事地盯著它們看？它們長得很丑陋，從來不討人喜歡。但這一次，長庚卻想去看它們一眼，認真地看一眼，做到心里有數(shù)。有什么數(shù)呢？他也說不清楚。反正接下來的時間，他少不了要跟它們打交道，就先去打個招呼吧！

長庚在槐樹林里遇到了東方他們。東方擎著一根桿子，領著望月、康龍和凌波，一邊粘知了，一邊揀節(jié)溜猴皮。望月的左手提著一個黑色塑料袋，用來盛節(jié)溜猴皮，右手舉著兩朵野花，一朵紅色的，一朵藍色的。康龍和凌波摘了幾個龍葵，紫溜溜的，熟透了。槐樹林里長著好幾棵龍葵，都結滿了果子，每天熟幾個，誰見了誰摘，吃到嘴里，甜中帶酸，味道不錯。長庚常過來摘熟透的龍葵，但今天他對龍葵不感興趣，他的心思全在蛤蟆身上。

他跟東方他們打了聲招呼，剛要往前走，被東方叫住：“長庚，你上哪兒去？”

“青草灣。”

“你是去打澎澎嗎？老師說不許去，你忘了？小心被張老師抓住。”

長庚何嘗不知。放暑假前，張老師三令五申，不準去青草灣游泳，如果不聽話，一定狠狠處罰。他往青草灣的方向看了一眼，問東方：“張老師來了？”

“我沒看見他。不過他每天都會去那里轉一轉。”

張老師是長庚的班主任，教語文，三十多歲，身材很高大，脾氣也很大。他酷愛唱歌，嗓音渾厚。他很喜歡讀《世說新語》，常給同學們講里面的故事。同學們既喜歡他又怕他。

長庚咳了兩聲，準備往前走。

東方拉住他：“你真敢去呀！”

“我才不怕呢！我又不是去打澎澎。”

“那你去干什么？”

“我……去看蛤蟆。”

東方和小伙伴們都笑了。

“蛤蟆有什么好看的？”

“長得多丑啊！”

“看著就惡心。”

長庚掃了他們一眼：“你們懂什么？”一轉身，快步向青草灣走去。

人不管從哪個方向走進槐樹林，走到林子正中央，都會感到豁然開朗。在一片片青草的環(huán)繞之中，一灣碧水，清波蕩漾，這就是青草灣。上了年紀的人叫它蛤蟆坑，因為這里蛤蟆多。孩子們都叫它青草灣，因為這里青草多。

青草灣的形狀像一個碾盤，圓圓的，清風吹拂時水面微微皺起的波紋，像極了碾盤上密密麻麻的紋路。好一個大碾盤，方圓幾十丈！灣里的水深深淺淺，深處約五米，淺處不過一兩米，哪里深，哪里淺，常下水的人都知道。逢上下雨天，水面煞是好看——下大雨時，一灣丁字泡；下小雨時，一片迷蒙的輕煙。

青草灣四周長滿豐美的水草，多為水蒲。一叢蘆葦，擠在一角，長得很高。秋天一到，蘆花簇簇，飛絮如雪，一片片輕盈地落入水中。青草灣的西北角開滿了荷花，東南角開滿了菱角花。一角粉紅，一角白，相映成趣。水浸潤了花，花豐盈了水。水中自然少不了野生的魚兒，種類很多，草魚、鰱魚、鯰魚、鯽魚，以及罕見的錦鯉，真是水美魚肥。看！白光一閃，草魚躍出水面。再看！紅光一閃，鯉魚跳過龍門。青草灣的灣底有一層厚厚的淤泥，里面藏著蛤蜊，個個碗口大，被稱為青草灣一寶，用來炒韭菜，味道堪稱一絕。

青草灣的外圍，綠草遍地，高處齊腰，低處沒膝，鋪青疊翠，少有稀疏淺淡處，像一片小草原，綿延不絕，每每隨風起伏，閃過一層層波動的綠光，透出一股股清新的味道。也許，這就是夏天的味道。

更值得一提的是青草灣的淤泥，很黑，黑得發(fā)藍，像極了燕子身上的顏色。人們稱它為“燕兒泥”，是指它的顏色，而不是指此為燕子壘窩時銜的泥，但也說不定會有燕子到青草灣銜泥壘窩。燕兒泥很受孩子們的青睞，他們常來挖一塊，用手搓成一個個泥蛋兒，曬干后，或滿地彈著玩，或當彈弓的子彈。也有的孩子將燕兒泥揉面似的揉幾遍，攤平整了，畫上手槍的圖案，刻出一把手槍。

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喜歡去青草灣洗澡、摸魚、采菱角、踩蛤蜊。大人踩蛤蜊時會立在水中，走路一般兩肩一聳一聳的，踩來踩去。嚯！硬邦邦的，硌腳！大人立刻彎腰扎下去，摸上一個大蛤蜊，一掄胳膊，“呼”地一下扔到灣邊上，有時用力大了，沒入草叢，半天找不到。沒辦法，灣邊的草叢太深了，藏進幾個孩子，一時也找不到。

青草灣畔還有十幾棵大柳樹，樹齡都超過半個世紀了，樹干粗壯，兩個孩子手拉手才能環(huán)抱過來。這是槐樹林僅有的幾棵柳樹，它們以同一種姿勢傾向青草灣，細長而柔軟的柳條，紛紛垂到水里，不時搖出一圈圈的漣漪。

渾身翠綠的柳燕小巧玲瓏，在樹上蹦蹦跳跳，鳴聲清脆。它們只落到柳樹上，從不往槐樹上飛，怪不得叫柳燕。

孩子們喜歡爬到柳樹上折柳條、編柳帽、做柳哨。騎在樹杈上，撂打著腿兒，俯瞰青草灣，別有意趣。只見渾身閃光的蜻蜓，貼著水面款款飛旋，一會兒飛到荷花上去了，一會兒飛到菱角花上去了。紅蜻蜓、綠蜻蜓、黑蜻蜓、銅蜻蜓……蜻蜓點水，浮光掠影。

夜幕降臨時，青草灣畔會出現(xiàn)另一番景象。成千上萬只螢火蟲，打著小燈籠飛臨水面，點點光華，照得波紋清晰可見。荷花與菱角花，籠罩在若隱若現(xiàn)的光影中，色彩迷離。

這時候，青草灣畔的草叢中，會爬出一只只神秘的動物。它們相對安靜，偶爾蹦一下，或“咕呱”叫上一聲，但在這表面的悠閑之下，潛藏著覓食的欲望。這就是癩蛤蟆，一個個長相丑陋：扁圓的身子，四肢粗短；大頭，大嘴巴，大肚子；眼圈發(fā)黑，套住一雙往外鼓的眼睛；渾身上下皮膚粗糙，呈黑褐色，極個別的布滿棕紅色花斑；從頭部到背部鼓滿了大大小小的疙瘩。癩蛤蟆的性子不急不慢，舉止笨拙，行動遲緩，擅長潛伏隱蔽，喜歡陰暗的地方，水陸兩棲，有點兒本事。

平時，人們見了癩蛤蟆，都下意識地躲開，根本不會多看一眼。不知是因為遭受冷落，還是出于別的原因，癩蛤蟆會趁人不注意偷偷爬到腳邊，再冷不丁地跳到腳背上，結果自然是被一腳踢開，換來一聲呵斥：“討厭！癩蛤蟆！”它的這個舉動，演變成一個歇后語：癩蛤蟆跳到腳背上——不咬人，膈應人。

癩蛤蟆不惹人煩的時候，人們習慣稱它們?yōu)楦蝮。瑢⒛莻€“癩”字去掉，一是叫著順口，二是對它們多了一份善意，但對它們還是不屑一顧。

其實它們并不可憎，細細端量，也有可愛之處，單是那雙眼睛就挺耐看的，炯炯有神。那副黑眼圈也很有趣，像戴了一副黑框眼鏡，很是斯文。四條腿雖然蜷曲而粗短，但腳趾很特別，末端又黑又亮，像是涂了黑色指甲油，顯得很時髦。

癩蛤蟆懂得揚長避短的道理，很善于炫耀自己的眼睛和腳趾。比如它們經(jīng)常蹲在地上，露出前腿的腳趾，高高地昂起頭，瞪大眼睛瞅著身邊過往的行人，有節(jié)奏地鼓動頜下那大大的鼓膜，張開扁大的嘴巴，好像在說：“看，我多漂亮！”

有這種舉動的蛤蟆，膽子大，沒人理會它時，便“咕呱咕呱”叫幾聲，進行抗議。膽小的蛤蟆則見人就躲，慌亂地蹦跶幾下，逃之夭夭。

還有一種蛤蟆很有個性，不管見了什么人，一概漠然視之，不跑、不跳、不叫，我行我素。它只顧埋頭干自己喜歡的事，累了就躲到陰涼地兒打盹兒。

也有身手敏捷的蛤蟆，活潑好動，蹦蹦跶跶，東張西望，不時“咕呱咕呱”叫幾聲，引起一陣回應。蛤蟆此起彼伏的叫聲含義廣泛，或是同類之間的交流，或是傳遞某種信號，或是抒發(fā)情感，或是歌唱感嘆，等等等等。

無論怎樣的性格，它們還是有相似之處的——白天只有極少數(shù)的蛤蟆會出來溜達一圈兒，大多數(shù)躲在草叢里或者泥穴中；黃昏時分，它們便按捺不住了，爭先恐后地往外爬，逛來逛去，活動頻繁；趕上下雨天，它們會異常興奮，慶祝節(jié)日般地又蹦又跳，發(fā)出一片歡叫。

青草灣這塊地盤，蛤蟆多，青蛙少。這是一個比較奇怪的現(xiàn)象，一般情況下，有水的地方青蛙居多，但這里卻是蛤蟆的天下。不僅如此，這里還有一個關于蛤蟆的傳說。

傳說很久以前，這里只是一個水坑，面積不大，蓄水量小，里面沒有魚，卻有很多蛤蟆。人們就稱這兒為蛤蟆坑。蛤蟆們爬出水坑，到處覓食；跳入水坑，水花四濺。夏夜，這里叫聲一片。

蛤蟆坑的周圍，是一片荒草地，夏天一片綠，秋天一片黃。很多動物住在里面，常見的有刺猬、野兔、獾、黃鼠狼。火狐貍也常光顧這里，一身紅毛像燃燒的火球，仿佛能把枯草點著了。鳥兒也喜歡往這里落，其中最多的是麻雀，呼啦啦的一大群。春天，山草雞也成群地飛來，待一會兒就飛走了。斑鳩在田野上玩兒夠了，也會飛到這里來，它們的叫聲很好聽，一長兩短：“啵咕咕——咕——咕，啵咕咕——咕——咕。”

秋天，孩子們跑來這里捉蟋蟀。秋夜的月光下，草叢里回蕩著蟋蟀的叫聲，“唧唧唧——吱，唧唧唧——吱”。那聲音像水一樣，蕩在草尖上。從春天到秋天，蛤蟆們也常到草叢中覓食，組成一支不小的隊伍，搖得青草亂晃，窸窣有聲。有一些蛤蟆，干脆在草叢里住下了，再也不回蛤蟆坑。

時間久了，人們不愿意看見這里光長草，就進行開墾，挖坑種樹，長樹比長草好。

有個人開墾到蛤蟆坑附近時，突然挖出一個骷髏頭。一開始，他并未在意，心想：荒郊野嶺的，挖出這種東西很正常。可是，他正準備把這個骷髏頭重新埋了，卻發(fā)現(xiàn)不對，這個骷髏頭會動！它先是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接著骨碌碌、骨碌碌，一下一下地往前滾動。他嚇壞了，大聲喊叫起來。

種樹的人都跑了過來，舉起鐵锨和镢頭，把這個骷髏頭包圍了。其中一個膽大的人，掄起鐵锨，一下將骷髏頭拍碎了。大家一看，里面趴著一只蛤蟆，個頭很大，體形肥胖，背部深褐色，腰部灰黑色，體表布滿不規(guī)則的棕紅色花斑和密密麻麻的疙瘩。其中最大的一對疙瘩在它的頭頂，突兀而起，引人注目。它見人就叫，叫聲很特別，不是“咕呱咕呱”，而是“咯咯咯——”，拖音很長。所有人都注意到，它的那雙眼睛很好看，長了一副藍眼圈，閃著天青色的光，清湛如水。

這是怎么回事？蛤蟆為什么鉆進了骷髏頭里？人們討論半天，得出一個結論：這只藍眼圈蛤蟆在尋找藏身的洞穴時，遇到了這個骷髏頭，覺得住在里面也不錯，便一頭鉆了進去。現(xiàn)在骷髏頭被人挖出來了，它一時找不到出口，就在里面亂爬，才造成了這樁奇事。

這個結論似乎很合理，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但唯一讓人不解的是：為什么這只蛤蟆長了一副藍眼圈？人們議論著，漸漸散去。但是，挖出骷髏頭的那個人心思縝密，他又仔細看了看被拍碎的骷髏頭，有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在一塊頭蓋骨上，嵌著一顆銹跡斑斑的大釘子。從它的位置可以看出，這顆釘子是從頭頂釘進去的。天吶！這是怎么回事？人們聞訊又聚攏過來，紛紛猜測這個人生前是被人用釘子釘死的！此事驚動了官府，由此破獲了一樁發(fā)生在十年前的謀殺案——

當?shù)赜袘羧思遥拮訉φ煞蚱鹆舜跣模幮姆e慮地把丈夫灌醉后，將一顆釘子釘進他的頭頂，將他謀害，手段極其殘忍。她對外謊稱丈夫暴病身亡，裝模作樣地將他入殮，舉行了葬禮，將尸體掩埋在蛤蟆坑附近。但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她的罪行居然被一只蛤蟆揭露了。而這只蛤蟆還很特別，長了一副美麗的藍眼圈。

從此，藍眼圈蛤蟆名聲大噪，被人們稱為蛤蟆神，大家對它敬畏有加。可是當栽下的樹苗發(fā)出新芽后，它卻消失了，再也沒人見過它。

長庚很小就聽過這個故事，一直對藍眼圈蛤蟆懷有深深的好感，覺得它很聰明、很善良、很正義、很神奇。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有一天能遇上它就好了，他要親眼看看它的藍眼圈有多漂亮。

青草灣還發(fā)生過一件事。

去年夏天，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孩子，因為特別喜歡打澎澎，便仗著水性好一個人去灣里游泳，不幸淹死了。

從那以后，對于孩子們來說，青草灣成了禁地。

大人們無不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許去青草灣玩耍，更不許去青草灣游泳。更有甚者，為了防止孩子陽奉陰違，便將傳說中的那個骷髏頭搬出來，添油加醋地重新演繹了一番，說它冤魂不散，專門勾人魂魄——白天它潛伏在灣中，見到下水的孩子就迅速滾動過來，張口咬住腿腳，把孩子拖到最深的水底；晚上，它就爬到岸上，圍著青草灣滾動，專咬孩子的腳踝，咬住了就往灣里拽。大人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極其恐怖。但大多數(shù)孩子并不相信，照樣三個一伙五個一幫，想盡一切辦法瞞著大人出入槐樹林和青草灣。這片天地屬于他們，誰也阻擋不了。只是到了晚上，沒有一個孩子敢單獨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