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酒話龍井
- 爾等休送
- 卿詩青絲
- 3765字
- 2020-08-15 15:33:55
臘月二十九,午時一刻。
杭州東校場,營房內。
“張大哥,俺看這小子就不是什么好鳥!他肯定是故意的!誒喲!俺的腰喂……看俺不活劈了他!”
“老六,這小子傷著你腰了?桀桀桀,小子長得可真白凈,喲,你們來看,看他指上的長指甲,說不準還是位大官人嘞!”
“呸!狗屁大官人!就一幫吃民血刮民膏的狗東西!他們不干農活累活,當然不用剪指甲!一提這事,老子就來氣,老子今年秋后去東家交租子,那蔫狗老兒,五根手指上留得指甲都快比老子的鋤頭還長,就那樣坐在那里,高高在上……那樣指著老子,讓老子跪在地上給他洗腳……老子當時恨不得一腳踹死他!”
“老六那你踹了沒有?”
“哼!”
“六子啊,你這就不懂了吧,員外老爺、俏郎官兒們興這個,還比誰留的指甲長呢!”
“……”
躺在地上的陳牧佯裝昏迷,就這樣被十余名圍觀士兵指指點點,縱使他閉著眼,也能很清楚的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
帳中,穩坐主位的張將軍老神在在的耷拉著眼簾,似乎是對自己剛才在校場上的表現頗為滿意。
因此也對之前出謀劃策的長戟兵格外溫和,任由他垂肩耳語,張將軍只不動神色地聽著,偶爾也會大大咧咧地拍幾下桌子,撫掌大笑。
大約在半刻以后,長戟兵從主座上退了下來,直接走到陳牧的身邊蹲下,拍了拍陳牧的臉,見他沒反應,便伸手觸摸鼻息,只覺得有一呼沒一吸。
于是,這長戟兵竟一屁股坐地上,不停地嘆氣。
長戟兵狠狠地抹了幾下鼻子,再揉揉眼睛,臉上的神情,顯得尤為傷心。
旁人詢問他幾句。
長戟兵也不搭話,只坐在地上自言自語。
“牧哥,龐榮榮對不住你,沒有早些回來……”
“小牧哥,你真是命苦啊……”
“牧哥……我的牧哥誒……”
這邊的龐榮榮在陳牧身旁坐地哀嚎,弄得眾人在一時間里摸不著頭腦。
那邊從營房外跑進來幾個端盤拎酒的士兵,隨后又抬進來一張大桌子。
主位上的張將軍向陳牧這邊瞟了一眼,隨后率先入座,營房內的其余士兵也依次入席。
龐榮榮見狀,立馬抹掉了眼角淚痕,他拿起地上長戟的同時,又拍了陳牧兩下,便去飯桌那邊入席。
……
營房內。
酒過三巡,場面的氣氛漸漸高漲。
龐榮榮觀察了一番桌面,再次端起面前的酒碗,砸吧下嘴。
“哥幾個,咱們有多久沒有喝過這么烈的酒了,記得自打圍杭州城起,喝的就是摻了水的劣酒,嘴里苦,喉兒痛。”
龐榮榮的一番話,正說到眾人的心坎上去了,營房內不少人出言表示贊同。
“可不?也不記得上次喝好酒,是什么時候了。”
“俺甚酒都行,倒不像你們,入伙晚,俺以前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里還能想酒吃,有就行。”
“榮兄弟,莫要啰嗦,來,咱哥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來!”
隨著數碗酒水下肚,平日里能說會道的龐榮榮,自然也被眾人哄抬著說了些葷素不忌的玩笑話。
酒桌上氣氛正濃,剛滿上的大碗酒水再一次被他仰頭飲盡,龐榮榮泛紅的圓臉上,忽然展現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不知諸位弟兄可曾發現,咱們這杭州城里的鎖龍井啊,格外的多,特別的多,非常非常的多,幾乎走條街,穿個巷子,就準能瞧見一個!”
眾人聽后尚且來不及多加思索,就聽龐榮榮接著道:“弟兄們也都知道,榮哥我呢,土生土長的杭州人,真要說起來,這關于杭州城里鎖龍井的傳說啊,有很多,多到數不過來,但大多都是一些捕風捉影,一些有影沒影的事,但要說你榮哥親耳聽到,當真親眼見到的稀罕事……仔細算來的話,還真的,還真的是有一樁嘞……”
龐榮榮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自顧自地拿起酒碗夾起菜。
他的話顯然勾起了眾人的好奇,身旁的兄弟抬起胳膊用力地撞他,桌對面的人同樣拿起酒碗伸過來與他碰杯。
“榮兄弟倒不妨說說,說來給大伙聽聽嘛!”
“對啊!給弟兄們也說說嘛,后天俺們圣公要當真龍天子了!可在杭州城里,鎖龍井這么多,你們說,是不是有點晦氣啊……”
“你閉嘴,不懂就別亂說話,來,榮兄弟,俺們幾個里就數你見識廣,俺們聽你說。”
龐榮榮放下手里的酒碗,又看了眼主位上的張將軍,見對方面色如常,才開口道:“這可是你們讓我講的啊……說來話長,你們……哎……要不還是算了吧,下次,咱們下次有機會了再說……”
“呔!你個龐胖子,休要耍渾啊!”
“嘿!龐榮榮,你若再不講來,可要小心俺手里的三板斧!”
“好哥哥,快快快!你整快些!”
……
☆
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一道門高人打余杭縣外經過。
這名高人觀地看山曉風水。
眼見前有山澗峽谷,后有檀溪碧湖,便說這里是會出“蛟”的。
道人進縣里待了半月,縣老爺聽聞其名,召他過府,言談之詳細,早已無從得知。
說起這位知縣老爺,在此縣任職數年,官聲平平也無甚功績。
卻也不知怎的,自打見過那位道人以后吶,五年內連跳數級升任知州,當得是平步青云……平步青云是啥意思你都不懂?!
就是……
怎么說呢!
那,一飛沖天懂吧?
好比你王老六,一天之內,從兵腚子當了兵頭子!
懂了吧?
你個王老六,別總打岔!
咳……道人呢,又在縣里停留了數日,上門求道者恨不得踏破門檻,大概是因為不厭其煩罷,道人惱了,抽一日清晨,順一路小道進了山里,從此再無音訊。
一甲子后……
一甲子也不懂?
六十年!
老六,你聽不懂,也別總打岔啊,你……
噢噢噢,是將軍您問啊,嗯嗯,將軍您問就是了……
咳……六十年后余杭縣里有個書生,資質呢,普普通通,怎奈何他勤學苦讀,過了童生試,當上了秀才。
秀才自打成了秀才以后吶,不說手頭寬裕了,連臉上的光都增了幾道。
先將自家老屋修葺一番,門前的門檻硬是加高了三寸有余,走路生風,前呼后擁,威風凜凜啊。
你要問這錢從哪來?
這不,你看那秀才忙碌的身影,今日去東家主持個婚禮,明日去給西家站個開業典禮……
一來二去的,封包錢自然少不了,結識了不少的鄉紳富戶,還順帶拓展了好大的人脈。
這秀才呢,見了些世面以后啊,心思也就多了。
秀才自知天賦不高,水平也有限,便起了放棄應舉的念頭。
再加上他做的這些事,人家正經秀才、舉子讀書人才不恥嘞,用他們那些人的話說啊,那叫“枉作讀書人”,自然也就沒什么人去跟秀才搶生意了。
就這樣過了兩三年,秀才手頭也攢下些錢,想著去縣城里置業。
所以啊,這秀才天天都往縣城里跑,一天也不落下。
這日晌午,秀才宿醉過后躺在床上,盤算著近日收入。
“張家給了五貫,還算大方;李老二弄的開業典禮也忒大了點,才給三貫?哼,一毛不拔,猴兒肏的玩意……”
左右想了好一陣,秀才又不禁嘆氣,“身邊要能有一婆娘,那便好咯……嘖,吳大新娶的婆娘,俊俏得緊,那小臉精致得厲害……”
秀才一邊嘆氣,一邊起身穿衣。
“爺爺也真是,當初好歹是個知州,怎就余下這么間老破屋。”秀才就在嘀嘀咕咕中起身。
這秀才父母去的早,獨留下秀才一人,也難為他兩耳不聞窗外事,苦讀十余載,終有所獲。
近來剛剛邁入花花世界,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忘乎所以。
秀才跳床下地,將外衣一披,小指勾勾勾住桌上錢串,跑銅鏡前抓個發髻,再順手抽起床欄桿上搭的白絲帶,一番精心梳洗打扮后,方才體面出門。
秀才來了,他哼著小曲,轉著手里的錢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那是一條很長的路,路的盡頭是一座木橋,連通余杭縣里。
平日里,這條路上的行人不少,什么肩挑背扛菜食瓜果的商販,什么手拎腰盤野味山珍的獵戶,若要進城,大多都走這條路。
今日卻也不知怎的,路上倒是沒見到幾個人影,連輛驢車都沒瞧見。
“咦——咋發鬼冷啊!天這涼?!”
秀才忽然感覺渾身發冷,那感覺也頗為怪異,明明是夏日晌午,怎會冷得透人骨髓。
正晃神間,自路旁河溝里傳來稀稀拉拉的拍水聲,伴隨著一道極為詭異的聲音,傳進了秀才的耳朵。
“這位讀書人,你看我像什么?”
秀才起初沒太聽清,仍然站在原地直哆嗦,直到怪異的聲音再一次在耳邊響起,他才謹慎地向后扭過頭去。
秀才一扭頭,發現背后沒人,再往左右瞟一瞟,仍舊沒人,隨后他再往下看,瞬間就看見了那趴在河邊的……
那是一條……
通體發黑的長身如水桶般粗細,足足兩丈有余,那一片片比碗口還大的鱗片在日光的照射下隱隱泛著銀光……
對方一雙通紅的瞳孔正冷冷盯住秀才……
秀才眼見此物,嚇得他一動也不敢動,立馬聯想起關于山神的傳說。
那傳說里講,每逢節慶時,山下的人們便會去山里上貢朝奉,不然必有災劫將至。
秀才讀的是圣賢書,本對這些鬼神之說嗤之以鼻,沒想到今日卻親眼見到這口吐人言之物,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見識。
“你……你……你是山里的山神?”
“你看我像什么!”對方的聲音極大,語氣也變得更為冰冷,嚇得秀才連退三步,險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你像……”
秀才頓時想起了自己兒時從爺爺那里聽到的傳說,他看向對方頭上那猩紅色的犄角,回想起記憶中山野志怪的插畫,猛地閉上雙眼,大聲喊道。
“你是蛟!你是蛟!你日后會遇海成龍的!”
秀才話一說完,趕忙抬起小臂擋住眼睛,兩腿不停地顫抖,一只握緊的拳頭已經開始發白,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求饒。
許久許久以后啊,那道怪異的聲音才再一次在他耳邊響起。
“謝謝你了,讀書人。你很好!”
對方話音一落,秀才當場就昏了過去。
等秀才再次醒來,卻在自家床上了。
秀才自打經歷過這件事以后,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苦讀。
第二年就中得舉人,繼而娶了婆娘生了娃,再后來啊,他大老婆死了,又娶了個小的。
這秀才成了舉人以后呢,又想更進一步,去試試進士科。
誰曾想啊,許是因為他運勢用光了,又或花錯了地方,長在了子孫根那兒……
這舉人一考再考,一連連考了七次!
都沒考上!
二十多年間,連考了七回啊!
次次落榜!
結果,五十好幾了,卻老來得子,再抱個大胖小子,取名及第。
……
故事講到這里,龐榮榮突然頓住,自顧自地搖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