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憶器
南宋時,江南養蟋蟀已很盛行。1966年5月,鎮江官壙橋發現古墓,出土三具過籠。報道稱:“都是灰陶胎,兩只為腰長形(圖6),長七厘米,兩頭有洞,上有蓋,蓋上有小紐,紐四周飾六角形雙線網紋。其中一只內側有銘文四字,殘一字,‘□名朱家’。另一只為長方形,長亦七厘米,作蓋頂式,頂中有一槽,槽兩側飾圓珠紋。圓珠紋外周斜面上飾斜方如意紋,一頭有洞。長方形的蟋蟀過籠,一頭有洞,當是捕捉蟋蟀時用的。腰長形過籠兩頭有洞,宜于放置圓形斗盆中放蟋蟀用的。”(見《文物》1973年第5期封三)

6 鎮江南宋墓出土蛐蛐過籠
所謂腰長形即外壁一邊為弧形,可以貼著盆腔擺放。一邊外壁是直的,靠著它可以放水槽。這是養盆中的用具,報道謂用于斗盆,實誤。僅一端有洞的因不能穿行,已不得稱之為過籠。北京有此用具,名曰“提舀”(見圖15),竹制,上安立柄,用以提取罐中的蛐蛐。捉蟋蟀是用不上的。古墓年代約為十二世紀中葉,所出三具為現知最早的蟋蟀用具。可證明約一千年前它已定型,和現在仍在使用的沒有什么區別。
宋代蟋蟀盆只見圖像,未見實物。萬歷間刊行的《鼎新圖像蟲經》繪盆四具。其中的宣和盆、平章盆可理解為宋器,至于標名為王府盆、象窯盆,時代就難說了。此四盆并經李大《蟋蟀譜》摹繪,造型、花紋與《蟲經》已大有出入。當因摹者隨手描繪所致。故類此圖像,只能為我們提供一些參考材料,而無法知道其真實面貌。李譜還有所謂“宋內府鑲嵌八寶盆”、“元孟德盆”、“永樂盆”,未言所據,來源不明。這些圖的價值,比該書《盆考》述及的各盆也高不了多少,它們的可靠性要待發現實物才知道,現在只能姑妄聽之而已。本人認為談蛐蛐罐不能離開實物,否則終有虛無縹緲之感。本文所及品色不多,去詳備尚遠,但都是我曾藏或曾見之物。不尚空談,當蒙讀者許可。
養家周知,蟋蟀盆有南北之分,其主要區別在南盆腔壁薄而北盆腔壁厚,這是南暖北寒的氣候決定的。我所見到的最早實物為明宣德時所制,乃腔壁較厚有高浮雕花紋的北式盆。這是因為自明成祖朱棣于永樂十九年(1421)國都北遷后,宣宗朱瞻基養蟋蟀已在北京的緣故。罐通高11厘米,徑14.5厘米(彩圖2,圖7~9),桐華先生舊藏,現在天津黃紹斌先生處。蓋面中心雕兩獅相向,爪攫繡球,球上陰刻方勝錦紋,頗似明雕漆器上所見。左右飄束絳。空隙處雕花葉。中心外一周匝浮雕六出花紋,即常見于古建筑門窗者。在高起的蓋邊雕香草紋。罐腔上下有花邊兩道,中部一面雕太獅少獅,俯仰嬉戲,側有繡球,絳帶飛揚。對面亦雕獅紋,姿態略有變化。此外滿布花卉山石。罐底光素,中心長方雙線外框,中為陽文“大明宣德年造”六字楷書款,與宣德青花瓷器、剔紅漆器上所見,筆意全同。故可信為宣德御物。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有一龍紋罐,蓋內篆文戳記“仿宋賈氏珍玩醉茗癡人秘制”十二字,罐底龍紋圖記內有“大明宣德年制”款(見石志廉:《蟋蟀罐中的幾件珍品》,《燕都》1978年第4期)。曾目見,戳記文字及年款式樣均非明初所能有,乃妄人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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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明宣德高浮雕獅紋蟋蟀盆蓋內款拓本 | 8 明宣德高浮雕獅紋蟋蟀盆蓋面花紋拓本 | 9 明宣德高浮雕獅紋蟋蟀盆 |
我因久居北京,對南方盆罐一無所知。北方名盆,高中讀書時開始購求,迨肄業研究院,因不再養蟲而終止,前后不足十年,有關知識見聞,與幾位秋蟲耆宿相比,自然相去遠甚。
秋蟲耆宿,近年蒙告知盆罐知識者有李桐華、黃振風兩先生。桐華先生謝世已數載,振風先生則健在,惟“十年浩劫”,所藏名盆已多成瓦礫矣。
北京盆罐為養家所重者有兩類,亦可稱之為兩大系列,即“萬禮張”與“趙子玉”。萬禮張咸知制于明代,底平無足,即所謂“刀切底”。蓋內有款識,蓋、罐騎縫有戳記。戳記或為圓圈,名曰“筆管”,或為“同”字,或近似“菊”字而難確認。澄泥比趙子玉略粗,故質地堅密不及,術語稱之曰“糠”。正因其糠,用作養盆,實勝過子玉,其帶皮子有包漿亮者尤佳。同為萬禮張,蓋內款識不同,至少有八種,再加凈面無文者則有九種,此非深于此道者不能言。桐華先生愛萬禮張勝于子玉,故知之獨詳。我歷年收得四種,再加桐華先生所藏,盡得寓目,并拍攝照片。又蒙高手傅大卣先生墨拓款識,故大體齊備:
一 萬禮張造(圖10)

10 明“萬禮張造”蛐蛐罐款識拓本(萬禮張九種之一)
二 白山(彩圖3) 此為萬禮張中最佳者
三 秋蟲大吉
四 永戰三秋(圖11)

11 明“永戰三秋”蛐蛐罐款識拓本(萬禮張九種之一)
五 永站三秋(圖12)

12 明“永站三秋”蛐蛐罐款識拓本(萬禮張九種之一)
六 怡情雅玩(圖13)

13 明“怡情雅玩”蛐蛐罐款識拓本(萬禮張九種之一)
七 永遠長勝
八 春游秋樂(圖14)

14 明“春游秋樂”蛐蛐罐款識拓本(萬禮張九種之一)
九 凈面 光素無款識
趙子玉罐素有十三種之說。鄧文如師《骨董瑣記》卷六記石虎胡同蒙藏學校內掘出蟋蟀盆,屬于趙子玉系統者有淡園主人、恭信主人之盆、古燕趙子玉造、敬齋主人之盆、韻亭主人之盆等五種,不及十三種之半。清末拙園老人《蟲魚雅集》“選盆”一條所記十三種為:白泥、紫泥、藕合盆、倭瓜瓤、泥金罐、瓜皮綠、鱔魚青、鱔魚黃、黑花、淡園、大小恭信、全福永勝、樂在其中。《雅集》所述相蟲、養蟲經驗多與蟲傭、蟲販吻合,此說似亦為彼等所樂道。其不能令人信服處在前九種既以不同顏色定品種,何以最后又將四種不同款識之盆附入,一似列舉顏色難足其數,不得不另加四種,湊滿十三。故桐華先生以為子玉十三種應以不同款識者為限,分列如下:
一 古燕趙子玉造 桐華先生特別指出此六字款如末一字為“制”而非“造”,皆偽,屢驗不爽。都人子玉則真者末一字為“制”而非“造”。
二 淡園主人
三 都人趙子玉制
四 恭信主人盆(大恭信)
五 恭信主人之盆(小恭信)
六 敬齋主人之盆(大敬齋) 二號盆
七 敬齋主人之盆(小敬齋) 三號盆
八 韻亭主人盆
九 閑齋清玩
一〇 大清康熙年制
一一 樂在其中
一二 全福永勝
一三 凈面趙子玉 光素無款識
黃振風先生則別有說,認為趙子玉不僅有十三種,且另外還有“定制八種”,亦即趙子臣所謂“特制八種”,而“大清康熙年制”因非子玉所造,故不與焉。“八種”并經振風編成口訣,以便記憶:
全福永勝戰三秋,淡園韻亭自古留,
敬閑二齋雙恭信,樂在其中第一流。
“八種”之款識及戳記外框形式如下:
一 全福永勝 蓋背橫長圓形外框,一名“枕頭戳”,四字自右而左平列。足內長方形外框,“古燕趙子玉造”,兩行,行三字
二 永戰三秋 四瓣柿蒂式外框,每瓣一字,“永”在上,“戰”在右,“三”在左,“秋”在下
三 淡園主人 方形外框,兩行,行二字
四 韻亭主人盆趙子玉制 大方形外框,三行,行三字
五 敬齋主人之盆 窄長方形外框,天津稱之曰“韭菜扁戳”,一行六字
六 閑齋清玩 方形外框,兩行,行二字
七 恭信主人盆趙子玉制 大方形外框,三行,行三字。此為“大恭信”。恭信主人之盆 窄長方形外框,一行六字。此為“小恭信”。大小恭信以一種計
八 樂在其中 蓋背方形外框,兩行,行二字。底足內“都人趙子玉制”,長方形外框,兩行,行三字。此罐比以上七種更為名貴,故曰“第一流”
以上惟淡園主人及小恭信為三號罐,余均為二號罐。又惟有敬齋及樂在其中兩種底足外緣做出凹入之委角線,名曰“退線”,余六種無之。
振風先生背誦子玉十三種之口訣為:
瓜皮豆綠倭瓜瓤,桃花凍紅鱔青黃,
黑白藕合泥金盆,凈面都人足深長。
“十三種”中凈面光素無款識。都人子玉款識為“都人趙子玉制”,長方形外框,兩行,行三字。其余十一種款識均為“古燕趙子玉造”,長方形外框,兩行,行三字。振風同意桐華先生之說,“古燕趙子玉造”款識凡末字為“制”而非“造”者皆偽。并指出“古”字一橫下,或有一絲兩端下彎之線,或無之,二者皆真。有彎線者乃戳記使用既久,出現裂紋之故。據此推測,戳記當用水牛角刻成。
一 瓜皮綠
二 豆瓣綠
三 倭瓜瓤 其色易與鱔魚黃混淆。分別在倭瓜瓤蓋面平坦,而鱔魚黃蓋面微微隆起。亦曰“饅頭頂”
四 桃花凍 其色紅于藕合盆
五 鱔魚青
六 鱔魚黃
七 黑花
八 白泥
九 藕合盆 其色接近淺紫,十三種中惟此底足有退線
一〇 泥金盆 罐上有大金星及金片,如灑金箋紙
一一 凈面
一二 都人趙子玉制 蓋與足底款識相同,凡末字作“造”而非“制”者皆偽
一三 深足子玉 罐底陷入足內較深
振風先生與拙園老人之說,可謂大同小異,故似出同源。其所以被稱為“十三種”,除確知為趙子玉所造外,皆無定制者款識,與“定制八種”之區別即在此。黃先生既能言之綦詳,且謂“八種”、“十三種”曾與趙子臣商榷印證,可謂全同。不言而喻,桐華先生之說與子臣大不相同。
桐華、振風兩先生之蟲具知識,筆者均甚心折,而子臣既出蟲販世家,更一生經營蟲具,見多識廣,又非養蟲家所能及,故其經驗閱歷,尤為值得重視。筆者自愧養蟲資歷不深,名罐所藏有限,且有未經寓目者,因而不能判斷以上諸說究以何為可信,只有一一錄而存之,以備進一步之探索及高明博雅之指教。惟究其始,趙子玉當年造盆,不可能先定品種“八”與“十三”之數,并以此為準,不復增減,其理易明。后人據傳世所有,代為羅列排比,始創“八種”、“十三種”之說,此殆事物之規律。若然,則各家自不妨據一己之見而各有其說。各說亦自可并存而不必強求其一致矣。
趙子玉罐雖名色紛繁,然簡而言之,又有共同之特征,即澄泥極細,表面潤滑如處子肌膚,有包漿亮,向日映之,仿佛呈綢緞之光華而絕無由雜質之反射,出現纖細之閃光小點。棱角挺拔,制作精工,蓋腔相扣,嚴絲合縫,行家毋庸過目,手指撫摩已知其真偽。仿制者代有其人,甚至有在古字一橫下加彎線者,矜持拘謹不難分辨。民國時大關雖竭力追摹,外形差似而泥質遠遜。

15 前秋、中秋上局用提匣(內放萬禮張小罐四具)
萬禮張及趙子玉均有特小盆罐,或稱之為“五號”,超出常規,遂成珍異。某家有一對,何人藏四具,屈指可數,為養家所樂道。實物如桐華先生之小萬禮張,四具一堂,裝入提匣,專供前秋、中秋上局使用(圖15)。小子玉則有以鄭西忠舊藏一對“樂在其中”,直徑不到10厘米,蓋背面款識為“樂在其中”,底足內為“都人趙子玉制”,堪稱絕品(彩圖4),可能為王府公主或內眷定制者。埴土雖賤,卻珍逾球璧。
其他名罐如“瓦中玉土精盆”,雕鏤蝴蝶而填以色泥,故又曰“蝴蝶盆”。“南樓雅玩”盆(彩圖5),主人即《蟲魚雅集》述及曾養名蟲“蜈蚣紫”,咬遍京華無敵手,死后葬于園中紆環軒土山上,并為建蟲王廟之南樓老人。此盆并非用澄泥輪旋成形,而是取御用金磚斧砍刀削,砥礪打磨而成。四字款識亦非木戳按印而是刃鑿剔刻出陽文文字。所耗人力物力,超過泥埴窯燒,何止十倍,其他私家制罐,款識繁多,道光時“含芳園制”盆乃其óó者。用泥之細不亞于子玉,款式亦樸雅可喜。
一般養盆以有趙子玉偽款者為多,戳記文字、式樣,不勝枚舉。其他款識也難備述,大小造型,狀態不一,因不甚被人重視,故缺乏記載可稽。
過籠,北京又稱“串兒”,謂蛐蛐可經兩孔串來串去。名貴的過籠同樣分萬禮張、趙子玉兩個系列。
萬禮張過籠輪廓柔和,造型矮扁,花紋不甚精細,不打戳記而代之以指紋,印在蓋背面。下舉二例:
一 萬禮張菊花紐(亦稱葵花紐)過籠 除紐外全身光素,有大小兩種(彩圖6)。
二 萬禮張五福捧壽過籠 紐為高起圓壽字,四周五蝠團簇(彩圖7)。
趙子玉過籠棱角快利,立墻較高,花紋精細,不加款識。常見蓋內印有葉形戳記中有趙子玉三字者皆是贗品。下舉真者數例:
一 趙子玉單棗花、雙棗花過籠 亦有稱之為桂花者,除紐外全部光素。造型有大小之別,小者又名“寸方”,宜用于晚秋較小的盆中。又有扇面式的,月牙形水槽貼著擺放,可為盆內留出較大空間(彩圖8)。
二 趙子玉五福捧壽過籠(彩圖9) 與萬禮張相似而花紋較繁,將光地改為紋地。于此亦可見前后的淵源關系。如過籠正面立墻有刀劃花紋,則名曰“五福捧壽拉花”(彩圖10)。“拉”,北京方言刀割之意。
三 趙子玉鸚鵡壽桃過籠 壽桃作紐,兩側各有展翅鸚鵡。亦名“鸚鵡偷桃”。如立墻有刀劃花紋,名為“鸚鵡壽桃拉花”(圖16)。

16 清趙子玉鸚鵡拉花過籠成對
所謂舊串,和舊養盆一樣,花色繁多。其佳者為“含芳園制”(彩圖11)。蓋上印有菊蝶、古老錢、蟠龍、花卉等花紋者(圖17)以及紅泥、黑花等(圖18)又遜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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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清不同花紋過籠四種 | 18 清黑花、紅泥過籠兩種 |
《蟲魚雅集》講道:“水槽亦有真偽。至高者曰藍寶文魚,有沙底,有瓷底。次則梅峰,怡情、宜春、太極、蜘蛛槽、螃蟹槽、春茂軒,不能盡述。”其中文魚與梅峰、蜘蛛,瓷胎釉色相似,當為同時期物。螃蟹及青花大水槽亦較早,時代均在雍、乾間,或稍早。怡情朱色勾蓮制于嘉道時。春茂軒各式乃太監小德張為慈禧定燒,出光緒景德鎮窯(彩圖12,圖19)。昔年筆者一應俱全,且有德化白瓷、宜興紫砂以及碧玉、白玉、瑪瑙者。“十年浩劫”,散失殆盡矣。

19 清各式水槽
上局用具還有凈水瓶,即大口的玻璃瓶。或用清代舶來品盛洋煙的“十三太保”瓶,因每匣裝十三瓶而得名。磨光玻璃有金色花紋,十分絢麗。其用途是內盛凈水及水藻一莖。蛐蛐勝后,傾水略涮其盆,掐水藻一小段放盆內,供其滋潤牙簾。
此外還有放在每一個罐上的“水牌”。扁方形,抹去左右上角。考究的為象牙制,次為骨或瓷。正面寫蟲名、買得日期、產地及重量。背面為每次戰斗記錄,包括日期、重量、戰勝某字某蟲等,如下圖(圖20)。它分明是為蛐蛐建立的檔案。北京的規矩,非經同意不得翻看別人的水牌。

20 水牌(正面和背面)
其他用具如竹夾子、麻刷子、竹制食抹等均為消耗品,從略。惟深秋搭曬所用竹簾,分粗細三等。極細者真如蝦須,制作極精,今亦成為文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