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琮原先以為她倘若再上戰場,必然是去保家衛國的,結果卻是當了敵國的監軍,世事莫測,造化弄人。
北朝最后還是向南朝發起了戰爭,她將夜合給她準備的東西刪繁就簡后,就準備跟隨大軍向邊境長途跋涉了。
出發前,皇帝召見了她,她在百忙之中來到宮中,他只對她說了兩個字,“保重。”
她聽到這兩個字,心里覺得無盡的委屈與憋悶。戰場上刀劍無眼是誰都知道的,明明是他親自下旨送她去邊疆,現在卻在此說要她保重,尤其是他說完這兩句話叫她退下的時候,她覺得怨從心底生,不由道:“陛下,您要對臣說的就只有這兩個字嗎?”
東羨看著陽琮,然后淡淡地笑了。這一笑,如同春華綻放,有著令人目眩的光華,把她心底的怨與委屈給通通驅散,帶著股讓人安心的力量,“朕等你回來。”
可見美色果然是誤人,僅僅這樣的一句話,這樣的一抹笑,就化解了她的負面情緒。
陽琮低頭:“臣必定不負使命。”
東羨收斂了笑,應了一聲,又淡淡地補充道:“跑的時候,別跑太遠了。”
他一語雙關,陽琮只能說:“陛下不用擔心,臣不會將陛下的大軍一起帶跑。”
出發的那天,東羨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給將士們餞行,一身黑色的龍袍威儀盡顯,淵渟岳峙,胸納山河,絕代風華被掩藏在那肅殺冷硬的氣勢之下。陽琮從城樓下望向他,他的眉目顯得縹緲不清,依稀可以感到其中的堅毅冷絕,不同于素日里捉弄她時候的促狹淡定,亦不同于那日道別時候的和煦包容。
陽琮心里難免生了些許難舍的情緒。人道南帝氣勢迫人,令人望而生畏,真帝王也。年少時孤身一人獨對上百殺將,尚能夠以氣勢壓人,談笑風生,曾有北朝大臣與其對望,不消片刻,已大汗淋漓,如今威勢更甚。以往她還不覺得,如今看來,十分震撼。她的哥哥長他幾歲,立為太子多年,自小受君王教育,嚴肅認真起來,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連她都覺得很有幾分樣子,群臣也盛贊他威儀不凡,然則與南帝的風華威嚴相比,卻輸之甚遠。她父親年少時也曾南征北戰,經歷過沙場的廝殺,氣勢上也能不怒自威,她原以為帝王之威大抵便是這樣,但父親之威卻從沒有像南帝這樣帶給她壓迫感。
陽琮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城樓上的那個身影,直到有人催她前行。她騎著馬,向前行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正對上他的目光,他的長袖在風中烈烈鼓蕩,眼神卻和煦如春風……她這是看花眼了吧?
趕路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馬上顛簸的時候。雖說皇帝顧及她是文臣,故而她不用馬不停蹄地趕路,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馬車上度過,但路途中還是乏味得不能容忍。想當初,她從北朝來的時候,可是一邊走,一邊逛的,到處都是新鮮的物事,別提多好玩了。
不過在走了一半路途的時候,卻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雖穿著古板的官服,卻硬生生地有了一股風流俊俏的書生感覺,在一堆不修邊幅的漢子們中間,顯得鶴立雞群,璀璨奪目,不過他是被一群人攔在那里。
“這位大人,可有意共飲一壺酒?”陽琮笑開花了,讓那些人將他放進來。
“曲大人,能否別笑得這么……春情蕩漾?”顧玠說道,“下官是來辦公事的,曲大人不要這樣影響人家辦事。”
她冷哼一聲,湊近他身上一聞,果然有著淡淡的酒味,她道:“顧大人,別裝了……你醉了。”
除了醉酒后的顧玠,平常時候的他,哪有風流之感?
于是他果斷把那副嚴肅的表情給拋棄,輕車熟路地帶著她,往深巷里走,據說這里有家酒肆,那酒是特別的香。
“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皇帝派我來辦些事,當地的官員應酬多了,覺得有些煩,出來溜了幾圈,發現你的營地在前頭,就順便上去寒暄幾句了。”顧玠給她的感覺是容貌細致性格粗放,對她是相當不客氣,一般來說,是不屑于給她解釋這么多的。
眨眼間,他們走到了一家寫著“醉香釀”的店中,一進到里頭,便聞到了濃郁的酒香,不由得讓人酒癮犯了。
見他們來了,店家非常熱情地迎了上來。他們隨意點了些,再加上兩壺招牌好酒。店里的顧客并不多,只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在拼著酒。小二很快就把酒送了上來。
這家店的酒還真挺香的,連顧玠這樣的人也放棄了牛嚼牡丹的興趣,細斟慢酌的,談話間,他無意地說道:“曲大人,你是北朝人吧?”
“這事大伙人都知道。”陽琮道。
他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口細細地飲,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在北朝的地位還是舉足輕重的。”
她心里一沉,道:“不好意思,你猜錯了。”
“難道不是?”他雖然如此說,神情卻依然自信。
“我乃平頭百姓一個。”她說,“不過因為母親是南朝人,從小同我說著南朝的風土人情,是而我覺得南朝更像是我的歸宿。”
顧玠呵呵地笑了,眼神清明,半點也不似醉酒的人,倒也有些深邃漂亮。不過轉瞬,他的眼神又帶了些許的迷離,仿佛眼里的銳利只是她的錯覺。
是仿佛。
陽琮大口地飲了一口酒,頗有些借酒澆愁的沖動,長嘆一聲,道:“畢竟北朝也是我曾經的故土,所謂故土情深,此番雖充當的是監軍一職,到底有些身不由己。”
“我能體會。”他說,滿懷傷愁一般。陽琮不由得對顧玠的身世深深懷疑起來,卻沒想到他下一步,就將酒壇子奪過,將里頭的酒水給喝個一干二凈,喝完后還念念有詞道,“今天來遲了,這家店的好酒只剩下兩壇,曲大人要悠著點,不要把酒喝完了,要懂得節約,要懂得分享!”
顧玠果然是大煞風景的第一高人!她眼疾手快地將剩余的一壇酒奪了過來,飛快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滋味順著喉嚨下去,她嗆得猛咳一聲,又大力地用衣袖擦拭掉濺在臉上的酒。
而顧玠趁此機會,將酒壇搶走了,她較量似的從他的手里搶奪,他眼疾手快,愣是在她的左右包抄下,直接將剩余的酒給飲盡,也不顧陽琮對著酒壇喝過,喝完還意猶未盡地抱怨道,“像曲大人這樣還可以置身事外的人搶我的酒做什么?像我這樣不得不為的人,才應該醉生夢死一場吧。還浪費了那么多的好酒,真的是……”
“暴殄天物。”陽琮心疼地看著兩壇空掉的酒壇,突然間覺得原本壓抑的心情好上了不少。
“我給你餞行吧。”顧玠發善心地說道。他突然收斂了笑意,目光悵然看向漆黑的天幕,讓人覺得有種沉重感撲面而來,他的聲音伴著夜風落入她耳中,也有種珠玉之感,“今日一別,也不知何時能再見。”
她亦有些悵然,不過想想遠在南都的夜合,道:“會再見的。只要我歸朝的時候你的官職還沒丟。”
他“嗤”的一聲笑:“我們這也算朋友吧?若日后兄弟有需要你之處,你可會肝膽相照,拔刀相助?”
顧玠那雙眼睛里出現了罕見的真誠。只不過這種承諾,于現在說還是太早了,陽琮只能含糊不定地說:“應該會吧。不過說好了,若是你丟官,我會酌情替你美言幾句,若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株連九族、有性命之危,會連累我一同丟官的事情,我是決計不會做的,嗯,貶官也不能超過一級!”
“沒義氣,枉我還當你是朋友,要替你將酒錢給付了。”
“我自己付。”她豪氣道,然而摸摸錢包,卻是空無一文。陽琮摸摸鼻子,嗯,不能說大話啊。
顧玠看破了她的窘樣,也不說什么,直接將酒錢給結了,于是她就欠他錢了……
陽琮覺得顧玠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樣,還真像是會干出什么大壞事的人,尤其據她的小道消息稱,顧玠背后的水很深,同前朝余孽是有那么一點兒關系的。她正準備和顧玠分道揚鑣的時候,陽琮忍不住問道:“我說顧大人,你不會真的想干大逆不道、株連九族的事情吧?”
顧玠看著她,比了一個“噓”的動作。
結果陽琮等了半天,卻只等來了顧玠的一句輕飄飄的反問:“你覺得呢?”
陽琮干笑,她總不能說凡事皆有可能吧。
喝完了酒,陽琮還尋了個地方洗了個澡,將身上的衣服給換了,畢竟回到軍營就又要開始無法洗澡的生涯了。沒想到隨同她去邊疆的涂大人,聞到了她的酒味,木然地說,“曲大人,小的會將您在行軍途中飲酒之事匯報給陛下。”說完,還取出紙筆,寫上日期。
陽琮:“……”
接連著又趕了大半月的路,終于到了兩朝交界的隘關。
陽琮到的時候,一場戰役剛剛結束,北朝的兵馬退回他們的根據地,三三兩兩的人在那邊清理著戰場。
置身事外說來容易,真當身臨其境的時候,卻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淡定——盡管她一直在說服自己做一個愛崗敬業的人,卻無法忽略敵軍陣營里頭的人都是她的臣民這一錚錚事實。
不幫吧,背了良心債。
幫了吧,露出蛛絲馬跡必然會被人懷疑自己來南朝的目的,至少她身后這個拿著紙筆監督她這個監軍的人肯定不會袖手旁觀,如此一來,她來南朝委曲求全,做出的努力將會功虧一簣。
真是……左右為難。這場戰役來得蹊蹺,簡直是太不合時宜了。私心里,她還是希望北朝能大獲全勝的。不過也許敗了背后的人也會消停些?
陽琮剛到此沒幾日,南朝頻頻勝利的消息就堆滿了她的桌子,這日聽說北朝軍隊戰敗,逃入了避天谷,她當即就驚得跳起來。
那可是個只進不出的地方,并且到處都是料峭的山石,沒有食物來源。逃入避天谷,這不是自尋死路嗎?誘敵深入也不是這樣玩的吧?雖然敗了這么多場,可那也是數萬活生生的人啊!
她坐不住了,卻不能明目張膽地去當援兵,只能摩拳擦掌露出一副極想爭功的樣子:“奶奶個熊,不能讓他們跑了!打到他們老巢去!揚我們南朝國威!”
“大人,您是我朝的探花郎,是讀書人,文雅點。”
她:“……”
陽琮轉向那個表情木然的人:“你說,讓北朝軍隊全軍覆沒,這是多大的軍功?夠讓我升個幾品?”
“大人如此冒進,恐怕不進反退。”
陽琮怒:“大人我好歹也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了,區區北朝幾萬軍隊,能奈得了我何?快,給我備上數千兵馬,我要給他們個迎頭痛擊!”
“大人。”
陽琮拿過放在一邊當擺設的長劍,作勢要拔出,道:“誰阻攔我加官晉爵,我就和他拼命!”
“小的只是想提醒大人,這把劍您拿反了。”
“……”陽琮訕訕道,“怪不得我拔不出。”
涂大人慢條斯理一板一眼地說,“敵方可是有三四萬的兵馬,大人確定數千的兵馬能夠勝得了他們?”
“困住幾日,不就成了?”
“那大人去吧。”
“嗯?”陽琮錯愕,竟沒想到如此就說服成功了,她幾乎沒有任何阻攔地就獲得一支五千人的軍隊。轉念想想,自己雖在皇帝眼里是解悶良物,但在外人眼里便是御前紅人了。如此身份平日里沒有頤指氣使的,如今偶爾提出一次愿望,那些人難得找到一次巴結機會,自然也要滿足滿足她,免得她跑去告黑狀。
避天谷四面環山,僅有一條四米寬的小道通入。山巒陡峭,時不時地有碎石從上面掉下來,若是有人馬留在上頭打伏擊,倒是不錯的。
陽琮帶著五千精兵,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避天谷。北朝的軍隊困在此地已經三天了,即便是精銳之兵,也差不多被磨成了哀兵。
很快她就看到了北朝軍隊,士氣顯然比較低迷。他們渾身臟亂,滿面風塵,精神十分不濟,而這幾日看到南朝的人馬只守不攻,也有了懈怠之心,只派了一小隊的人馬守在關隘之處,遇到敵襲再回去通報。
陽琮到的時候,他們整軍迎接,但連日來的疲憊讓他們的隊形看起來歪七扭八的。他們的表情里可以看出絕望、痛苦、麻木,卻偏偏沒有降意,好像垂死掙扎的亡命徒一般,求生的意志不墮,灼傷了她的眼。
北朝將領段子承很快前來迎敵,他嘴唇蒼白,臉上有著一道明顯的血痂,狼狽極了,可在馬背上,依然坐直了身體。當他看到陽琮時,眼底有一閃而過的驚喜。
陽琮默默地拿著手指,在嘴角比了個“噓——”的手勢,又清咳了聲,道:“廢話少說,直接上,殺他個片甲不留!”
軍隊得令,蜂擁而上,掀起了風沙,撲在她的臉上,她不由得掩面,不想去聽那戰場的廝殺及血肉割裂的聲音。
隔得久了,兩軍已經廝殺在了一起,這時她才睜開眼,瞄準了敵軍將領的位置,準備縱馬混入戰場。
身后卻驀然有雙手拽住了她:“曲大人,三思。”
他的眼里有冷意,也有警告。
“我說涂大人,你怎么老攔我砍下敵軍將領首級呢?莫非是不想文武雙全的贊譽落到我頭上,還是你與這將領有私情?”陽琮滿不在乎地笑笑。
“陛下要我保護您的安全,若是您執意要向前沖……有何損傷,事先說明,不關我的事情。”
她止住了笑,看向了他幾秒,腦海里突然想起皇帝陛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想起仍然在京城的夜合,這跨出的第一步,似乎是個很艱難的抉擇。
可是沒辦法,她無法對眼前的殺戮熟視無睹,只能夠對現實做出最符合她心意的妥協。何況,那身陷險境的段子承算是她在北朝比較賞識的一個將領。陽琮道:“早說嘛,這肯定是不關你的事情,是大人我自己做的決定,是我貪功冒進行了吧?回京城我肯定要向陛下褒揚這些日子你監督我的功勞的。”
話畢,馬鞭往馬屁股上一抽,策馬前行,同著段子承交鋒的時候,陽琮長劍揮舞,馬上一陣顛簸,她整個人從馬背上滑落了下去。段子承下意識地俯身撈住她,要救她起來。她瞅準時機,湊在他的耳邊道:“拿你的劍,要挾我——”
段子承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果斷地按她的話做了。
“冒犯了,公主。”他架在陽琮脖頸上的劍在顫抖,那能夠斬落千軍首級絲毫不拖泥帶水的手也是顫抖著。
“是誰下達政令,向南朝宣戰?”她小聲地問,感受著劍上的寒氣,露出一副恐慌的神情,大聲地對著仍在廝殺的南朝將士喊,“趕快后退啊!把本大人救了,必有賞賜!”
“是太子殿下。”段子承側頭回答她,然后大聲吆喝,“趕快撤退,要不然我就殺了她!”
兩軍將士手頭的動作都停下來了,雙方都退回了各自的領地,彼此對峙著,戰場一下子變得寂靜了。
陽琮在兩軍之前,將一個貪生怕死、被人要挾的南朝文臣形象演繹得栩栩如生,就差涕泗橫流了,若不是場合不對,她都要給自己拍掌叫好了。
陽琮早料到了兩軍對壘會出現這么一個情況,故而帶來圍剿北朝軍隊的將領避開了品級比她高的,如今在場的南朝將領的品級,最高不過是千夫長,權力越不過監軍,又畏懼她在皇帝跟前的“地位”,即便心里鄙視,也不敢和她叫板。一見到這種形勢,幾個首領商量開了,但商量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
故而一錘定音的就是那時時刻刻跟在她身邊監督她,要向皇帝打小報告的涂大人了。他拍馬往前行了幾步,頗有幾分大將之風,道:“放了他,我讓你們出避天谷。”
陽琮松了口氣。
涂大人冷冷地看著她。
如同所有威脅與被威脅的戲碼一般,商量好了在避天谷的出口處一方交人、一方讓路的程序后,北朝將領段子承一邊拿劍要挾她,另一邊驅著馬,領著剩下的殘兵敗卒往避天谷外逃去。逃亡過程中,段子承歉疚道:“公主相救之恩,子承無以為報。避天谷之上,臣已埋伏了人馬,他們不會太快追來。子承就算拼得性命,也必然竭盡全力,為公主殺出一條血路。”
“不,我還不想現在就走。”陽琮說。
段子承明顯愣了愣,道:“公主留在南朝,會有很大的麻煩,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陽琮笑笑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段子承將劍放下,一副肝腦涂地、兩肋插刀的模樣,道:“臣必定竭盡所能。”
陽琮道:“避天谷的出口處還埋伏著數百的南朝軍隊,你當著他們的面,將我刺傷——”
“這是大逆不道……臣不敢,也不能傷害公主!”段子承打斷她的話,拼命地搖頭,逃命的速度亦慢了幾許。
“聽我說,我負傷后,就跳下馬,你假裝將我推下去,并露出一副兇神惡煞,過河拆橋的嘴臉,然后帶著你的兵馬沿著北衛河的方向跑走——那里的布軍最少,你扮成流民,逃回北朝,再將朝中你所知道的事情寫信給我。信,交到兩朝交界處的來喜客棧就好。”
“公主殿下,臣不敢……”段子承反反復復地說著,“臣不能容許自己傷害您。”
“我在南朝還有事情,我必須待在這里。這樣做,是最好的方法,能夠置之死地而后生,保全你我。若我和你一同逃了,會連累很多人,并且未必逃得出去。若我安然無恙地回去,將會面臨著許多的麻煩。”
段子承依然猶豫不決。陽琮深深地皺起眉頭,段子承的名頭在北朝內一直是挺響亮的,果決,利落,干脆,如今在她看來,分明便是優柔寡斷。
陽琮不由冷了語氣,道:“婦人之仁不是幫我,是害我。你知道怎樣才能避免致命傷口,怎樣能夠讓傷口看上去嚴重而不致命,若讓我自己砍自己一刀,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被人看穿。”
段子承的額間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那握住劍柄的手也開始顫抖,好似那把劍有多么燙手一般,她真是生怕他將那劍給扔了。
眼看著避天谷的出口處近在咫尺,而背后的追兵也有一半的人漸漸趕上,陽琮不由得急了,道:“段子承,你是北朝最果決最英勇的年輕將士。你想讓我失望嗎?你想要讓你成為破壞我計劃的人嗎?”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搖頭,像是陷入了思考,同時那馬鞭往馬屁股上狠狠一抽,烈馬急馳。
段子承握劍的手漸漸收緊,再度將那劍搭在她的脖子上,表情就像是要奔赴斷頭臺一般的難受:“殿下,抱歉了。”
“記得我剛剛說過的話,不要心存不忍,臉上的表情也不要有猶豫。”陽琮又想了想,決定說些活躍氣氛的話,“記得刺我的時候朝上刺點吧,最好是肩膀附近,傷口盡量大些,相信你不會手滑把劍甩出去把我的脖子割斷的,到時候別舍不得下手,就輕輕地割破一點皮……本公主現在是男子漢,不怕疼噢。”
“殿下,請嚴肅點好嗎?”段子承的表情像是快哭了。
“嗯,好。”好像氣氛活躍得適得其反了。
接下去她留給了他時間好好思考,避天谷的出口很快就到了,南朝的兵馬埋伏在樹叢后,身影聳動。避天谷內遙遙地有人一馬當先,從里頭馳騁而出,還是個認識的人。
很好,那涂大人沒有被碎石給砸死,他將作為見證她生平第一次光榮負傷的人,使這時機變得更好。
“刺。”陽琮干脆利落地下達指令。所幸這段子承也經歷過無數次的戰役,真到了這種時候比一般人冷靜,嚴格按照她的要求朝著肩膀偏著心臟的方向猛刺下去,也達到了她預期的效果——后來給她看病的大夫說,所幸她逃避得及時,那一劍原先是想往著心臟的地方刺的。
當時她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疼,也不用她故意弄出一副被段子承“拋尸”或者躲避人砍而側身墮馬的動作,因為沒有人扶著,那根本就是個自然反應。
陽琮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身體往后一仰,身體就落在平地上,成功完成了負傷墮馬這一光榮任務。她腦海里留著的最后畫面,就是漫天的飛塵為背景,段子承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表情猙獰糾結,看在她眼里,卻是犯了滔天大罪的痛苦懺悔神情。
哎,這段子承,別傻杵著,趕快跑啊……
她醒來的時候身上被換了套干凈的衣服。陽琮意識到這點,有陣涼意,慢慢地從四肢五骸流入心中。
她急忙地摸摸自己的胸前,感受到了一定的厚度,她松了一口氣。還好,她的女兒身應該沒有被識破。她的胸前仍然纏著裹胸帶,卻沒有像從前那般厚重,也比較寬松。
是誰……幫她換的衣服,甚至連裹胸帶也換過了?不過照這情形,她的性別應該還被隱瞞著。
睡了許久,大腦反應還是遲鈍,她決定還是不想了。
這是一間打掃得很是干凈整潔的屋子,屋里有扇小窗戶,垂著竹簾,沒有掌燈,顯得有些陰暗。門外的人聽見陽琮這邊的動靜,掌燈走了進來。
那人是小廝的模樣,穿著粗布的衣衫,他說:“大人昏迷了許多日,明明不是什么致命的傷口,卻老是醒不過來,大夫們一籌莫展,險些就以為大人挺不過來了。”
沒辦法,憂思過重,血流過多,墮馬的沖擊,導致她處于精神肉體兩重折磨,故而下意識不想醒來,真是難為了替她看病的大夫。
“那個北朝的將領真太不是東西了,明明說好了放人,還想置大人于死地,應該要千刀萬剮。”小廝咬牙切齒道,“所幸大人無恙,那賊人見到我朝埋伏的軍隊,嚇得跑遠了。可惜讓他們給跑了!”
小廝東扯西扯的,讓她也了解了那日之后戰場情況。
陽琮嘴角浮起笑意,看來這段子承還不算是太蠢笨,沒有將她的計劃給打亂,跑得還挺及時的。
聽那小廝嘮叨了一會兒,她覺得屋內有些悶,便下了床,趿著鞋子朝外走,那小廝跟在她的身后,默許了她的舉動。
陽琮坐在草坪上,望著暗藍色的天空,思緒萬千。段子承跑了,現在應該是在北朝境內,已然安全了吧,不知道那天的幾萬將士,存活了多少人。
太子殿下頒布的旨意?她來南朝之前,曾與太子秉燭夜談,特地叮囑了他一番,讓他在這段時間按兵不動,不能主動挑釁。他們兄妹的關系一向都很好,她哥哥不會對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段子承也不會騙她,應當是有人假借了太子的名義,又或者她哥哥從什么地方找來了濟世謀臣,把他糊弄住了,給出了這么個壞點子,他被說動了……她的哥哥向來有些優柔寡斷。
她搖了搖頭,嘆了嘆氣,繼續望著天空,人說睹月思鄉,如今倒也勾起幾分愁腸來。
長吁短嘆過后,她抬頭,卻望到遠處深沉黑夜下,一個如玉山般的身影負手而立,沐著幽月的清華,顯然是站在那邊許久了。
陽琮立馬站了起來,頓時想要拔腿就跑,然而在他清冷的眉眼下,兩只腳如同灌鉛似的移動不了,又有些不爭氣地發軟。
她策劃了一場負傷墮馬的事件,以為之后稍加掩飾,被追究瞎指揮、干涉軍情的罪名就罷了,卻沒有想到她醒后第一個面對的會是皇帝陛下,更沒有想到,他會紆尊降貴地來逮她,見到她這么狼狽的模樣。
隨意而散亂的頭發披肩,臉色蒼白如紙,甚至還掛著淡淡的淤青,嘴唇干裂,身上穿著不太合身的衣服,顯得寬松而頹廢,那雙烏溜溜的眼睛有些尷尬又有著忐忑地四處游離著。
她是趿著鞋子出來的,剛剛坐下是盤腿而坐,有只鞋子不知道被她踢飛到哪兒去了,一只腳丫子就袒露了出來,白嫩得過分,不像是男孩子該有的,陽琮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腳丫子上。
這只腳涼颼颼的,越在乎它,就越是令人尷尬,她將它抬起來,藏在另一條腿后,然后維持著金雞獨立的姿勢。
“陛下,您,您怎么來了,臣沒有看花眼吧?”陽琮見到他,慌忙地解釋,告罪道,“我……陛下,臣再也不敢貪功冒進了,臣應該要識得自己是幾斤幾兩!臣應該要跑得快,不是傻乎乎地沖向前,還把敵軍給放跑了。臣這次吸取教訓了,還望陛下看在臣有傷在身,還昏迷了這么多天,不要貶臣的官……”
東羨任著她說完這幾句話,表情不動聲色,然后朝她走近,步伐很穩,又很有節奏感,一步一步地像是踏在她的心上,她的心也隨著他的腳步怦然跳動著。
身后的小廝不知道何時走開了,這空曠的地方,僅余了他們二人,安靜得可怕。
他深深地看著她,目光里有探尋、嘲弄,還有那清淡的月色,讓人覺得晦澀難懂。
東羨臉上再沒有那種似笑非笑要算計她的神情,反而從始至終都是淡淡的,沒有變化。他亦沒有說話,卻讓陽琮覺得到處都是無形的壓力,讓她覺得抬起的那只腳丫越發地冷,也越發地酸。
“臣……”陽琮突然覺得說不出話了,干脆閉上嘴了。
“怎么了,不繼續說?”東羨淡淡道。
陽琮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拎著酒壇。顧玠拎酒的時候灑脫不羈,帶著些市井的熱鬧之氣,而他拎著酒,卻沒有半點的違和感,拿起酒壇向人邀酒的時候,一言一行俱是風雅。
他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像是能深透靈魂,看穿她的謊言。
“曲陽春,朕以前禁著你酒的時候,你總是向其他人邀酒。”東羨不咸不淡地道,有種了無興味地感覺,“今天,我們不醉不歸吧。”
陽琮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的神態無波無浪,他的聲音不喜不怒,他的情緒像是被黑夜給掩映,叫人看不清。此刻的他,身上帶著似有似無的一股殺意,讓人感到幾分危險。
他是憤怒的,這種憤怒因為無聲而更可怕,就恰似暴風雨前的寧靜。
“陛下……我的傷,不能飲酒。”陽琮下意識地退后一步,腳丫也落在草地上,但還是硬著頭皮道。
“朕叫你喝你就喝!”東羨果斷地下著命令。她曾見過他劈頭蓋臉地罵過一個臣子,便是用這種語調,深沉得像是被浸濕的華美綢緞。
陽琮只能小心翼翼地將他手中的酒壇給拎過來,那明明是甘洌無比的酒,落入口中,卻盡是苦澀。
“喝。”東羨見她猶豫,斬釘截鐵地命令道,讓人一點兒抗拒之心也生不起。
她只能捧起酒壇,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東羨冷冷地看著陽琮,一點兒也沒有制止的意思,相反,她每每停下飲酒,觀察他的時候,他總會再度命令她喝下去。
胸腔處涌起無邊的熱浪,辛辣的味道刺激著味蕾,有時候喝得太急了,被嗆住咳嗽了半天。陽琮面頰已緋紅,東羨還是淡淡地看著,等到她咳嗽之勢緩了,又示意她繼續喝。
“陛下,臣不能喝了。”那些酒水落在她的肚子里,脹得難受。
東羨固執地看著她,冷冷地發話,“朕賜愛卿酒的那晚,愛卿同著顧玠共飲霜中白一壺。”
“……”
“你升侍講的那日,與顧玠面圣前,共飲一壺山花笑。”
東羨的眼里有著銳利的光芒,直直地掃射了過來,“你上戰場前,遇到了顧玠,同他痛飲了兩壇酒,還能清醒歸來,現在,你不過飲了半壇酒,便是酒力不濟了?”
他……竟然能將她和顧玠多次飲酒的數量及種類說得明明白白!天朝的探子,還真是無處不在。
“還是說,愛卿根本是不屑同朕飲酒?”東羨冷冷道。
“臣不敢,臣的酒量確實不是太好,臣和顧大人一同飲酒的時候,那些酒大半都是到他肚子里去了。”陽琮嚅動著唇,小聲道,非常嫌惡地看那酒壇一眼,迫于無奈,將那酒壇端起,擺了個樣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嘬著,用余光偷偷看著他。
東羨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嘲弄,他沒有立即揭穿她,而是利落地揭了另一壇酒的封口,然后單手抓著酒壇,喝了起來。他飲酒的姿態灑脫肆意,又有股殺伐決斷的凜然,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混合在一起,竟出奇的協調,還平添了許多美感。
他的酒量特別驚人,不一會兒,那一壇酒就見了底。而他的眼睛依然清明,只不過是原本白皙如玉的臉上染了一點的醉人的紅,令人陶醉。
東羨喝完酒,就那樣直直地看著陽琮,目光犀利灼人,“那么,愛卿喝半壇酒,朕喝一壇,你覺得夠嗎?”
“夠夠夠……”陽琮急忙說道,尚算冷靜的皇帝陛下已經夠可怕了,若是醉酒后,理智不受控制的他,簡直不能夠想象。
眼見著他將空酒壇扔在一邊,拿起另外一壇酒,陽琮道:“陛下的龍體要緊,臣惶恐,臣自己一個人能喝得完,不用陛下陪著。”
“曲陽春,你也知道惶恐?”東羨已有了些怒氣外溢。
陽琮急忙奪過那壇子的酒,放在身后,皺著眉頭,將原先那壇剩余的酒一鼓作氣地給喝盡,然后掀開一壇新酒的封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灌了幾大口。
一下子酒喝得太多,又太急,剛剛放下那酒壇,陽琮便覺得有些暈眩,天地開始搖晃,渾身乏力癱軟在地。她閉上了眼,揉了揉眉心,又用力地睜開了眼。
陽琮昏昏沉沉,好似閉上了眼睛,時間就飛快地從指尖飛躍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他好像是問了她一些問題,她胡亂地答著。
半醉半醒間,陽琮猛然聽到他極冷極低沉的聲音,道:“曲陽春,欺君你都不怕了,還惶恐什么?”
她驀然松了一口氣,懸在心頭沉甸甸的石頭終于落在了實處。該來的總要來,這樣挑明了講,總比吊著膽子在那邊揣測來得好。
陽琮睜開眼睛看他,東羨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里落滿星辰,顯得深邃悠遠,“朕不止一次給過你機會,讓你坦白,你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棄朕給你的機會。”
陽琮暈乎乎地想著,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知道她故意放走了段子承?還是知道她是北朝公主,或是怪她欺瞞了女兒身?難道是……她剛剛被他套出了什么話?她醉酒后向來……除了好色無法制止以外,還是挺守口如瓶的吧?
陽琮正神經緊繃、胡思亂想的時候,東羨帶著幾分狠戾地說:“朕真想殺了你。”
那話語像是突然攫住了她的喉嚨,登時讓她覺得一陣透心涼。
然而正當陽琮緊張萬分、以為小命危矣、準備坦白從寬之時,東羨突然欺身逼近,壓在她的身上,居然就那樣吻住了她。起初是和風細雨,慢慢地啃噬著她的唇,而后如疾風驟雨,狠狠地吻著,在她的唇腔里肆虐,帶走了所有的空氣,宣布著他的主權他的憤怒。
陽琮暈乎乎地呆住了,腦海空蕩蕩的,任憑他將她壓倒在草坪上。
回過神來她才覺得,這種夢寐以求的滋味實在是美好,原本讓她痛恨欲絕的酒的味道,剩余在他的唇齒間,出乎意料的甘甜美味,讓她喜歡不已,甚至帶著讓她懼怕的沉淪。
吻了許久,東羨終于放開了陽琮,他大力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沒有留給她說話的空隙,又繼續覆了上來,強勢而霸道,絲毫反攻的機會也沒有給她,愣是將陽琮原本還沒有褪去的酒意給吻了上來,兩種醉意混雜在一起,她覺得神志完全不受控制了。
電光石火間,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陽琮有些被遺忘的記憶突然間重新被喚醒,南朝帝都曲府的那個晚上……其實他們是親吻過的,只是他沒有這樣壓倒性地侵略,也沒有這樣讓她覺得心跳加快、又是緊張又是愉悅地憂喜參半。
這種感覺她還是挺喜歡的,只是他的身份……真是可惜了。
許久,東羨終于停止了吻她,退開了一步,目光冷靜地看著她。
陽琮腦袋極度缺氧,臉頰發燙,像是要燒了起來。
東羨促狹道:“愛卿那晚在曲府萬般熱情。今天不過如此,也值得愛卿如此臉薄?”
他幾乎要指著她的鼻子說她那晚恬不知恥了。陽琮半瞇著眼看他,渾身難受,那股灼燙的感覺從額頭傳來,她覺得更暈了——她居然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絲的后悔和緊張。
原來這是意亂情迷的感覺嗎?她那時這樣想著。后來才知道,大量飲酒讓她肩膀上的傷口急速惡化,流血不止,再度引發了高燒,才讓她頭沉腦重的。
空腹大量飲酒,更讓她肚子疼得猶如刀絞,昏迷中也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