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谷雨驚雷（1980年）

黟縣屏山村的夏收來得格外早。程家老宅門前的曬谷場上，十五歲的程立秋正握著竹耙翻動稻谷，汗珠子順著少年單薄的脊梁滑進粗布衫里。遠處黛色山巒壓著鉛灰的云，空氣里浮動著悶雷的腥氣。

偏屋里突然傳來瓦罐碎裂的聲響。立秋扔下竹耙沖進去時，正看見十二歲的立夏舉著鐮刀擋在弟妹身前，雙胞胎立冬和春分蜷在墻角，六歲的小妹谷雨嚇得打翻了腌菜壇子。他們的父親程大山醉醺醺地揪著谷雨的羊角辮，酒氣混著皖南黃梅天的潮氣在屋里發酵。

“賠錢貨！“程大山噴著酒沫，“去年就該把你過繼給陳家...“

立秋抄起門后的扁擔橫在父親面前。竹節在濕氣里沁出冷汗，他想起去年母親下葬那天，棺木上的招魂幡也是這樣濕漉漉地滴著水。十五歲少年的喉結上下滾動：“爹，谷雨才換了兩袋苞谷。“

雨就是這時落下來的。驚雷劈開云層，程大山在奪門而出的剎那被門檻絆倒，后腦勺磕在青石臺階上。立夏手里的鐮刀“當啷“落地，春分捂著谷雨的眼睛，立冬的白襯衫濺上暗紅血花。

祠堂屋檐下的鐵馬在暴雨中叮當作響。立秋跪在族長面前時，還能聽見谷雨抽噎著問：“大哥，爹是去尋娘了嗎？“他數著青磚縫里的螞蟻，忽然發現自己的布鞋破了個洞，大腳趾從里面探出頭來。

第二章白露寒（1985年）

村會計把算盤打得噼啪響：“按人頭分，你們家能得六畝水田，兩畝旱地。“立秋盯著賬簿上歪扭的字跡，油燈把五個人的影子投在糊著報紙的土墻上。春分正在教谷雨認《新華字典》，立冬在煤油燈下做初三數學題，立夏擺弄著從鎮上淘來的二手半導體。

“大哥，我想去深圳。“立夏突然開口。半導體里飄出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滋啦滋啦的電流聲驚飛了梁上的家燕。立秋的手頓了頓，鋼筆在作業本上洇出個墨團——他正在夜校補習初中課程。

春分抬起頭，十六歲少女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二哥帶我一起去！我會踩縫紉機，王裁縫說我的牡丹花繡得比縣里樣品還鮮亮。“

“胡鬧！“立秋摔了鋼筆。墨汁濺到春分連夜趕制的的確良襯衫上，那本是給谷雨開學穿的。谷雨“哇“地哭出聲，立冬默默遞過橡皮。

那夜立秋蹲在曬谷場抽了人生第一支煙。月光把稻草垛照成銀山，他想起去年交公糧時糧站的白墻標語，想起夜校老師說的“萬元戶“，想起春分繡花時被針扎得通紅的手指。煙頭明滅間，他摸到褲兜里皺巴巴的《雜交水稻栽培技術》。

第三章驚蟄動（1992年）

長途汽車卷著黃土停在村口時，立夏的牛皮鞋已經蒙了層灰。他懷里揣著用三個月工資買的索尼隨身聽，想象春分聽到《水手》時的表情。五年不見，小妹該出落成大姑娘了。

老宅門前的柿子樹又粗了一圈。立秋正在調試新買的東方紅拖拉機，油污蹭在的確良襯衫上。谷雨蹲在井邊洗高考復習資料，辮梢系著城里流行的粉綢帶。

“二哥！“春分從廂房跑出來，縫紉機還在噠噠作響。她身上的蝙蝠衫讓立夏愣了神——這分明是深圳東門市場最時興的款式。

立夏的牛皮鞋踩過曬谷場的水泥地，這是他用寄回來的錢修的。廂房里堆著彩色電視機和雙缸洗衣機，包裝箱上的日文還沒撕干凈。他突然看見春分無名指上的銀戒指，在陽光里閃了一下。

“對象是縣紡織廠的。“立秋在拖拉機轟鳴里大喊，“你寄回來的三洋洗衣機，正好當嫁妝！“

春分摸著縫紉機上的并蒂蓮，那是她連夜繡的。深圳制衣廠的流水線在記憶里轟鳴，組長罵她“鄉下妹“的聲音和眼前蟬鳴混在一起。她突然很想告訴二哥，那件被墨汁染臟的的確良襯衫，其實一直壓在陪嫁箱子最底層。

第四章芒種忙（2003年）

省圖書館的空調嗡嗡作響。程立冬推了推金絲眼鏡，指尖在滾輪鼠標上停頓片刻。電腦屏幕顯示著“中國知網“的檢索頁面，《新型雜交水稻抗倒伏性研究》的標題在熒光里明明滅滅。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是春分發來的彩信。照片里谷雨抱著新生兒站在縣醫院門口，背后“新型農村合作醫療“的橫幅紅得刺眼。立冬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夜，谷雨的羊角辮上沾著腌菜葉。

“程教授！“助教小跑過來，“您老家寄來的快遞。“紙箱里躺著新收的秈米，米粒間夾著曬干的桂花——是立秋的手筆。這些年大哥總說種田用上了無人機，可寄來的總還是用最土的青篾籮筐裝著。

窗外梧桐葉開始泛黃時，立冬在實驗田接到立夏的電話。深圳的霓虹仿佛透過電波映過來：“老三，我在華強北看到你研發的那個什么...稻種追溯系統？“

第五章立春新（2025年）

程谷雨點開直播軟件時，老宅門前的曬谷場正飄著爆米花香。她二十一歲的兒子把手機架在無人機上，古村落的馬頭墻在鏡頭里起伏如浪。

“這是我們屏山特產的五彩米，曾祖父那輩就開始種的老品種...“少年人的聲音混著蟬鳴。彈幕飛快滾動，谷雨瞇起眼看不清字，卻聽見祠堂方向傳來游客的笑聲。

春分的裁縫鋪改成了漢服體驗館，立冬帶著農科院的團隊在梯田做研學基地。立夏的物流公司剛往迪拜發了批茶葉，視頻電話里說要在棕櫚島開徽菜館子。

曬谷場上的露天電影院正在放《你好，李煥英》。立秋摸著拖拉機改裝的觀光車方向盤，忽然聽見谷雨驚呼：“大哥快看！“

銀河懸在黛色山巒之上，二十年前他親手栽的紫云英在夜風里搖晃。月光漫過水泥地，恍惚又是那個攥著扁擔的夏夜，濕漉漉的招魂幡在記憶里輕輕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