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宇聽見這話，就想追上狼老大，誰知道他的腿腳太軟，居然從醫院的樓梯上一路咕嚕了下去。等他再醒過來，就聞見一股濃重的消毒藥水的味道。原先六人一間的大病房，變成了十幾個人一間的大病房。沒等他爬起來，就有一個白大褂該好好洗洗的人，過來大喊一聲：“劉玉貴。”

劉建宇當然一動不動，誰知道白大褂居然很生氣的踢了自己的床腳一下。

“劉玉貴。”

劉建宇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白大褂從床上拽了起來：“你早好了，還在這里賴著！”

劉建宇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剛想問，就發現自己的口音變成了另外一種鄉音。他看見自己的手，也變得皸裂發紅，指甲也劈了。等他好不容易拐到門口，就看見了大門口正在飄落的零零星星的雪花。

“俺咋的了？”

“你去跟工頭要工錢，路上叫車擦了一下。”

劉建宇瞪大了眼睛。然后醫院大門口幾個穿得一樣粗狂冬衣的人過來圍住了他。

“劉玉貴，你也沒拿著工錢吧？”

劉建宇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傻乎乎的望著他們。然后其中一個個子最高大的，把他領到了一輛小卡車的后車兜上，那里也蹲了七八個耳朵都凍紅了的人。劉建宇想摸摸自己的手機，看看日期，因為上次他在沉默之塔外面被人救起的時候，還是春節過后；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明明是夏天的樣子，現在怎么就變冬天了呢。整件事都透著邪氣。凍紅了耳朵和手腳的人，看看劉建宇，有人掏出一包大雞香煙，讓了讓每個人。劉建宇沒拿，就被圈子掃到了最外面。等小卡車一開起來，那割臉皮的北風差點把他從車斗上掀下去。其余幾個抽了大雞香煙的，還對著風口有說有笑的，好像包著個通明擋風罩子。

“這回，不能再叫八分的財務跑了。”

“去他們辦公室！過年都不給錢，就砸死他們！”

大雞煙們意氣風發。劉建宇咧著嘴一臉尷尬，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叫風凍得。

目的地果然就是他公司樓下。保安看見民工來了，還有人扛著鋼管子，自然讓開了路。

原先的辦公室里，居然這樣的溫暖。劉建宇以前總是覺得不夠暖和，以至于要在腳邊偷偷開個小太陽的，現在這屋子暖和的讓他手上皸裂傷口都發癢。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出納依舊滿臉兇悍的坐著，勞務中心的人也一樣不快，更多的像是對著自己和大雞煙們，而不是對著屋里的財務。自己座位的方向，劉建宇看見了自己，依舊瘦巴巴，一臉的不耐煩。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樣子能這么討人厭。

“領導們都不在，我們也做不了主。”

“可是，過年都不發工資，那么一家老小怎么過？”

大雞煙們呱噪起來。

“這要跟領導反映。”劉建宇看見自己一臉假笑的對勞務中心的人偏頭說了什么，然后毫不介意得掃掃大雞煙們，好像大家都是乞丐。

郵電局的白處長也擠了進來：“劉總，怎么辦？今天再不寄工資，過年前工人就收不到錢了呀？”

大雞煙們和后面繼續涌進來的大雞煙們都吵吵：“要現金!寄什么郵寄啊？還得給包裹單錢？要現金！”

但是，原先的自己，現在正被郵電局的白處長、分包、出納和勞務中心的人圍著，好像就根本沒聽見這話。劉建宇站在大雞煙的中間，聽見原先的自己似乎在跟辦公室里的人說：“今天一定匯款，您今天幫忙把下班時間給拖拖。”

但是，大雞煙們吵得越發兇了：“我們要現金。”

從前的自己居然連頭也沒扭一下，只是對勞務中心的人說：“幫幫忙，把工人都先領回去，排個隊，讓他們把自己的匯款資料都檢查好了。要是誰的資料錯了，郵局付不了誰的工資，到時候誰也別來找財務。”最后，他甚至還對坐在門口的分包們喊了一句，“都過來排排隊，大家把帳對對。”

大雞煙們看見沒人理睬自己，又看見勞務中心的人虎著臉、敲著名單出來，也慢慢排起兩三條隊伍，勉強接受了郵局匯款的安排。

“X的，那個瘦子真不是個人玩意兒。”大雞煙們似乎是在罵自己。

劉建宇的腿發起抖來，他以為自己是個好人，頂著領導的壓力，給工人借錢發了工資。但是原來，他在工人的眼里，也是個混球啊。劉建宇搓著癢癢的手，不小心踩著后面一個工人的腳，那人立即發出了一聲疼急了的哼哼，顯然那個被踩到的腳趾也是長了凍瘡的。沒等被踩腳的人發怒，就聽見幾個人在后面哈哈哈：“這下存不下私房錢啦。郵寄一寄包裹單，老婆孩子和村子里的就都知道了。到手的，能買包煙就不錯了。”

“也好過給包工頭干活，他們領到手里的，還發不了工人的那份呢。”

“那么----”劉建宇想開口打聽，就聽見一個年輕的分包小老板大怒的從自己身邊沖過去。

“XX的劉建宇，出門就叫車壓死！”

一個看起來是他老子的，則面無表情，在后面慢慢跟著。

就在這時，勞務中心的一個管事的，把劉建宇和另外幾個大雞煙從隊伍里拉了出來。

“一會，集團那邊，領導們有可能要見見工人。你們也都過去，感謝感謝領導們。”

別看大雞煙們罵罵咧咧，但是也都老實本分的跟著上了一輛小面包。車開到集團負一樓的樓梯門口。幾個人正在里面搗鼓電梯。

“這是又壞了？”

“沒有，聽說有些工人今天有可能要來找。所以提前停了，做個‘檢修’。”負責電梯的黃師傅一臉奸笑。劉建宇這才明白，那天為什么到集團，三部電梯壞了兩部，剩下的那部還出了故障，都是這些人搗鼓的。然后，黃師傅看看劉建宇：“這個小孩看起來不錯，就留他給我們搭把手吧。”說著，黃師傅手下一個人就遞給了劉建宇一頂帽子頂都裂了的安全帽。就在幾個人還在嚓嚓的時候，三部電梯中間那部忽然發出了一聲怪響。黃師傅起先沒在意，又過了幾分鐘，那電梯的梯井里發出了一陣很強的塑料燒焦了的味道。

“羅兒，你怎么弄的？！”黃師傅還沒來得及呵斥，就聽見左右兩部電梯都發出奇怪的咔嚓聲。他立即傻了眼，喊著所有的人，包括臨時湊數的劉建宇、沖到了七樓上。然后，劉建宇聽見了自己，和當時幾個一起被困住的人在里面叫喊：“救命啊，救命啊！”

然后，黃師傅給劉建宇一根鋼尺，叫他負責別電梯門的縫子，然后再由其他人負責用更厚一點的家伙式，使勁撬別開的縫子。不知道是怎么弄得，那根鋼尺忽然有點麻手。劉建宇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是就在電梯門被其他人就要撬開的時候，那股麻手的感覺，忽然變得好像一個雷。他失去了意識。等他再醒過來，他已經趴在火車站售票大廳外的臺階上，跟其他的大雞煙們一起等著坐火車回家了。劉建宇摸摸他自己的口袋，口袋里原來還有的一百塊錢和舊手機已經不見了。

“我的錢呢？我的錢呢？”

其余的大雞煙們沒有一個理睬他的，繼續負責抽煙和打撲克。

一對小男女，有說有笑的，穿過兩邊是民工的火車站小廣場。男的，聽見劉建宇在痛苦呻吟錢沒了，就停下腳步。女孩扯著他，叫他趕緊走。

“你丟了多少錢？”男的，蹲下身體，平視著劉建宇。劉建宇差點跳起來，這個小子不是李柏，他邊上的女孩，不是趙穎嗎？！

民工們看見有人過來管閑事，開始起哄，有個說他掉了1千，又有一個說他掉了1萬的。劉建宇半天說了個“一百”。李柏掏出自己的錢包，從里面拿了一百的整鈔和一些零錢，交到劉建宇手里，又拍拍他。

“他肯定也是騙子。”趙穎在一邊扎心的揭發。

劉建宇咧著嘴，看著這對男女，他不知道該怎么定義好和壞，善和惡了。他半天站起來，問李柏和趙穎、是不是要去樓蘭附近的無人區旅游。這對年輕人詫異的看著他，好像遇到了大仙一樣。趙穎甚至第一次正眼看了看劉建宇：“那么，那么，我們倆以后會怎么樣？”

劉建宇半天沒有答上一個字。他不得不再一次看著趙穎又露出了一開始的猜疑加嫌棄神色。五分鐘后，女孩挎著李柏踏上了死路。

“趙穎，你父母是沒教你什么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但是只要繼續活著，就能發現啊！”劉建宇徒勞的喊著，但是趙穎卻輕輕的親吻著李柏的臉頰，再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劉建宇身邊的大雞煙們哄堂大笑，發出一陣陣骨節撞擊骨節的聲音，好像那些沉默之塔中的骸骨。劉建宇攥著100元鈔票和零鈔，又朝李柏喊過去：“李柏，證明你優秀你能干，不一定要拿人命啊！”

但是，李柏一樣沒有回頭。

劉建宇不甘心，他把腳朝兩個人猛追。但是卻在火車站進站口被安檢攬了下來。他還不服，沖著趙穎和李柏的背影大喊大叫。趙穎不安起來，就把劉建宇給檢舉了。幾個鐵路公安過來，把發了瘋一樣的劉建宇帶到搜檢房。

“人家姑娘說不認識你，是她男朋友好心幫你，你怎么還騷擾人呢。”

“不是，我要救她啊！”

“人家不認識你！”

“你要救人？大過年的，給家里人省省心吧？！”

鐵路公安們聽見劉建宇簡直語無倫次，以為他是突發精神病，只得問了他的姓名、工作地址等資料，暫時把他扣在了檢查小屋里。好半天，一個細高的男人，端著一杯熱水進來。他把熱水放到劉建宇手能夠到的地方，安靜的看著他。

“我要救人。”劉建宇還是不服。

“你怎么救？”男人安靜的問劉建宇。劉建宇也愣住了，他隱隱的覺得，這個人就是狼老大。劉建宇看著狼老大幻化的人類，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劉建宇，還是公司的一名民工叫劉玉貴的呢。又過了大半個鐘頭，門口傳來一個熟稔的高八度男聲，居然是楊總的。

“對不起，對不起，公司招的人太多了，照顧不大過來。給您這兒凈添麻煩。”

說著，楊總在門口，給幾位鐵路民警讓了讓中華煙，但是沒有一個接的。其中一個穿著黑大衣的，把楊總領進檢查室，把迷迷糊糊的劉建宇交給了他。楊總看看劉建宇衣服都扯開了、凍得縮縮著，就叫司機在火車站附近的商店里給他買了件最便宜的面包服，武裝上。

“大過年的，快回家吧。有啥事情，明年再說。”

楊總雖然也是一臉的煩氣，卻難得的給了劉建宇一個笑臉。雖然，劉建宇一直都覺得楊總，包括變成狼的楊總，是死有余辜且能力不足的。但是，自己在工人的眼中，卻連楊總都不如。然后，楊總拿起電話，對電話那頭的老婆孩子說：“剛才又一個工人出了點事，我得解決一下！明天還得有個事兒去辦，得去坐飛機---去樓蘭。沒辦法，我很快就回來過年啦。”

劉建宇聽著聽著，差點在楊總的背后嚎啕大哭出來。他想起了楊總的老婆，焦急的要打聽她丈夫下落的模樣，想起了楊總老婆急著去報平安的老人。雖然自己很想拉住楊總，不再希望他就這么在地面上消失了，但是他依舊沒有辦法。

楊總走了，細高個的男人拍怕劉建宇的肩膀：“怎么樣？怎么考慮的？還要去給趙穎家報信？”

劉建宇裹了裹身上的面包服，問狼老大幻化的人類：“這都是騙我的吧？”

狼老大咧著嘴笑了笑：“如假包換。只是讓你多個機會，看看別人眼里的世界。當然了就是另外一個別人而已。”

劉建宇瞅了他一眼，嘴硬說：“報信兒！”

狼老大沒有再說話，只是從懷里把那支趙穎留下來的銀灰色手機，罩著劉建宇的手里一拍。劉建宇打開一看，里面果然干干凈凈。雖然不見得是狼老大刪除干凈的，但是也該是龍門客棧的張姐干的。不過，這有什么關系呢。劉建宇每走出火車站一步，他身上屬于民工劉玉貴的東西就少一分。等他快到自己租的城中村公寓時，他已經完全恢復成了八分的財務劉建宇。劉建宇掂了掂手里的手機，把它塞進了褲子口袋里，不再看它。

這個世界雖然如同沉默之塔那么涇渭分明，但是又是如此的復雜難辨。誰好誰壞，誰該活，誰該死，原來都是這么稀里糊涂的、難以解釋清楚。或者唯一可以幫別人的辦法，就是安分守己的活下去。他或者因此有一天成為好像塔里那些安靜骸骨中的一具，或者有一天成為一頭狼。但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安分努力的活下去。

（全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