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與劇團:蹩腳的寓言
如果要用文學的手法來描述傳媒時代的文學狀況,或許是這樣的:
騎士退役了。所有的惡龍與風車似乎都在一夜間消失無蹤。
他回到了小鎮。往日的名氣還在,長槍與馬鐙每天仍然被擦亮。酒館里給他留著座位,雖然是在角落。
似乎再沒有什么需要他去戰斗,去捍衛,去沖鋒的。人們為他買一杯酒,以示尊敬;講他一段征戰的故事,以示緬懷;還有人出錢,請他表演一次全副武裝的巡游。
無論是陽臺的包廂還是街邊的小攤,歡呼聲又一次響起,依然是無數手帕揮舞,還有滿天的彩屑。只是這一次誰都知道,沒有了出征也沒有了凱旋,只是一場表演。
巡游結束,一切繁華如舊。但邀請還在繼續,去酒館講一段戰史,赴宴會去舞一套劍術,或到慶典去持一面大纛,甚至集市也希望他光臨擔任吉祥物,以為招徠。騎士根本忙不過來。
不過后來商家發現,并不一定要騎士本人出面。只需有人鉆進盔甲去扮演騎士便已足夠。再往里想一層,顧客自己來扮演騎士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騎士也只是凡人。
久而久之,騎士變成了一個行當,而且滲入了小鎮生活的方方面面。騎士雖然不再出征,但騎士故事的傳奇色彩,被渲染到極致,又衍生出許許多多新的故事。聰明人索性成立了一個劇團,為大眾演出新新舊舊的各式傳奇。
即使沒有劇團,民眾里的票友也會在節慶或閑暇,自編自演一段段奇聞怪事。
看上去騎士本人是隱居了,退出中心了。但其實他像開天辟地之后的盤古一樣,成為天地萬物的化身,以一種分裂的方式重生。
這當然是一個蹩腳的寓言,而且它并沒有提到小鎮的生活在騎士出征時和歸來后,發生了怎樣的天翻地覆的變化。
但總的來說,中國當代文學在1985年之后的歲月當中,就像騎士一樣,位置日益邊緣化,但是它的要素卻不斷地滲透到各種各樣的領域中,文學的本體雖然邊緣化了,文學卻仍然在精神生活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
欲望的反噬:結局早已注定
思想解放伴隨著改革開放而生,文學是其陣營中最顯眼的一騎,背后站著文化、經濟、法律、政治、社會。所有的戰騎匯聚成一個最強音,那就是:證明欲望的合法性。
新時期以來的文學作品中,肯定個人、肯定欲望是無可否認的主旋律。不管這個欲望被書寫成美好的、合理的、自由的,還是傳統的,都因應著此前對欲望的壓抑、對個體的束縛。欲望的釋放是社會的需求,整個社會都在發生一種巨大的變化。文學借助對歷史和現實的書寫,在整個社會爭取個人欲望表達與個人權利獲取的斗爭中,扮演著主要的角色。
特別是1992年鄧小平視察南方談話以后,隨著市場經濟的確立,中國社會對欲望的追求已經勢不可當。無論善惡,無論美丑,真實的欲望已經擁有了綻放的機緣與理性的肯定,這種追求已經無須借助文學的加持與修飾。
相反,恰恰是在這種對欲望的全民性追求當中,無法直接產生物質利益的純文學,開始退居精神生活的邊緣。
這是之前雖然為個人欲望搖旗吶喊,但始終堅持某種非功利與審美標準的純文學始料未及的后果。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充分展示了知識分子精英角色的改變與精英心態的失落。從今往后,文學再也沒有了新時期的中心位置。
這個節點伴隨著以金庸、瓊瑤為代表的港臺文學的大舉侵入,伴隨著以張恨水、王度廬為代表的民國通俗文學的復興,此間,當代文學處在一個巨大的裂變之中。1997年正是這樣一個分裂點,這一年,王朔用作家與影視的完美重組,完成了新時代世俗文化的初步塑形;這一年汪曾祺與王小波的去世,象征著民國文脈的斷裂、西方文學思潮的式微,中國文學走到了一個巨大的三岔路口。而抉擇,幾乎早已注定。
個體、大眾、欲望、市場,這些當初中國當代文學曾經為之搖旗吶喊、苦苦追求的語詞,變成了挖倒文學中心舞臺的揮鋤手。“純文學”不再擔當精神生活的主流和啟蒙民眾的導師,占領它留下的權力真空的,是那些充斥著娛樂意義而規避教化色彩的文化產品。它們甚至不再以小說、散文、詩歌、戲劇的傳統形式出現,而是更具沖擊力的視覺圖像,迅速提供精神刺激與心靈撫慰。90年代初期,精神生活的聚光燈屬于《渴望》《編輯部的故事》《我愛我家》,以及綿延十余載的央視春節聯歡晚會。它們成為中國精神生活的主流,也形塑著后來城市娛樂的雛形。
高原與高峰:遺產或債務
新的局面,將中國文學逼到了一個非變不可的境地。20世紀80年代中期達到頂峰的中國文學的先鋒化與隨之而來的世俗化,其實也可以視為一個硬幣的兩面。先鋒化與世俗化基于同樣一種焦慮,即“文學”需要從“文化”“人文”這樣的大概念中蛻變出來,標示自己在社會生活中的位置和特性。
先鋒化是通過極致的語言實驗與敘述探索,包括對西方文學各種流派的引進與模仿,將文學塑造成一種與大眾隔絕的高端藝術形式;以晦澀與多義為門檻,將文學抬高為專業化的智力游戲與精神品類。雖然先鋒文學的實驗與探索很快便淡出公眾視野,但詩歌、實驗話劇與藝術電影的探索及發展,也開創了中國文學的分眾時代。
世俗化則展現出一種用文學攪拌娛樂、向大眾賦能的狂歡。世俗化的主體是大眾,作品與作者都像是屏息待命的手工藝人。80年代的光環在之后的二十年內慢慢消耗,讓莫言、賈平凹、王安憶、余華、劉震云屹立不倒,而他們也在悄然完成向世俗化的轉變。新文學的遺產與世俗化的包裝,遮掩著主體的這種變換。
進入21世紀十年之后,不管是學界研討,還是官方評判,似乎都形成一個共識:當代文學“有高原,無高峰”。每年都有說得過去的重量級作品,但就是缺乏配得上偉大時代的文學杰作。這種狀況的出現,恰恰是當代文學發展至今,接收的遺產與債務龐雜的共同體現。
經過了新時期的思想解放和創作浪潮,從反轉鏡面的“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到先鋒化的語言實驗、世俗化的市場磨合,當代文學在結構謀劃上,在語言技巧上,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現代白話文學。一大批80年代之后成名的作家完全足以源源不絕地貢獻出水準線以上的諸般作品。無論小說、散文、詩歌、戲劇,無不如此。
但不可否認,純文學涵括的諸般門類,當它們面對現實和歷史的書寫,都顯現出某種程度的疲憊無力。根源或許在于作家對于這個社會的結構變動已經無法全面感知——這種觀點似乎能解釋為什么為現代漢語提供了典范式語言的汪曾祺,在解答“為什么總是寫舊社會”的問題時,表現出一種無奈:
我寫舊題材,只是因為我對舊社會的生活比較熟悉,對我舊時鄰里有較真切的了解和較深的感情。我也愿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復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對于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橋邊小說三篇·后記》)
這或許是新時期成名的一大批作家共同的心聲。對社會結構的難于理解,對現實生活的難于沉潛,讓面對鄉土與往事“橫刀立馬”的成名作者們,在都市與現實面前紛紛敗退。慣性而不失水準的寫作,是謂有高原。茫然而乏力的攀登,是謂無高峰。
當代文學所謂“有高原,無高峰”的外在性原因,也是文學邊緣化位置的表現。文學作品與讀者之間,缺乏互動與感應,彼此之間倒是充斥著誤讀與歧見。大山不辭細土,沒有時代的呼應,“高峰”只能是記憶與想象中的海市蜃樓。
膨脹與狂歡:碎片化與分眾化
隨著社會轉型的日益深化,文學本體的內縮與邊緣化,與文學元素的膨脹呈現一種正比的關系。網絡文學、影視劇、綜藝節目、脫口秀,乃至專欄文字、新媒體書寫共同組成了新時代的文學圖景。能夠溝通所謂的精英階層和大眾文化的精神產品,似乎只剩下了某些“話題電影”。閱讀的分層,關注點的分散,消費者的分眾化,導致整個精神生活當中的文學因素本身也面臨著膨脹化與碎片化的境地。
不用再重復麥克盧漢那句著名的話“媒介即內容”。這個時代的媒體變化有目共睹,它不僅僅從紙媒(冷媒)變成了以電媒(熱媒)為主,更重要的是,媒體的使命從以宣傳為主要目標,轉化成了宣傳與市場并行,而市場化媒體則占據了大眾精神生活的中心。在這種從90年代開始的媒體市場化熱潮中,文學作為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也經歷著劇烈的轉型。
當21世紀來臨的時候,文學的分化已不可避免。這種分化以網絡文學的崛起為開端。網絡文學作為一種新的文學“生產—消費”體系,幾乎回歸了文學最基本的功能:為大眾讀者提供娛樂,消除焦慮,而不再負擔道德教化與審美升華的功能(用周作人的話說,近于“言志”與“載道”的對立,見《新文學的源流》)。網絡文學最重要的訴求是“爽文”,這表明網絡文學體制作為一個欲望的空間與平臺的本質。
傳統的文學體制仍然在頑強地運轉,然而文學世界的雙峰并峙已然形成,這個世界中又不單只雙峰而已,在它們的周圍,填充了大量的混沌的文學因素——無論是影視劇、娛樂綜藝,還是博客、微博、微信公眾號等逐次閃亮登場的新媒體,都蘊含著強大的文學基因,它們同樣參與了形塑整個時代的審美品位。
不管是“80后”的代表人物韓寒或郭敬明,以及由此帶來的受眾群落化,還是傳媒時代,每個讀者平等參與的對傳統文學作品的重新解讀(比如,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能夠長時間地高居公眾閱讀榜的榜首,已經說明了它與大眾心態及社會情緒的契合),甚至是易中天的《說三國》或于丹的《于丹〈論語〉心得》,都展示了傳媒時代傳統文化資源的重新轉化。需求催生消費,而消費反過來創造需求。文學與時代新的關系,喻示著中國當代文學在嬗變的過程中,獲得了一種新的位置和新的形狀,這種局面前所未有,也無章可循,因此我們可以說,這就是“傳媒時代的文學重生”。
中國當代文學從1980年中期一直到21世紀前20年,三十多年來,可以說走出了一條新的道路。這種態勢會如何發展,我們現在都還很難給出一個準確的判斷。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對于這個時代文學狀況的觀察、梳理、研究,必須有一種新的研究范式、新的解釋框架。如若不然,就只會方枘圓鑿,研究者徒自陷于失語或囈語的境地。
這種已經出現的境遇,恰恰是當代文學研究日漸走向萎縮與封閉的一種表征。要想誠實地面對與認知“傳媒時代的文學重生”,就必須對各種相近領域中的文學因素進行充分的考察;尋找到新的研究范式和解釋框架,才能夠有效地捕捉與呈現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狀況與精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