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再與你們分享一點貞觀年間的我們的故事。可是平靜安定的日子總是過得非常快,用現在的話說我那時就是“混吃等死”了,又何來什么有趣或者跌宕的故事呢?
就一件事情要說一下,我看后來史書上說我兄弟的兒子,學書全靠他娘重金又收回了很多散落在外面的我兄弟的法帖,說因為他爹死得早。
這個事情我現在看來有點黑人問號臉。他爹的確生他生得很晚,但是我們官宦人家的娃,最遲四五歲也學書啟蒙了,他爹寫《化度寺》、《九成宮》的時候,正是這個娃開蒙學書的時候,老爹天天在家呆著收什么外面的法帖?
我雖然活得沒我兄弟時間久,但后來也知道他寫《溫彥博碑》(《虞恭公碑》)什么的時候都八十一歲了,他這兒子應該是十多歲,書法也應該初具樣貌了。這歐書的底子應該還是他爹手把手教的。如果生卒年月沒記錯,我兄弟去世的時候他這個兒子至少已經十五六歲了。
還有人說這娃爹去世后他們家生活陷入困境,他是勵精圖治發奮圖強才出人頭地的。這樣說啊,也是真不懂我們那個時代“襲爵”的規則吧。有爵位的人去世,家里只要有人襲爵,這家里的官俸就不會斷,雖然不會很顯赫,但是生活保障還是有的。而且這娃妥妥地能“門蔭入仕”,就是繞過科舉直接做官。因為他爹給他打下的基礎,這娃的人生和普通人比,還是容易很多的。
不知為啥后來史書上會記載得這娃童年生活得慘兮兮地好像缺父愛似的。
起碼我還在的時候,我知道我這兄弟及其看重他這個小兒子的,就像以前看重褚遂良那樣悉心培養。而且他們父子感情很好。
比如他們歐陽氏的老家在潭州,本來全家被殺之后產業自然都充公了,但是武德時期講義氣的淵哥又給他把老宅低調地斡旋回來了,好像叫什么書堂山。所以我兄弟晚年總是會找機會帶著小兒子回老家呆著,一呆就是幾個月,專心教他書學之道。
再比如你們看他寫的書法理論文章后面有時候會提到一個“付善奴”,就是“寫了給善奴”的。“善奴”就是他兒子的乳名呀。
哎,不過史書嘛,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吧。
虞世南去世的時候,我其實也沒多少時日了。
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兄弟這壽命真的是“超長待機”了,而且是有質量的“超長待機”。雖然我這幾年也挺注意養生的,但身體這東西,人的差異太大,和其他人比我已經高壽了,可是與我兄弟比,那真是拼不過呀拼不過。
他的生命力一直頑強,我相信與書法有關,你們看看這歷史上的大書法家,基本生命都是“超長待機”的。
即使已經八十歲,他依然每日寫字,筆力不減。人活著吧,就是這一股“精氣神”不能“散”,書法這個東西呢,別看它好像挺“靜態”,但是確實能夠讓你的心無旁騖,精神高度集中。
雖然我和我這兄弟十多年前就想明白了,在這朝中,該干活干活,該懟懟,怎么開心怎么來,能多活一天就是賺一天,可是當死亡的陰影真的慢慢接近你的時候,心態卻又不一樣了。
虞世南過世的時候是八十一歲,我撐著衰老的身子與我兄弟去祭奠了他。
場面極其盛大,除了他的家里人,還有滿屋子的徒子徒孫,李世民還專門差人送來的各種祭品,甚至讓他陪葬昭陵。
我和我兄弟不知所措地站在往來奔走的人中間,好像與他并不熟一樣。
但他對我兄弟來說是個太特別的人了。
他就好像是另一個我兄弟,一模一樣的出生背景,在每一個人生的岔路口,他幾乎都選擇或者“被選擇”和我兄弟不同的道路,告訴我兄弟,他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性。
如果親生父親沒有反叛進而誅連家族,我兄弟有沒有可能和虞世南一樣,因為喜歡書法,而拜在智永的門下學習正宗的“二王家風”。
如果沒有亂臣賊子的“帽子”,我兄弟有沒有可能和虞世南一樣,憑著滿腹經綸與家族背景,在陳朝就做官且身居高位名揚天下。
如果并沒有認識李淵,我兄弟有沒有可能和虞世南一樣,在李世民大破竇建德的時候就欣然跟隨李世民,從而在玄武門之變之后安穩地享受勝利成果,在中國最偉大的歷史時代,被君王無比器重,德與才都受到極高的評價,成為后世的楷模。
我這兄弟的一生,與虞世南都有點纏繞不休,像極了某種“冤家”。既是一種同道關系,又是一種競爭關系,兩個人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場上看待世界,看待書法。
我想世間人都會對他們兩個的人生、影響、成就有自己的解讀。
但就從虞世南去世的這個節點上說,他無疑是比我兄弟要成功很多的。品德與書法皆可以為帝王師,留下了千古的良名。
我看著虞世南的棺槨由皇家儀仗隊護送著走上了去昭陵道路,又轉臉看到我的兄弟的臉一凝重,便打趣道:“看看人家,這陣仗。”
我兄弟愣愣地望了好一會兒,才回我道:“死都死了,做這些不過是給活人看罷了。”
“你若沒跟錯人,應該和他差不多。”我道。
“我沒跟錯人。”我兄弟忽然正言道。我瞟了他一眼,知道他晚年這懟天懟地的性子,也不想招惹他,便默而不語。
“不過……”我兄弟抬眼望著虞世南遠去的棺槨,喃喃道:“我不如他。”
絲竹之聲漸漸遠去,送葬的人群也都消失在風沙之中。
任何人的一生,百年之后,皆是塵埃。
之后不久我就病入膏肓,人對于死亡這種事情,似乎是有些感應的,在身體機能漸漸退卻之時,你就能很明顯地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已經慢慢接近你。
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時候的心態卻并不是恐懼與慌亂,而是平靜如水。
我這小撲街的一生,酒肉朋友居多,退休之后也就門庭冷落了,沒幾個人記得我。
我兄弟原本打算參加完虞世南的葬禮之后就帶著兒子回老家的,但是他似乎也感到我時日不多了,便一直留在長安,隔幾天就會來看看我。也算是給我些許安慰吧。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平日里不會表示什么,關鍵時刻卻不會讓你失望。
開始病榻上的我還能和他聊聊過往,不過很快,離別的時刻就到來了。
那一日,我兄弟坐在我的對面,面色凝重,默而不語。
我知道,我若不說話,可能我們就一直這樣沉默下去了。
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我,和一個看著周圍熟人一個一個離去的他,到底誰更悲哀一些呢。
“對不住啊,兄弟。”我用盡氣力對他說:“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別胡思亂想。”他說。
我望著他的方向,但我視線模糊,已經看不清楚。我原本以為,他還得再勸我點啥,但是他卻又沉默了。估計見我這幅樣子,也沒什么可勸的了。
持續的病痛早已讓我盼著解脫的那一刻了,所以我平靜得很,僅存的一點意識,也只是在想著還有什么遺言要交代一下了。
忽然想到,我跟眼前這個人一起走了大半輩子,也基本成了他的“一號經紀人”,可是卻從未找他給我自己寫過字,可能是覺得人就在身邊,有的是機會吧。
這轉眼之間,恐怕就到了最后的機會。
“給我寫點什么吧。”我嗓子沙啞,發音含混不清。已經要漸漸失去說話這項機能。
他似乎一愣,爾后便站起身來,我家里人很快給他準備好了筆墨,我卻再不能像以往一樣湊上去看他揮毫之姿。只能拖著漸漸麻木的身體躺在原處。
不久之后,他便拿著寫好的一張紙又坐回了我的床前,輕輕遞到了我的眼前。
我看不清楚,而且此時,我的意識已經猶如風中之燭,若有若無。
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呆滯,便又拿起了這張紙,緩緩讀了起來。
“仲尼夢奠,七十有二……”
我只聽清了這一句,接下來意識便在他的讀聲中漸漸模糊,最終歸于純粹的黑暗。
……
當我再恢復意識的時候,那狀態就與你們網文中的穿越橋段一模一樣。
我變成了一個年輕人,活在一個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之中。
我適應這個世界的過程言多不述,因為這事兒與我兄弟也沒啥關系。
我兄弟此時自然已經變成了書本上面的圖片與文字,順便問一句,這圖片誰畫的,我要送他一個“美顏至尊”獎。
一開始我也并沒有太在意他,因為我正沉浸在這驕奢淫逸世界中愉快地沉浮不能自拔呢,畢竟當時我認識的人都變成了圖片與文字,或者像我一樣連文字都沒留下。
忽然有一天,我邊吃KFC邊隨便翻翻知乎,偶然發現我兄弟的介紹中,有一帖叫做《仲尼夢奠帖》,我一下扔了雞腿,坐正了。
“仲尼夢奠七十有二……”我在到達這個世界之前,這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在網上極其失真的圖片上,我看到了帖中文字的全貌。
“仲尼夢奠,七十有二。周王九齡,具不滿百。彭祖資以導養,樊重任性,裁過盈數,終歸冥滅。無有得停住者。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形歸丘墓,神還所受,痛毒辛酸,何可熟念。善惡報應,如影隨形,必不差二。”
原來這就是當時我還未聽完的,他留給我的話的全貌。
也正是因為這一帖,我學會了在你們的世界查資料、研究地圖、坐高鐵,跋涉到了LN省博物館。
其實剛步入博物館中的時候,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直到發現這個當時他拿在手上的紙居然變成了那么那么長的一條卷軸,安靜地豎在玻璃櫥窗之后,我才驚訝地踱著步,從乾小四的“真跡無疑”四個大字開始觀摩。順便說一句,這四個字比我寫的也不如啊。
在諸多宋元明清的名家筆墨題跋和蓋章狂人們層疊的章印中,我兄弟寫的這個泛著深褐色的作品就恰如他本人一樣,不起眼地混在他們中間,完全不出眾。
可是當你再仔細看他寫的內容,只見墨色淡而不濃,這字卻也不似他標志性的特色,好像背勢沒有那么明顯,也不怎么中宮收得很緊,像是平常信手拈來,隨意之作,卻筆意連通,疏朗自如,無一筆凝滯,一氣呵成。
我看著這些字,忽然出神,接著塵封的記憶好像被什么觸媒揭開了一樣,瞬間就讓我胸中漫出難以言狀的悲傷卻又激動的情緒來,居然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這種情緒。我曾經在那個時代認識那么多的人,可是千百年之后都化為塵埃,什么也沒留下。
唯獨我兄弟的精神,藏在了他的字中,一直流傳到了現在。
我無法弄清楚這篇墨跡在千百年中到底經歷了怎樣的浮浮沉沉,在那動蕩戰亂的年代,又有哪些驚心動魄的故事。
我唯一可以揣測的,就是每一個經手這張墨跡的人,一定是用世上最好的手段,保護了它,傳承了它。
他們一定都認同,這里頭有某種難以言喻,卻又清晰不已的民族之魂吧。
“哎,那邊那個人!”保安的喊聲將我從情緒中拽了出來,我扶在玻璃之上,轉過頭,只見他叉著腰在遠處,喊道:“把手拿開!不要碰玻璃!”
我只得垂下手。他又盯著我看了半天,估計是第一次遇到看這還能看哭的人。
我平息了一陣情緒,才又再去看,這時我才想到,看著這墨和這寫的筆都不咋地,唉,沒辦法,我家沒啥文化,也沒精心給他準備,辛虧他如虞世南所言“不擇紙筆,皆能如意”。
我又把后面各種題跋都認真看了一遍,想看看都有誰經手了這個墨跡,我兄弟留給我的東西,是怎么傳到這些人手上的呢?然而看完之后也沒找到答案,只是覺得,這些題跋的字跡皆是當時的文學大家的精心之作,里面甚至還包括了與他并稱為楷書四大家的趙孟頫,可是要說筆墨功夫,反正帶點小主觀的話,我覺得他們都不如我兄弟。
這么一條長卷,我相信所有人在瀏覽完一遍之后,都會再回到我兄弟的墨跡之前觀看。這就是他的魅力,千百年之后,居然還沒有人能超越。
走出博物館,我悵然若失。然后冒出了一個想法,我兄弟……會不會也和我一樣,在這個世界的某處呢?他現在想什么、做什么呢?
在去高鐵的路上,我做了很多關于這個世界穿越的設想,還想著用什么“暗號”,可以在現在這個世界中再把他找出來。
可是當我坐在高鐵之上,看著夜色中向身后飛速倒退的陌生的景物,卻忽然又覺得這世界茫茫人海,也有著太多太多我們無法弄清楚的未解之謎了,之前我那幼稚而可笑的穿越設想,還有那找人小方法,簡直如同這廣袤宇宙的一粒塵埃一樣不值一提。我的心,一下子就陷入了冰冷與絕望。
但是至今,我都沒有放棄這個找人小希望,只是埋在心底,不知如何去做罷了。
如果你有線索,請聯系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