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負手站著，頗有些居高臨下，俯瞰著碰著碎瓷的馬全道：“為著那么個死人便要搭上我和阿塞的一生？也不知你怎么想出的主意，向前數六年，早有將士因此自刎，此后歷時歷辰為此而死的人不勝其數，你馬全還指望能每天喝酒就獨善其身？真是……無趣得很。”

待她離了此處，顧愆仍站在原地，臉上面具仍在，卻覺皮子扒盡。

馬全來問，“顧公子？”

顧愆抿著嘴角，“嗯，我無事——”轉身離開。

羌陽的夜盡了，大和宮的仍未銷。

惠嬪還在地上跪著，直到太醫出來，也未見這位娘娘多問一句。

“母妃，活著，活著了。”大殿下捧著個銀盤，裝著半碗血，正是來于三公主吐出的。雖診治快到天亮，但如今親眼見著人醒了，積聚的擔憂才真真全部流露出來，淚珠齊刷刷地流個不停。

帝王道：“毒已解，可見那宮女說出的毒物名是實話。”

眼刀子橫向徐諳達，惠嬪問道：“人呢？無知婢子膽敢謀漫兒的命？”

徐諳達一甩浮塵，“人隔在娘娘宮里恐遭人非議，圣上來此之前，已命人投其入獄。”

惠嬪頷首，“陛下圣明。”

恰時夏冬挑了簾子從內堂出來，她便沒心思再管旁事，“漫兒如何？”

夏冬回道：“娘娘放心，積血已吐，公主吉人自有天相，醫者說再吃幾貼子藥，養養身子，不日便可好。”她雙手合十，要拜謝天地神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天有眼，保佑我兒平安康健。”

時至破曉，帝王才同大殿下一同出了春和宮。大殿下仍是平常模樣，嘴里咕噥，“主子被奴才下毒，這京城里郡主國公府宮里見得還少？哪一個有輕松就吐了真言？那婢子還肯說真話，倒不失善心。”

帝王只背著手往前并不答話，徐諳達落后半步，回道：“咱們擒的這位可是殿下宮里當差的。她呀，甭說有沒有存著什么壞心思，就是純粹是為主子辦事，也不能一句話輕輕揭過……殿下，該知您應是半句求情的話都沒有開口的好。”

“不能給次機會？”

徐諳達嬉笑道：“機會？死就不是機會？殿下讓著那婢子活著說出什么便是殿下給的機會？殿下且看開些。“

大殿下暗中看了眼帝王的臉色，輕聲道：“父皇你有什么想問兒臣的么？”

帝王仍不接話，行至岔口，扔下一句“就此止步”旋即轉身。

徐諳達跟著帝王，“殿下命好。”

許是吧，被惠嬪護著那么久，危機感這種情緒都沒有萌過芽。

獄中那婢子死了，宮中卻出奇地靜，前去大殿下那的信使稟報，惠嬪知曉此事，原要徹查，但三公主執意壓下，陛下則是允了三公主說不會徹查下去。

各宮主位參不出圣意，依舊念經的念經，聽戲的聽戲，三公主的春和宮的血燕照例每日一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羌陽城主一家進了詔獄，叫人打斷了手腳，毒瞎了眼，卻打不斷一身鐵骨，一門三代不肯伏低，案子上到御臺，帝王扶著杯蓋撥開碧螺春，緩緩道：“等不來三法司會審，沒有證據，就讓他們現造，誤報軍情也好，心存謀逆也罷，要的是個替罪羊，擔了此次朝廷出兵少險先被攻的罪名。毛仕龍那起子官最擅長這個，以后這個的案子不必再來報我，事情辦砸了，毛仕龍自己擔著。”

一上午，茶才喝第一口。江南上供的新茶，各宮主子那誰都還未來得及送，先進到他手里，這殊榮這富貴，天底下獨一份。

“是，小的這就去傳話。”

“回來。”徐諳達正要走，聞聲再轉過頭來聽吩咐。

帝王放下茶盞，慢悠悠問道，“春和宮怎么樣了？”

“小的正要稟陛下，公主……早飯午飯都沒進，說是嫌吃食不合胃口。”

徐諳達琢磨著這原本是小事，貴人身子未好，可晚一點，自然是要用飯的。

“嗯——”復又端起茶盞，低眉瞧著碧綠葉片，似是深思。

不多久門口處一當差的進來，“陛下，蘇將軍求見。”

蘇沉淵今日本不愿與帝王多周旋，但他從袖中掏出一段錦帛來，攤開血淋淋一片，是聯名血書求情，觸目驚心。蘇沉淵道：“原以為羌陽這些老兵與羌陽城主無交情，誰知道…………”抬眼看帝王，帝王依舊神情冷冷，一言不發。

蘇沉淵不料他忽而輕笑，“蘇大人有心。”以此表心，他豈有不收的道理，只不過，有什么用。

夜里用晚餐，帝王突然問，“公主用飯了嗎？”侍從答：“還未，聽夏冬姑娘說，公主還在挑食。”

帝王愣了愣神，放下手中象牙筷，不自覺嘴角上彎，“鬧挑食嚷嚷得闔宮都知道的，也就她小時候會這么做。”

接了徐諳達遞過來的錦帕擦了嘴角，起身道，“你隨我去春和宮。”

到了宮門前，通報未完，徑直領了徐諳達進屋內。

屋內燈明香暖，庭中蓮花紋三足鼎里不知燃的什么香，一股子暖融融春意，混著藥味，叫人一顆心靜了下來。

依舊是散著頭發，斜斜靠在窗臺，罩衫松垮垮披在肩頭，暖榻上一方梨木案幾，一盞茶一本舊書，懶洋洋模樣。半瞇著眼看夏冬，“可真不巧，回回都是些不喜歡的菜式，我這嬌貴多事怕是要嚇著你了。”

夏冬道：“是婢子不會挑菜。”

三公主似乎很是同意，一只手捏著書脊，就著澄亮的燭光看書，懶得多話。

屋內靜了一靜，沉沉悶悶，她是急性子，忍不了，剛想打破沉默開口問話，便見著帝王。

“參見父皇。”

帝王目光落在夏冬呈放在桌上的菜式上，“聽聞漫兒胃口不佳，朕過來問問，宮里供給可有短缺，現在大可令人即刻去辦。”

三公主撇撇嘴說：“龍井蝦仁，鮮蝦運上來路途幾日？早就不新鮮。百草羊肉羹腥氣太重，我會吃得下？還有紫玉粳，糯得黏牙又過于甜膩，當我還是個嗜甜的小孩子么？”

夏冬伸手為三公主添了茶，低笑道：“公主恕罪，是婢子無能，今后定要牢記公主的口味愛好。只是春和宮進的食材同大殿下璟明宮本無一二，絕沒有一二等之分。”

三公主卻不領情，直言道：“同一般用度，這話叫我家母妃娘娘聽了，可得哭上一場。”

夏冬在一旁聽出一身虛汗，四下瞧了瞧，只想退到宮門外去。“婢子笨嘴拙舌說錯了話，公主恕罪。”

“豈敢豈敢，病殘之軀，哪配敢談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