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兩個人手挽著手彼此扶持著從大火中逃生，他們的臉上全是燒傷，面目猙獰，垂死掙扎，他們隱姓埋名，四處逃遁，居無定所……殘敗的宮殿，燒毀的容顏，落下的肺疾，咳出的黑血，一幕幕不停地在眼前交換，在腦海中交疊，北坡上的沈世平像是被無形的法術定在了原地，再也抬不起握著長槍的手臂。周王口中的故事他從未經歷過，可為什么聽起來如此心痛，為什么故事里的主人公會是他的生身父母？

周王把自己的袖子挽起，向沈世平展示著自己手臂上的胎記，問道:

“大哥，你的手臂相同的位置上，也有這樣一個印記，對嗎？”

沈世平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去查看，他知道，他的手臂上，相同的位置，確實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印記，他們確為雙生子，他，大梁名聲赫赫的戰神，竟是北周太子遺孤。

沈世平的心到底還是亂了，思慮良久，他選擇了撤兵。

這一仗，驚動了長安。

一代戰神沈世平，領兵南下數月，三次出兵，竟沒有一次捷報傳來。

太宗皇帝即刻下了圣旨，命沈世平暫且回京。朝堂上人人都說，鎮南王沈世平在封地一待就是四年，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他又戰功赫赫深得民心，誰知道他有沒有起了異心，和那周王聯起手來推翻大梁政權呢？

彈劾沈世平的奏折很快在宣室殿的書案上堆成了小山，老皇帝只看了其中幾個，便怒不可遏地閉上了眼睛，他不愿相信，自己最器重最信任的戰將會有僭越之心。可是事到如今，他卻不得不懷疑。三次交手都沒有捷報傳來，如果沈世平的身體沒出什么問題，那他的心一定出問題了。

翌日，沈世平抵達長安，皇帝指著一沓沓彈劾他的折子，大怒，問何故，沈世平早已料到他回京后會是這種局面，遂定了定神，抬袖行禮道:

“北周太子遺孤戰術多變，為防更多將士無辜犧牲，臣欲尋其軟肋，而后一擊即破，故而一直未與其正面交鋒!”

老皇帝微微瞇了瞇濁黃的雙眼，聲音忽然變得十分陰郁道:

“朕憑什么信你!”

沈世平的兩道劍眉讓人難以察覺地一蹙，很快又舒展開來，他暗想:難不成，他不在京的這些時日，發生了什么變數。

卻見那老皇帝站在高高的臺階之上，廣袖一揮，呵斥道:

“那劈天神劍，分明是凌遠給你的!當初凌家拒不交劍，如今怎么你一出面，凌遠就請出了劈天神劍?莫不是你二人有所密謀，想豪奪朕的江山不成!”

原來，皇上一直都知道失蹤多年的劈天神劍在凌家手里!難怪那日皇上要他尋劍時曾暗示他去找凌遠，難怪那晚的凌遠可以如此輕易地就拿到神劍，可是，為什么凌遠一直吞吞吐吐不肯說出實情呢？

沈世平出宮后，馬不停蹄地趕去了凌府，他急于找凌遠問清楚這一切，他急于去看看他的妻兒是否受到牽連，他甚至想當面質問凌遠，為何不早點把話說清楚，害他被皇帝猜疑至此!

然而，當他帶著滿心怒火抵達凌府時，卻見門前早已掛起白綾，府內人人縞素，沈世平心頭的怒氣頓時消減了一半，遂尋一小廝問何故，那小廝垂淚道:

“夫人歿了，昨兒個才發的喪。”

“……”

沈世平心頭一沉，許驚云，歿了?

他尋著一塵不染的青石板路來到主院，院中剛剛灑掃過，散發著綠葉和泥土的芬芳，凌遠背對他坐在桌旁，一身素裝，墨色長發隨意在腦后挽了一個發髻，僅用一根青簪固定，他正在作畫，畫中人眉如遠黛，目似秋波，分明是許驚云的模樣。

凌遠見他回來了，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行禮道:

“王爺回來了。”

沈世平見他容色愈發清冷，許是諸事不順經常蹙眉的緣故，眉間平添了兩道淺淺的痕跡，只是眸中毫無波瀾，不悲不喜，仿佛此人早已遁入空門，了卻塵緣。

凌遠喚了下人為沈世平斟了一杯熱茶，請他入座。

此時，沈世平已怒氣全無，他開口問道:

“舅嫂她……怎么突然就走了？”

“你一直沒有傳來捷報，朝中怨聲鼎沸，陛下一早便對凌家有所懷疑，如今更加篤定。那日，陛下忽然讓驚云的姑母許賢妃來探望她，不知這賢妃對驚云說了什么，讓驚云忽然發病，錯手傷了賢妃。陛下大怒，將我革職，事后驚云內疚不已，趁我不在府上時，自縊而亡。”

沈世平這才知道，原來不僅他是受害者，連凌遠都被皇上算計至此。他忽然記起自己這幾個月領兵在外時，曾收到過凌霜的家書，說是那個病秧子弟弟凌迅也病故了。

沈世平忍不住追問道:

“舅兄，難不成迅兒的死，也是宮里那位的手筆?”

凌遠眸中微驚，他沒想到凌霜已把此事告訴了沈世平，遂眼神躲閃地開口道:

“不是，他是自己病死的!”

沈世平如今最看不慣凌遠這副吞吞吐吐、刻意隱瞞的樣子，遂站起身來面色微慍道:

“事到如今，舅兄還是不肯有話直說嗎？你至少該告訴我，凌家和劈天神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若早些向我言明凌家是因拒不交劍才被陛下打壓，而并非什么功高蓋主樹大招風，我們便可商量出一個權宜之計，可你為什么一直不肯說出實情?現如今，你我皆被陛下懷疑，你還是不肯給我個交待嗎？”

凌遠聞言，上前解釋道:

“我一早便同你說過，告訴你那些實情，會打破你現在安穩的生活，而后你也沒再追問。更何況，你向來戰無不勝，我怎么會想到你連打三仗都未曾傷及那周王分毫，這才惹了滿朝文武紛紛上奏!你要知道，你少年封王，不知有多少人視你為眼中釘，他們都眼巴巴地等著你犯錯呢！那北周太子遺孤究竟有何手段，竟讓你堂堂鎮南王鎩羽而歸?”

“我……”

沈世平有多想告訴凌遠，第三仗他能贏的，只是，北周太子遺孤，這個對誰都沒有益處的身份，他到底沒能對凌遠說出口。

凌遠則坐下身來，正色道:

“我再問你一遍，你一定要知道真相嗎？凌家的秘密，不僅關乎劈天神劍，還關乎凌霜的身世。”

沈世平心頭一沉，他沉默了片刻，而后斬釘截鐵道:

“事到如今，我只想要一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