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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村上的“冒險”和羊的隱喻

1979年村上春樹30歲的時候寫了處女作《且聽風吟》,轉年寫了《1973年的彈子球》,1981年動筆寫《尋羊冒險記》(以下簡稱《羊》),是為青春三部曲。三部曲的第一部側重于文體的創新,即“使用與人不同的語言”;第二部大體為探索性過渡性作品;第三部《羊》則轉向情節的經營(Story Telling),故事性大大增強了,篇幅也長得多,是村上第一部真正夠長度的長篇小說,也是最先被譯成英文的作品(1989年)。在中國,最先翻譯和最受歡迎的是《挪威的森林》,在西方,則是這部《羊》和后來的《海邊的卡夫卡》受到更為廣泛的關注和好評。

寫前兩部作品的時候村上還在經營爵士樂酒吧,是深更半夜趴在酒吧臺上寫的。而在動筆寫《羊》之前,村上感到開酒吧和寫小說無法兼顧,不可能記完賬馬上寫小說,腦袋不同于冷熱水開關,轉換不了那么快,時間也怎么都擠不出來。而且他不愿意每天為了生意而同那么多不確定的人打交道,那讓他心煩。于是他一咬牙把原本相當紅火的酒吧整個賣了,離開東京,搬到千葉縣鄉下專事寫作。當時周圍人都勸他最好別輕舉妄動,一來買賣順利,二來當專業作家風險大。但作為他決心在更好的環境中一試身手,“不行再說不行的,不行時重操舊業不遲。我還年輕,在哪里都能混一碗飯吃,這個自信還是有的。”也就是說,這部小說是村上成為專業作家后寫的第一部長篇,對于他未嘗不是一種新的“冒險”。

寫《羊》期間,村上每天時間安排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原先因為開酒吧,半夜兩三點才能休息,不開酒吧后生活走上了正軌。晚上十點準時睡覺,早上六點起來跑步。酒不去外面喝了,同周圍人不再交往了,煙不久也戒了,開始聽西方古典音樂了,還在自建住宅院里栽了茄子和西紅柿,過起了中規中矩甚至不無隱居味道的中產階級生活。《羊》從秋天開始寫起,翌年初春脫稿,寫了四個月。天天寫,從早到晚寫個不停。除了偶爾去一次東京,幾乎整天悶在家里不動。家務也不做,和夫人陽子也不說話,徹底進入創作狀態。“寫長篇小說實在是很微妙的作業,往往需要削骨般孤獨的精神集中力。一點點小事都足以毀掉力量的平衡。”

作為三部曲之一,《羊》當然有同《且聽風吟》和《1973年的彈子球》相通之處:背景都是七十年代,主人公都是“我”,“鼠”和杰氏酒吧的中國人杰也再度出場。但寫作風格相當不同,人物的性格、生活態度和行動模式也有所改變,由消極趨于積極,其孤獨開始帶有戰斗姿態,帶有使命意識。村上曾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專門談及風格的變化:

 

在這部小說中,我的風格經歷了一次巨大改變——或者說兩大改變。句子更長了,更連貫了;與前兩本書相比,敘事成分起到重要得多的作用。

在我提筆寫《尋羊冒險記》之際,我開始強烈地感覺到,一個故事,一個“物語”,并非你的創造。它是從你內心“拽”出來的某種東西。那個故事已經在你內心存在著了。你無法創造它,你只能把它表現出來。至少對我而言這是真的:這就是故事的自發性。對我而言,一個故事就是一輛將讀者帶往某處的車子。不論你想傳達何種信息,不論你想使讀者產生何種情感,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要讓讀者進入你那輛車。而那輛車——那個故事,那個“物語”——必須具有使讀者信以為真的本事。以上這些是一個故事必須滿足的條件。

當我提筆寫《尋羊冒險記》時,我腦子里并無預設的計劃。開篇的第一章我幾乎是興之所至信筆寫下的。之后的故事將如何衍生發展下去,我依然毫無概念。但我絲毫沒感到焦慮,因為我感覺——我知道——那個故事就在那兒,在我內心。我就像個手持占卜杖的尋水者。我已經感覺到——我知道——水就在那兒。于是我開始挖下去。

《尋羊冒險記》的結構深受偵探小說家雷蒙德·錢德勒的影響。我是他的熱心讀者,他有的書我讀了很多遍。我當時想把他的情節結構應用在我的新小說中。這首先意味著,小說的主人公將是個孤獨的城市中人。他就要開始尋找某樣東西。在他追尋的過程中,他將糾纏到各種復雜的情境中。當他終于找到他尋找的那樣東西時,它要么已經毀掉要么永遠失去了。這顯然是錢德勒的方法,我在《尋羊冒險記》中就想采用這樣的方式。

《傾聽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藝術世界》

[美]杰·魯賓著,馮濤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原書名為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

 

村上本人顯然對以如此風格和方式寫成的這部小說感到滿意。“寫完《羊》最讓我高興的,是我因此獲得了自己往下可以作為小說家干下去的自信。”這種自信或者說“擊中感”(手応え)使他不再介意別人的評價。否則——他認為——即使所有媒體都贊不絕口,作為作家也還是要惶惶不可終日。總之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至于成功的原因,村上認為或許就在于他自己也不明白羊究竟意味什么,不知曉其隱喻什么或其寓意何在。而他又恰恰在羊身上感覺出了寫故事妙不可言的樂趣。

但讀者還是要問:村上為什么寫羊呢?

是的,村上喜歡動物,喜歡動物園。去外國旅行也常去動物園。1994年6月來中蒙邊境采訪路過長春時還特意去了動物園,抱著小老虎照了相。村上說他之所以喜歡動物,其原因有兩個,一是動物不能說話,這點讓他喜歡得不得了。“雖然擁有某種自我,但是不能將其化為語言——對這樣的存在我懷有極大的同情。”另一個原因在于有時能夠以動物為基軸傳達許許多多的事情。因而他的作品屢屢有動物出現,如貓、狗、馬、熊、象、袋鼠、獨角獸等等。問題是,羊作為一種日常性動物在日本并不具有日常性,筆者旅居日本五年從來沒見過羊,連羊的圖片也沒見到。日本只有去北海道才能見到羊。然而村上突如其來地對羊發生了興趣。究其原因,村上只是說一個偶然的機會把羊這一概念(concept)植入了自己的腦袋,思來想去之間,忽然涌起一個念頭:對了,就以羊為主題寫一部小說好了!隨即去了北海道。他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講座上講了這一過程:

 

我跑到北海道去看真的羊。日本幾乎所有大型養羊的牧場都集中在北海道。在那兒,我得以親眼看到真正的羊,跟養羊的人交談,并在政府部門查閱關于羊的一些資料。我得知日本本土原來并沒有羊。它們是明治早期作為一種稀罕動物進口到國內的。明治政府曾制定過鼓勵養羊的政策,但如今羊差不多已經被政府當作一項沒有什么經濟效益的投資完全放棄了。換句話說,羊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日本政府不顧一切推進現代化進程的一種象征。我知道這些之后,就馬上決定我要寫一部以“羊”為關鍵詞的小說。

 

但是,村上回東京后寫的開頭部分同羊毫無關系。不料寫著寫著,感覺“整部作品的空氣開始奇異地朝羊方向傾斜”,仿佛是羊拖著筆尖一路疾書。很快,整個故事脫離他的打算而獨自行走起來,不知不覺之間寫成了比前兩部作品加起來還要長的長篇——可以說,不是村上寫羊,而是羊讓村上寫,羊寫村上。果然是一只神通廣大的羊。

那么羊到底意味什么、隱喻什么、象征什么呢?這是圍繞這部作品爭論的焦點,也是讀者最感興趣或最為關注的問題。日本評論家方面,有人認為“象征蒙古式的征服世界的強權意志”(川村二郎),有人視之為“外國種意識形態”(佐伯彰一),有人看作“‘他者性’的象征”(井口時男),有人認為“既象征西歐近代的文化力量,又象征日本近代致力于西化的意志”(關井光男),有人視為“溶解個人輪廓而使社會結構依原樣膨脹的日本近代的象征”(今井清人),有人看作“針對否定個體的觀念表現帶有超越論性質的自己的媒體”(柄谷行人)。美國不少讀者則“將羊把握為神話性土著性存在的表象,而對這樣的歷史意志同全球化世界發生關系之際的類似‘發燒’的東西懷有極濃的興趣”(村上春樹)。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其實,村上一方面說他自己也不明白羊意味什么,另一方面又在上面那段引文中說得相當明白:“羊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日本政府不顧一切推進現代化進程的一種象征。”眾所周知,日本明治政府極力推進的現代化帶有強烈的軍國主義性質,所謂“不顧一切”,當然包括侵略擴張在內。不妨說,日本的現代化進程就是侵略擴張進程——中日甲午戰爭、霸占我國臺灣、吞并朝鮮、日俄戰爭,直至大舉進攻中國內地。在這個意義上,羊既然是“現代化進程的一種象征”,那么也就是日本軍國主義的象征、黑暗和邪惡的象征。這只背部帶有星狀斑紋的褐色綿羊鉆進“先生”即右翼團體首領的腦袋,使他成為一個神通廣大的謎一樣的人物,在“滿洲”同關東軍參謀們打得火熱(有可能參與策劃“九一八事變”),進而在整個中國內地興風作浪,在蘇聯即將出兵中國東北時帶著無數金銀財寶返回日本。戰后雖然一度作為甲級戰犯被捕,但因為“估計同美軍之間做了什么交易”而被免予起訴。隨即用巨額錢財構筑了一個強大的地下王國,控制了包括政界、財界、輿論界、官僚集團和文化在內的整個日本社會。“也就是說,先生一個人控制著國家這一巨大輪船的船底。他一拔塞,船就沉沒。乘客們肯定會在不明所以的時間里葬身魚腹。”而現在,“先生”因為腦袋里一個大血瘤而不省人事奄奄一息——羊離開“先生”的腦袋不知去向。因此之故,“先生”的黑西服秘書以軟硬兼施的手段打發“我”去尋找那只羊,以便自己成為羊的新的宿主繼續控制地下王國。于是“我”開始去北海道尋找那只羊,開始了“尋羊冒險記”。在這個意義上,尋羊就是尋找邪惡的所在,就是尋找始終伴隨明治以來的日本現代化進程的軍國主義的源頭。前面提及的哈佛大學教授杰·魯賓(Jay Rubin)也從村上在美國的講話及其作品中敏銳地捕捉到了這點,在他那部專著(英文原名為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村上借此賦予當代日本消費文化的關鍵性控制因素以邪惡的動機,并將其與隱藏在日本注定走向毀滅的大陸侵略擴張企圖之后的同樣驅動力聯系到一起。而在老板(即“先生”——筆者注)無所不包的影子帝國之后,隱藏著一種巨大的、吞噬個人的、極權主義的‘意志’,其化身就是一只‘背部有星斑的褐色羊’。”

尋找這樣的羊當然要冒險,而冒這樣的險是需要勇氣的。這說明村上已起步走出個人心靈的腹地和被稱為“全共斗”的學生運動的狹窄地帶,而開始摸索著進入日本近現代史極其黑暗的隱秘部位,致力于發掘“惡”的形態和根源,表現出同日本官方歷史觀及其歷史文本相抗衡的決絕的戰斗姿態。這一姿態越來越鮮明地貫穿到后來的《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以及《天黑以后》等作品之中,從中不難看出一個人文知識分子應有的良知和擔當意識。可以說,這才是真正對歷史和日本未來負責任的態度。而這無疑是從《尋羊冒險記》邁出第一步的。令人驚嘆的是,這一步邁得那么義無反顧:在作品最后,“我”替已經死去的“鼠”接好炸藥引線把那個想成為羊的宿主的陰險的黑西服秘書炸死——“遠處傳來爆炸聲……只見圓錐形山那里升起一道黑煙”。言外之意,惡必須終結!

 

最后說一下這部長篇小說的文體本身。我想為此引用兩段文字。一段仍然來自杰·魯賓《傾聽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藝術世界》,他這樣寫道:

 

村上春樹在記憶的內部世界進行的冒險目的就是步普魯斯特之后塵力圖捕獲時間之流,但有一個至關緊要的不同:村上一點都不沉悶。你可以輕松地讀完全書。他像艾勒里·奎因一樣輕松有趣——是為我們這個高度商業化、低膽固醇時代提供的一種清新的低卡路里式的普魯斯特趣味。他處理的都是那些根本性的問題——生與死的意義、真實的本質、對時間的感覺與記憶及物質世界的關系、尋找身份和認同、愛之意義,但采取的是一種易于消化的形式,不沉悶、不冗贅、不壓抑,但又十足真誠,絕不故弄玄虛。他面向現今的我們講話,用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語言,對于活在這個世上所具有的全部好處和樂趣既敏于感受又秉持一種虛無主義的態度。

 

另一段引自《羊》第三章,主要是關于女孩耳朵的工筆描繪:

 

有的曲線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將畫面一氣切開,有的曲線以不無神秘的細膩勾勒出片片精微的陰翳,有的曲線則如古代壁畫描繪出無數傳說。而耳垂的圓滑勝過所有的曲線,其厚墩墩的肌膚凌駕著所有的生命/她美麗得恍若夢幻。那是一種此前見所未見甚至想所未想的美麗。一切如宇宙一般膨脹開來,同時又全部凝縮在厚實的冰河里。一切被夸張得近乎傲慢,同時又全部被削落殆盡。它超越我所知的所有觀念。她和她的耳朵渾融一體,如一縷古老的光照滑瀉在時光的斜坡。

 

這就是村上的文體,再補充什么都是饒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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