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少華看村上:從《挪威的森林》到《刺殺騎士團長》
- 林少華
- 2251字
- 2020-08-24 18:09:26
前言
一九四九年出生的村上春樹,在經營小酒吧的一九七九年趴在廚房餐桌上寫了第一部小說《且聽風吟》。至今走過了三十五年文學創作旅程。我的翻譯則晚了十年。一九八九年寒假開始翻譯《挪威的森林》,同年七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
記得一九八九年廣州的冬天格外陰冷。借用村上的話說,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冰箱全都一齊朝我大敞四開。我蜷縮在暨南大學蘇州苑三十號樓五〇二單元一個朝北房間的角落里,裹一件顏色仿佛藍墨水染成的混紡雞心領半舊毛衣,時而朝下望一眼樓下路上像綠子一樣說說笑笑走過的港澳女生的彩色身姿,時而搓一下幾乎凍僵的手指,看著日文一格格爬格不止。感覺上就好像直子、綠子、渡邊君、永澤君和“敢死隊”用一條看不見的細線牽著我的自來水筆尖在稿紙上一路疾馳,世間所有美妙或不怎么美妙的詞語隨之紛至沓來,任我一個個嵌入綠色的方格——我就這樣陪著《挪威的森林》、陪著村上春樹開始了中國之旅。爾來二十五年矣。翻譯之初,我身上還帶有些許青春余溫,精力旺盛得差不多可以一口氣跑去月球的背面;而今早已日暮西風古道瘦馬,“鬢已星星矣”。其間陰晴霜雪,風雨寒溫,喜憂甘苦,動靜炎涼,可謂一言難盡。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筆下的文字已經陪伴一兩代人走過各自的青春河床,不同程度地影響了他和她的閱讀興趣、審美傾向、生活格調以至心靈品位。
但我不光是翻譯匠,而首先是個教書匠。在大學教書,教日本文學和文學翻譯。這就要求我不能在翻譯園地里流連忘返,而必須在這一過程中兼顧學術研究。作為身在學院體制內并且受過學術訓練的知識分子,學術研究本應是我較為熟悉的風景。但事關村上批評,每次動筆我都不太想采用條分縷析嚴肅刻板的學術文體和范式。這一是因為村上作品受眾面較廣(二〇〇〇年前漓江出版社印行五十萬冊,二〇〇〇年以后上海譯文出版社印行七百萬冊),而且多是年輕人;二是因為較之從西方引進的這種學術文體和范式,我更欣賞以整體審美感悟和意蘊文采見長的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筆法。所幸我自己也從事文學創作,算是“半拉子”作家,對這種筆法并不十分陌生。我的一個追求,就是以隨筆式文體傳達學術性思維,以期在“象牙塔”和大眾之間構筑一道橋梁。這本小書可以說是遠不成熟的嘗試。
我以為這同系統性并不矛盾。作為書的體例,大體分長篇、短篇和隨筆三類,每類以時間順序一書一評。從處女作《且聽風吟》到二〇一四年最新短篇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共評書四十六本。除了品評每本書、每篇作品所體現或蘊含的藝術特征、心靈信息和精神趨向,還連續提取了作家較為典型的生活細節和創作思想的變化軌跡。因此,縱向讀之,未嘗不可視為作家傳略和創作譜系;橫向讀之,又是相對獨立的文本解讀或作品各論。文學批評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驗證以至構筑某種文學批評理論,而在于通過文本解讀或賞析促成一種深度認知和審美體驗。我的優勢在于,自己是世界上單獨翻譯村上作品最多的譯者,已有四十一種單行本由我逐字逐句譯成中文。不言而喻,一部作品讀一遍和翻譯一遍,感覺不可同日而語。而我的劣勢恐怕也在這里:由于在文本中浸淫太久太深,跳出文本而從理性思辨角度加以俯瞰的氣魄和力度未免弱了些。因此,正如任何翻譯都只能是基于譯者個人感受和理解的語言轉換,這里所寫的也僅僅是我自己極有限的理解和感悟,絕非閱讀指南,更不具有學術上的權威性。倘讀者能從中獲得若干背景知識和點滴啟示,就足以讓我深感欣慰。
書中很大一部分內容以譯文序跋或論文隨筆或演講訪談等形式發表過。并在二〇一〇年一月和二〇一四年四月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和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分別結集印行,名為《為了靈魂的自由——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這次所以由青島出版社再次付梓,主要是因為新寫了若干篇章。同二〇一〇年大陸版相比,增加了七篇。內容涉及當時沒有的《地下》《在約定的場所》(地下Ⅱ)、《村上廣播》《沒有意義就沒有搖擺》《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以及村上編譯(著)的《生日故事》。并在附錄中增加了《村上春樹年譜》。與此同時,限于篇幅,刪除了原版附錄Ⅰ中的兩篇演講稿和一篇訪談稿。這樣,除了純學術論文和演講稿,相關新舊文稿得以大體匯聚于此——畢竟一般讀者、研究者把這些文字搜集齊全并非易事——村上文學創作三十五年的軌跡也因之粗線條呈現出來。當然這是在我看來的村上文學,故名之為《林少華看村上:村上文學35年》。
考慮到一般讀者的閱讀習慣,注釋沒有像撰寫學術論文那樣做得無一疏漏,只擇其要者簡略注之。還請各位同行和相關學者見諒。
和世間絕大多數人一樣,我的人生也有種種幸與不幸。不幸且不說了。而一個幸、一個幸運之處,大約就是自己的文字——譯作也罷創作也罷論說也罷——似乎為許多人所喜歡。或者說我筆下流淌出來的語匯,如一個個小精靈有幸走進無數人的視野,走進他和她的心間。我的感覺、我的想法、我的意念和情思因之得到擴展和傳播,為許多朋友所分享和共有。而我也因之分享和共有了朋友們心中的一切。這當然超越了年齡、性別、職業,超越了功利和時空。是的,的確不是我單方面付出,而且是互相給予什么、分享什么、共同擁有什么,而且是美好的超越性的什么!每當我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自己有可能是世界上分外幸運的人,仿佛有一股甘甜而清澈的泉水從心底靜靜滲出,最終稀釋以至化解了若干無端的郁悶和不快的記憶。
不用說,這本小書也是大體屬于這類性質的文字。感謝青島出版社的慷慨大度,感謝楊成舜編審的美意和辛勞,更感謝關注和閱讀這本小書的無數朋友們。
林少華
二〇一四年十月一日深夜于窺海齋
時青島皓月當空海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