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憶友
七十年來由于養蛐蛐而認識的人實在太多了,結交成契友的也不少,而最令人懷念的是曾向我傳授蟲經的幾位老先生。
趙李卿,武進人,久居北京。北洋政府時期,任職外交部,是我父親的老同事,看我長大的。在父執中,我最喜歡趙老伯,因為他愛蛐蛐,并樂于教我如何識別好壞。每因養蛐蛐受到父母責備,我會說“連趙老伯都養”,好像理由很充足。他也會替我講情,說出一些養蛐蛐有好處的歪理來。我和他家相距不遠,因此幾乎每天都去,尤其是到了秋天。
趙老伯上局報“李”字,所有賣蛐蛐的都稱他“趙李字”。長腿王喜歡學他帶有南方口音的北京話,同時舉手用食拇兩指相距寸許地比劃著:“有沒有大黃蛐蛐?”他確實愛黃蛐蛐,因為養過特別厲害的,對黃蛐蛐也特別有研究,能說出多種多樣的“黃”來——哪幾種不中用,哪幾種能打到中秋,哪幾種才是常勝將軍。他想盡方法為我講解,并拿顏色近似的蛐蛐評比差異。但最后還是說只有遇到標準蟲才能一目了然,還要養過才記得住。這就難了,談何容易能碰到一條。有一年還真是碰到了。陸鴻禧從馬坊逮回來的頭如櫻桃而腦線閃金光的紫黃蛐蛐。他認為是黃而非紫。因是早秋,他說要看變不變。如變深了就成紫蛐蛐了,也就不一定能打到底了。如不變深,則是蟲王。他的話應驗了,金黃色始終未退,連贏八九盆,包括“力”字吳彩霞的紅牙青。而“力”字是以特別難斗著名的。每次對陣紫黃都是搭牙向后一勒,來蟲六足蹬著罐底用力才掙扎出來。一口凈,有的尚能逃竄,有的連行動都不靈了。趙老伯看其他顏色蛐蛐也有經驗,但自以為對黃的最有心得。我最早相蟲,就是他領進門的。
趙伯母是我母親的好友,也很喜歡我。她最會做吃的,見我去總要塞些吃的給我。至今我還記得她對趙老伯說的一句話:“我要死就死在秋天,那時有蛐蛐,你不至于太難過。”二老相敬如賓,真是老而彌篤。
白老先生住在朝陽門內北小街路東,家設私塾,教二三十個啟蒙學生。高高身材,微有髭須。出門老穿袍子馬褂,整齊嚴肅,而就是愛玩蛐蛐。上局他報字“克秋”,故人稱白克秋,名字反不為人知。
不認識他的人,和他斗蛐蛐,容易拴對。因為他的蟲都是小相,一比對方就會欣然同意。但斗上才知道,真厲害!他的蛐蛐通常一兩口就贏了。遇上硬對,又特別能“馱口”,咬死也不走,最后還是他贏。我還不記得他曾輸過。養家經過幾次領教,有了戒心,都躲著他。即使在相上明顯占便宜也不敢貿然和他交鋒。
我幾次看他買蛐蛐,不與人爭,總是等人挑完了才去看。尤其是到了蛐蛐店,明言“拿‘下水’給我挑”。每次不多買,只選兩三條。價錢自然便宜不少,因為已被人選過多次了。不過往往真厲害的蛐蛐并未被人挑走而終為他所得,真是千里馬雖少而伯樂更難逢。
我曾向白老求教,請示挑蛐蛐的標準。他說:“為了少花錢,我不買大相的,因為小相的照樣出將軍,主要是立身必須厚。你的大相橫著有,我的小相豎著有,豈不是一樣?立身厚臉就長,臉長牙就長,大相就不如小相了。”記得他有一條兩頭尖的蛐蛐名曰“棗核丁”,是上譜的蟲,矯健如風,口快而狠,驍勇無比。每斗一盆,總把對方咬得滿罐子流湯。如憑長相,我絕對不會要它。白老選蟲還有許多訣竅,如辨色、辨肉等,也曾給我講過,但不及立身厚那樣容易領會理解。
白老每年只養二三十條蛐蛐,因此上局從不多帶,少則兩條,多則四條。天冷時,只見他白布手巾把一對瓦罐摞起一包,提著就來了。打開一看,兩罐中間夾著一塊熱餅。一路行來,使火恰到好處。蛐蛐過了鈴子,他餅也吃完了。他總是花最少的錢,用最簡單的辦法,取得最好的效果。
宣武門外西草場內山西街陶家,昆仲三人,人稱陶七爺、陶八爺、陶九爺,都以養蛐蛐聞名。尤以七爺陶仲良,相蟲、養蟲有獨到之處。當年蛐蛐局有兩句口頭語:“前秋不斗山、爽、義,后秋不斗叨、力。”“山”為李桐華,“爽”為趙爽秋,“義”為胡子貞,“力”為名伶吳彩霞,“叨”即陶仲良。意謂這幾家的蛐蛐特別厲害,以不斗為是。而后秋稱雄,更體現了養的工夫。
我的堂兄世中,是陶八爺之婿,故有姻戚之誼。不過我們的交往,完全由于同有秋蟲之癖。
陶家是大養家。山西街離蛐蛐店很近,常有人送蟲來。九爺家住濟南,每年都往北京送山蛐蛐。他們最多養到十幾桌,將近三百頭。當我登門求教時,仲良年事已高,不愿多養,但蛐蛐房還是占用了三間北屋。
時屆晚秋,“叨”字拿出來的蛐蛐寶光照人,仍如壯年。肚子不空不拖,恰到好處。爪鋒不缺,掌心不翻,按時過鈴,精神旺盛。下到盆中,不必交戰,氣勢上已壓倒了對方,這是精心調理之功。他的手法,主要利用太陽能,簾子遮擋,曝日取暖,簾子分粗、中、細三等,借以控制溫度,而夜晚及陰晦之日則用湯壺。前“憶養”講到的“搭曬”,就是他傳授的方法。不過其不可及處在對個別蛐蛐采用不同的調理方法,并非完全一致。常規中又有變化,此又非我所能知矣。至于對爪鋒及足掌的保護,他認為和罐底有極大關系。底太粗會掛斷爪鋒,太細又因打滑而致翻掌。因此后秋所用罐,均經嚴格挑選,一律用原來舊底而粗細又適度的萬禮張。陶家當年藏罐之多也是罕有其匹的。

21 李桐華先生八十三歲小影
李鳳山(生于1900年,卒于1984年3月28日),字桐華,以字行(圖21),蛐蛐局報名“山”字。世傳中醫眼科,善用金針撥治沙眼、白內障等,以“金針李”聞名于世,在前門外西河沿191號居住數十年。
桐華七歲開始捉蛐蛐,年二十七,經榮茂卿介紹去其兄處買蛐蛐罐。其兄乃著名養家,報字“南帥”,選蟲最有眼力。因患下痿,不能行動,故愿出讓蟲具。桐華有心向南帥求教,買罐故優其值,并為延醫診治,且常往探望,每往必備禮物四色。如是經年,南帥妾進言曰:“何不教教小李先生?”半晌,南帥問桐華:“你認識蛐蛐嗎?”桐華不語。南帥說:“你拿兩把來看看。”桐華從家中選佳者至。南帥命桐華先選一頭。桐華以大頭相重逾一分者進。南帥從中取出約八九厘者,入盆交鋒,大者敗北。如是者三,桐華先選者均不敵南帥后選者,不覺耳紅面赤,汗涔涔下,羞愧難當。南帥笑曰:“你選的都是賣錢的蟲,不是打架的蟲。”桐華心悅誠服,自此常詣南帥處聆聽選蟲學,兩年后,眼力大進。
桐華一生無他好,惟愛蛐蛐入骨髓。年逾八旬,手捧盆罐,猶歡喜如頑童,此亦其養生之道,得享大年。當年軍閥求名醫,常迎桐華赴外省,三月一期,致銀三千元。至秋日,桐華必謝卻贈金,辭歸養蛐蛐。愛既專一,研鉆遂深。中年以后,選、養、斗已無所不精,運更堪稱首屈一指。有關蟲事,每被人傳為佳話。如蟲友自天津敗歸,負債累累。借桐華蟲再往,大獲全勝,贏得賭注,數倍于所失。余叔巖擺蛐蛐擂臺,久無敵手,桐華一戰而勝。叔巖竟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經人說項,始重歸于好。李植、趙星兩君已寫入《京都蟋蟀故事》(共八篇,連載于1990年8月12日至12月2日《中國體育報·星期刊》),今不再重復。惟對桐華平生最得意之蟲,尚未述及,不可不記。易州人尚禿子從山東長清歸來,挑中有異色小蟲,淡于淺紫,蛐蛐從來無此色,無以名之,稱之為“粉蛐蛐”。多次赴局,重量僅六厘六,交牙即勝,不二口。是年在麻花胡同紀家打將軍,楊廣字重賞蟲傭劉海亭、二群,以上佳趙子玉盆四具,從天津易歸常勝將軍大頭青,以為今年“五路都蟲王”,非我莫屬。大頭青重八厘四,桐華自知所攜之蟲,無分量相等者。不料過稱兒后,粉蛐蛐竟猛增至八厘四。與大頭青對局,彼果不弱,能受兩三口,但旋即敗走。“廣”字大為懊喪。行送神禮,蟲王照例放在供桌上。二群三叩首,粉蛐蛐竟叫三聲,與叩首相應,聞者莫不咄咄稱奇。尤奇者,次日在家再過稱兒,又減輕至六厘六。昨之八厘四似專為與大頭青對局而增長者。后粉蛐蛐老死,六足穩立罐中,威儀一如生時。凡上種切,桐華均以為不可思議,不禁喟然曰:“甚矣哉蛐蛐之足以使人神魂顛倒也!”
我和桐華相識始于1932年他惠臨我邀請的小局。次年10月,在大方家胡同夜局,我出寶坻產重達一分之黑色虎頭大翅與桐華麻頭重紫交鋒,不料聞名遐邇“前秋不斗”之“山”字竟被中學生之蟲咬敗,一時議者紛紛。11月,桐華特選寧陽產白牙青與虎頭大翅再度對局,大翅不敵,桐華始覺挽回顏面。“不打不成相識”,二人自此訂交。此后時受教益,并蒙惠贈小恭信盆及萬禮張過籠等。先生有敬齋盆二十有三,恰好我有一具,即以奉貽,湊成一桌,先生大悅,常向人道及我贈盆事。
1939年后,我就讀研究院,不復養蟲,直至桐華謝世,四十余年間,只要身未離京,秋日必前往請候,并觀賞所得之蟲。先生常笑曰:“你又過癮來了。”1982年后,曾念及曷不請先生口述,試為總結選蟲養蟲及鑒別蟲具經驗。惟此時正忙于編寫有關家具、髹飾諸作,趨請講授只兩三次,所獲已寫入本篇,未能做有系統之記錄。今日思之,深感悵惘。
編輯《蟋蟀譜集成》,更使我懷念桐華先生。他如果健在,《集成》一定可以編得更好一些,《六憶》也可以寫得更充實一些、生動一些。
本文為《蟋蟀譜集成》(上海文化出版社1993年8月)
一書的附錄《秋蟲六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