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大小官員仍未散盡，殿內(nèi)卻只有皇帝和穆淳兩人。

皇帝坐在龍椅上叉手而握盯著桌上放著東西沉默了半天才問：“你知道這是什么吧？”

“臣不知，但因曾見陛下也有一枚類似之物，所以認為此物要緊。”穆淳盡量減少呼吸，生怕自己胸膛里的咚咚作響被皇帝聽到。

皇帝從高閣之上的層層書卷后翻出了一方小木匣，從中取出了一枚金絲線穿紅玉編成的同心結(jié)放到案上，兩枚并排平躺同心結(jié)當真是一模一樣。

又是長久的沉默，穆淳緊張得腦袋里嗡嗡作響，他猶豫了很久，如今咬牙背水一搏，如果還是失算，他也得考慮劫獄的事了。

皇帝道：“這是皇爺爺留給父皇的，父皇英年升遐，沒等到皇爺爺說的那個人，如今你拿過來說這是楊臻的東西？”

穆淳過于吃驚，眼下坦誠才是最好的選擇。“臣認為此事頗為蹊蹺，思量再三，最后還是覺得必須在楊臻還沒出事之前呈于陛下。”他道。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久久未置一詞。

殿外有太醫(yī)求見，皇帝將兩枚同心結(jié)裝起來帶著穆淳跟隨太醫(yī)見到了楊臻。

“何時能醒？”皇帝看著那張因病態(tài)而略顯可憐的臉。

太醫(yī)有些為難地說：“這位公子的心痹之癥積蓄已久，能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怎么會！”穆淳急了，“他明明有藥！”初見面色蒼白唇色發(fā)紺的楊臻之時，他雖覺得意外，但卻沒想到會這么嚴重。

“依老臣診斷，這位公子的病起碼拖延了兩月有余，且脈象沉細，寒氣凝滯、血行不暢，必是長久處于苦寒之地，而心痹畏寒畏勞，最忌受寒受累，能撐到如今實在令老臣大開眼界。”老太醫(yī)語氣中的佩服更勝憐憫。

穆淳陷入耳鳴幻聽之中，直到被呼喚才遲鈍回神。

“穆侯？”

穆淳雙眼重新聚視時都不知方才是誰在叫他，更不會知道皇帝一共叫了他幾聲。“陛下，聞侍郎說過曾往詔獄里送過藥，他不應該會是這樣！”穆淳說完之后才發(fā)覺有失分寸，又道：“陛下恕罪，送藥的事臣也有參與，因為當初在昆侖的時候確實親眼見過他心痹發(fā)作，為了不讓他在定罪之前死掉，所以才同意讓聞侍郎送藥的。”

皇帝的視線停在穆淳無法確定的地方。

老太醫(yī)等了片刻小心發(fā)問：“敢問侯爺，您說的藥是什么？”

“似乎是一種東瀛傳來的藥草，三葉白葵，用它的花籽榨出的油對緩解心痹有奇效。”穆淳道。

老太醫(yī)如獲至寶：“陛下，老臣開的藥雖然已經(jīng)煎上了，但藥效緩慢，怕是會誤事，如果真有此等神藥的話，這位公子就有救了。”

“那就找找吧。”皇帝坐下道，“既然聞光潛把藥送進了詔獄卻沒到他手中，必然是被扣下了。”

穆淳心里恨得緊，正要自請去查，到門口之時卻迎面撞上了陶侃。

“陛下，縱火之人應該是逆賊溫涼！”陶侃呈上了兩塊勉強黏在一起的陶片。

陶片上亦刻有“逆賊溫涼上”五個字。

“臣等已經(jīng)查明，溫涼應該是先潛入詔獄在外沿放火，將所有人引過去之后混入深處專門找上他，”陶侃看了榻上的楊臻一眼，“在他的牢外撒上火油又放了一把火。”

穆淳和老太醫(yī)在吃驚中忽然聽到皇帝冷不丁地笑了一聲。

三人膽戰(zhàn)心驚地想要偷窺天顏之時，皇帝突然道：“你來得正好，前幾日兵部侍郎聞南曜可曾往詔獄里送過什么東西？”

陶侃坦言聞南曜給楊臻送過飯。

“其中有可疑之物嗎？”皇帝問。

“萬歲英明，”陶侃從懷兜中摸出一枚瓷瓶呈上道，“確實有一小瓶可疑的藥油，臣擔心有人想滅口所以扣下此物。”他的話說完之后突然發(fā)覺旁邊射過來一道駭人殺意。

老太醫(yī)接了皇帝的顏色領(lǐng)來瓷瓶打開輕輕扇風細細聞嗅，略有遲疑地說：“似乎是細辛的氣味……”

“勞煩太醫(yī)。”穆淳催他趕緊救人。

“溫涼想燒死他？”皇帝看著楊臻道，“為何？他們不是甥舅關(guān)系嗎？”

穆淳思索片刻道：“陛下，據(jù)臣所聞，溫涼和他的過節(jié)很多。”

“比如？”

穆淳隱隱覺得皇帝的態(tài)度有異，因而回答時留了個心思：“早在溫涼逃出兗州大營之后他們便遇到過，當時溫涼恨他救回楊恕將其重傷，后來他把溫氏家徽散播出去后又惹得溫涼和他在京城外起了沖突。”

皇帝點頭，這些他都知道。

“在荊州時，為了便于尋找溫氏舊藏，他還給錢津達出過抓溫涼的主意。”穆淳道，“而且在昆侖的時候溫涼也曾現(xiàn)身過，但他卻直接把府庫里的東西全交給了朝廷。依臣所見，后續(xù)搬運府庫時溫涼沒冒出來搗亂應該也是他攔住了溫涼。”

“兩個僅剩的溫家人，一個是逆賊，另一個竟然……”皇帝看向楊臻正好發(fā)現(xiàn)他睜開了眼。

“真是神藥啊！”老太醫(yī)忍不住感嘆，搭脈之下又道：“積氣在中，脈象不通，人雖醒了卻還需要好生休養(yǎng)吶。”

楊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視線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好幾個人，似乎有人說話，隨后老太醫(yī)和陶侃便退到了殿外。

“見過圣上。”穆淳給他提醒。

“不必。”皇帝坐到了榻前。

即便是真要楊臻磕頭請安他也起不來，在穆淳的攙扶之下，他好歹能勉強擺成半躺的樣子。

“穆老侯爺?shù)乃栏阌嘘P(guān)系么？”皇帝問。

責問來得猝不及防，穆淳想給他點提醒都難。

“有。”楊臻也不過是稍做猶豫而已。

皇帝眉頭微抬，又道：“因為你沒保護好他？”

“是。”

楊臻幾乎沒有遲疑的回答令皇帝陷入沉默。

穆淳對此也摸不著頭腦，皇帝明明早就有把穆璉的死安在楊臻頭上的意思，此刻為何還這么問？倒像是在替楊臻尋機開脫……

“這是你的嗎？”皇帝把兩枚同心結(jié)擺出來問。

楊臻看了一眼，為何會有兩枚？他有疑惑，但仍當即做出選擇：“這個是，那個不是。”

“兩個一模一樣的東西，你如何分辨得出？”皇帝問。

楊臻第一次有機會仔細撫摸他從山洞里帶出來的同心結(jié)：“它舊得多。”此刻一比才發(fā)現(xiàn)，他這一枚是一副被反復摩挲盤弄的樣子，勾絲、褪色、暈染……相較之下，另外一枚跟新的似的。

皇帝似乎也在端詳，長久的沉默最終被皇帝的突然開口打破：“索閬彧將軍的押送隊在紹興遇到了點麻煩，朕已經(jīng)命徐州總兵帶人馳援，你先去幫柴總兵把押送隊的事解決一下，再論其他。”

楊臻眼中的茫然再直白坦誠不過。

“陛下，您的意思是……”穆淳也措手不及。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索閬彧在紹興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皇帝已經(jīng)把柴賡調(diào)過去的事。

皇帝點頭：“時不待人，你要盡快動身。”

穆淳措手不及之下更不可思議、不知所措。在他看來，楊臻喘氣都費勁，遑論立馬爬起來南下，可他又不知道該如何抗旨。

他在替楊臻糾結(jié)時，楊臻已經(jīng)艱難起身要領(lǐng)命謝恩了。

皇帝在他摔到地上之前攔了他一下，問：“有為難之處嗎？”

“領(lǐng)皇命。”楊臻沒法說別的，也懶得說別的浪費僅有的可憐力氣。

皇帝連連點頭，似是頗為贊許這份從善如流，起身離去之時又把太醫(yī)傳了回來。

穆淳猶豫片刻還是追了出去，剛一開口便被皇帝打斷道：“怎么，你也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