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興
- (英)基思·約翰斯通
- 4841字
- 2020-08-12 18:20:58
姿 態
1 蹺蹺板
當我在皇家宮廷劇院工作室開始教學時(1963年),我注意到演員們無法再現“普通”的對話。他們說“對話場景很無聊”,但他們表演的對話和我在生活中聽到的完全不一樣。有幾個星期,我嘗試了兩個“陌生人”相遇并互動的場景,我告誡他們“不要講笑話”和“不要試圖表現得很聰明”,但出來的作品仍然無法令人信服。他們不能找到讓情境得以發展的時間節點,永遠都在努力尋找“有趣”的想法。如果閑聊真的沒有主題,且隨機進行,為什么在工作室就不可能重現它們呢?
當我觀看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出的《櫻桃園》(The Cherry Orchard)時,還在死磕這個問題。舞臺上的每個人似乎都為每一次行動選擇了最強有力的動機——毫無疑問,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執導后的幾十年來,這部作品已得到了“完善”。其效果是“戲劇性的”,但不似我所知道的生活。我第一次問自己,最弱的可能動機是什么,我所看到的那個角色的真正動機是什么。當我回到工作室時,我做了第一個姿態練習。
我說:“盡量讓你的姿態略高于或略低于你的搭檔。”我堅持認為這種姿態差距應該是最小的。演員們似乎領會了我的意思,作品也發生了變化。場景變得“真實”了,演員也敏銳得驚人。突然間,我們明白了,每一個變化和動作都意味著一種姿態,任何行動都不是偶然的,也不是真的“沒有動機”。作品有趣得可怕。我們所有的密謀都暴露了。如果有人問了一個我們不好回答的問題,我們就會聚焦于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如果沒有立即掌握其背后的原理,任何人都無法做出“無害”的評論。除非存在沖突,通常情況下我們對這種姿態互動是沒有意識的。而在現實生活中,姿態互動一直存在。公園里,我們會注意到一群鴨子吵吵鬧鬧,但不會注意到它們在不吵時如何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
以下對話引自W. R.拜昂(W. R. Bion)的《團體經驗》(Experience in Groups),他給出了一個一群人如何表面友好地繞圈圈的例子。括號里關于姿態互動的評論是我加的。
X太太:我上周排個隊給我惡心壞了。我等著入場看電影,然后聞到了奇怪的味道。真的,我覺得我可能要暈倒了什么的。
[X太太正試圖通過一個引人興趣的身體問題來抬高她的姿態。Y太太立刻高過了她。]
Y太太:你能去看電影真好。我要是能看電影,就壓根兒沒什么可抱怨的了。
[Z太太來否定Y太太。]
Z太太:我知道X太太的意思。我深有同感,要是我就不排隊了。
[Z太太很聰明,她支持X太太反對Y太太,同時又聲稱自己更值得關注,她的情況更嚴重。現在A先生介入,通過讓她們的狀況看起來很普通來放低所有人的姿態。]
A先生:你當時彎沒彎腰?那可以讓血回到你的腦袋。我猜你當時頭很暈。
[X太太保住自己的姿態。]
X太太:不是很暈。
Y太太:活動活動總有好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A先生想說的。
[她似乎要和A先生聯合起來,但又暗示他沒能說出自己的意思。她沒有說“你是這個意思嗎?”,但她以其典型的高姿態婉轉地支持自己。Z太太現在來降低所有人的姿態,并立即放低自己以避免反擊。]
Z太太:我認為你必須運用你的意志力了。但這就是我所苦惱的——我毫無意志力。
[然后B先生介入,我猜他是低姿態的,或者試圖抬高姿態但失敗了。僅憑文字無法確定。]
B先生:我上周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只是我不是在排隊。我正安靜地坐在家里,這時……
[C先生打斷了他。]
C先生:能安靜地坐在家里已經很幸運了。如果我能這樣,我也沒什么好煩的了。如果你沒法坐在家里,為什么不去看電影或干點其他什么?
拜昂說,當時幾個人之間充滿著熱心腸和樂于助人的氣氛。他補充道:“我越來越懷疑,要這幾個人合作鐵定沒戲。”中肯之言。這群人里,每個人都在假裝友好地放低別人的姿態。如果他教他們把姿態互動當作游戲來玩,那么這個團體的氛圍就會得到改善。他們會出現很多笑聲,也可能會從競爭關系轉變為合作。看看,這些看似平庸的人身上隱藏了多少才華啊。
我們都觀察過不同類型的老師,如果我描述三種在教學行業中常見的姿態表現,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記得有一個老師,很受我們喜歡,但他維持不了紀律。校長明顯想解雇他,所以我們決定最好還是規矩點。下一節課,我們安靜地坐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維持了大約五分鐘,然后我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搗蛋——男孩們在桌子上跳來跳去,把乙炔氣體扔在水池里爆炸,等等。最后,我們的行為反而成了他被辭退的依據,后來他在郡里的另一頭找到了另一所學校。我們卻陷入了矛盾:我們的行為與有意識的意圖無關。
另一個老師,不受我們歡迎,也從未懲罰我們,卻以無情的紀律管束著我們。在街上,他走路大步而堅定,直勾勾地看著別人。沒有懲罰或威脅時,他也讓我們充滿了恐懼。我們畏懼地討論著他自己孩子的生活有多糟糕。
第三位老師很受人愛戴,他從不懲罰學生,紀律嚴明,但同時又很有人情味。他會和我們開玩笑,轉而施加一種神秘的寂靜。在街上,他走路十分筆挺,但是很放松,而且他的笑容也很隨和。
我經常想起這些老師,但我搞不懂操縱我們的力量。我現在要說的是,那位無能的老師是一個低姿態演員:他哆嗦,做很多不必要的動作,一點小事就滿臉通紅,在教室里總顯得像個不速之客;那位讓我們充滿恐懼的老師是一個習慣性的高姿態演員;第三位老師則是姿態專家,他以高超的技巧抬高和放低自己的姿態。我們胡鬧的樂趣,有一部分就是看到老師身上的姿態變化。所有那些對老師開的玩笑都是為了使他們的姿態降低。而第三位老師可以通過先行改變其姿態來從容應付任何情況。
姿態是一個令人困惑的術語,除非你把它理解成一個人所做的事情。你的社會地位可能低,但姿態可以高;反之亦然。例如:
流浪漢:喂!你要去哪里?
公爵夫人:對不起,我沒聽清楚……
流浪漢:你聾了還是瞎了?
觀眾很享受姿態與社會地位的反差。我們總是喜歡流浪漢被誤認為老板,或者老板被誤認為流浪漢這樣的戲。比如像《欽差大臣》(The Inspector General)。卓別林(Chaplin)也是喜歡扮演最底層的人,然后再把每個人的姿態都拉低。
我應該談談支配(dominate)和服從(submit)了,但我遇到了些障礙。本來愿意主動“抬高”或“降低”自己姿態的學生,可能會在被要求時抗拒去“支配”或“服從”。
在我看來,姿態似乎是一個很有用的術語,它便于理解你所處的身份和你所扮演的姿態之間的區別。
當我在工作室介紹姿態時,我們發現人們演出來的姿態,與自己以為在表演的正相反。這顯然造成了非常糟糕的社會“嚙合”——就像在拜昂的治療小組一樣——我們中的許多人不得不修正對自己的整體看法。于我自己,我驚訝地發現,當我認為我在表示友好的時候,實際上是懷有敵意的!如果有人說“我喜歡你的戲”,我就會說“哦,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覺得自己“非常謙虛”,實際上,我可能在暗示我的仰慕者品位不佳。當有人走過來,友好而肯定地對我說:“我們真的很喜歡第一幕的結尾。”這會讓我想知道剩下的戲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我讓一個學生在場景中放低姿態,他走進來說:
A:你在讀什么書?
B:《戰爭與和平》。
A:啊!那是我最喜歡的書!
全班都笑了起來,A驚訝地停了下來。我告訴他要在場景中放低姿態,他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
我讓他再試一次,并建議用另一種對話方式。
A:你在讀什么書?
B:《戰爭與和平》。
A:我一直想看來著。
A已經體會到了這種差異,他意識到自己剛才通過暗示那本書他已經讀了很多遍,展示了一種“文化優越感”。一旦他明白了這一點,他就能糾正錯誤。
A:啊!那是我最喜歡的書。
B:真的嗎?
A:哦,是的。但我只看里面的圖片……
早期探索中一個更深入的發現是:不存在中立姿態。經理可能會覺得有人跟他說“早上好”讓自己的姿態被放低了,而銀行職員可能會覺得聽到“早上好”讓自己的姿態被抬高了。信息因接收者的不同而改變。
你能看到集體照中的人都試圖保持中立。他們擺出的姿勢要么抱臂要么叉腰,好像在說:“看!我沒有越界要求更多的空間。”他們同時也筆挺著身子,好像在說:“但我也不服從任何人!”如果有人拿相機對著你,你就處于暴露自己姿態的危險中,于是你要么扮丑,要么裝傻。在正式的集體照中,看到人們保護自己的姿態是很正常的。當人們不知道自己被拍攝時,效果則完全不同。
如果姿態無處不在,那朋友之間會發生什么呢?許多人堅持認為,他們不會和朋友玩姿態。但他們的每個動作、每個聲音的變化都意味著一種姿態。我的回答是,當熟人同意一起玩姿態游戲時,他們就成了朋友。如果我請一位熟人喝早茶,我可能會問:“你昨晚過得好嗎?”或其他一些“中立”的問題,進而通過聲音、體態和眼神交流等來確立自己的姿態。如果我給一個朋友遞茶,我可能會說“起來,你這頭老母牛”或者“殿下,您的茶”,假裝抬高或拉低自己的姿態。一旦學生們意識到他們和朋友玩過姿態游戲,他們就會明白自己已經知道了大多數我要教他們的姿態游戲。
我們很快就發現了“蹺蹺板”原理:“一上一下”。如果你走進化妝室,說:“我得到這個角色了。”每個人都會祝賀你,但他們會感到姿態被拉低了。如果你說“他們說我太老了”,其他人會表示同情,但卻明顯振奮了起來。國王和貴族老爺們過去常常讓矮子和瘸子圍在身邊,這樣就可以通過對比來抬高姿態。現在的一些名人也這樣做。這種蹺蹺板原理也有例外,即你與被抬高或被拉低的人產生了共鳴,或你與他同坐在蹺蹺板的一端。如果你因認識某個名人而自貴,那么當他處于高姿態時,你也覺得自己被抬高了。同樣地,一個狂熱的保皇派不愿意看到女王落馬。當我們跟別人說自己的好話時,有點像在欺負他們。人們真心希望在被告知一些令自己感到丟臉的事情時,別人可以不要對自己流露同情。低姿態的人會把自己的小故事攢起來,以待娛樂和安撫他人。
每當我試圖放低蹺蹺板我自己的那端,我的大腦就卡住了,我總是轉而去抬高另一端。也就是說,我可以通過說“我聞起來很香”來達到類似說“你很臭”的效果。因此,我教演員交替使用不同的句子,在抬高自己與拉低搭檔間切換;反之亦然。優秀的劇作家也用這種方式豐富作品。例如,看看莫里哀《屈打成醫》(A Doctor in Spite of Himself)的開頭。關于姿態的評論是我加的。
斯加納列爾:[抬高自己。]不,我告訴你,我與此事無關。我要說的是,我才是主人。
瑪蒂娜:[放低斯加納列爾,抬高自己。]我告訴你,我會讓你做我想讓你做的事。我嫁給你不是為了忍受你那些荒謬的行為。
斯加納列爾:[放低瑪蒂娜。]哦!婚姻生活的痛苦!亞里士多德說妻子是魔鬼,這話可真對!
瑪蒂娜:[放低斯加納列爾和亞里士多德。]聽聽這些聰明的家伙——他和他的那個傻瓜亞里士多德!
斯加納列爾:[抬高自己。]是的,我是個聰明的家伙!你倒是去找一個像我一樣能言善辯的樵夫,一個在著名內科醫生手下工作了六年的男人,一個從小就熟記拉丁語語法的男人!
瑪蒂娜:[放低斯加納列爾。]白癡!有病!
斯加納列爾:[放低瑪蒂娜。]你有病,你這個沒用的賤貨!
瑪蒂娜:[放低她結婚當天。]我詛咒說“我愿意”的那一天、那一刻!
斯加納列爾:[放低證婚人。]我詛咒那個證婚人戴綠帽子,是他讓我簽下我的名字,讓我自取滅亡。
瑪蒂娜:[抬高自己。]我必須說,你總有一大堆理由去抱怨!你生命中的每一分鐘都應該感謝上帝,因為有我做你的妻子。你認為你配娶我這樣的女人嗎?
大多數喜劇都采用蹺蹺板原理。喜劇演員是靠放低自己或他人的姿態而獲得報酬的人。我記得肯·多德(Ken Dodd)說過這樣的話:“我今天早上起床洗了個澡……站在水槽里”(觀眾大笑)“……我為了弄干自己,躺在了滴水板上……”(笑聲)“……然后我爸爸進來問:‘誰把這只兔子的皮剝了?’”(笑聲)當他描述自己的種種可憐之事時,他跳來跳去,表現出狂躁的快樂,從而免除了觀眾憐憫他的需要。我們希望人們的姿態很低,但又不想同情他們——所以奴隸們總是邊工作邊唱歌。
了解姿態互動的一種途徑是研究連環漫畫,尤其是滑稽連環漫畫。它們大多基于非常簡單的姿態互動,觀察角色的體態以及第一幅和最后一幅之間體態的變化是很有趣的。
另一種方法是研究笑話,分析它們的姿態互動。例如:
顧客:喂,廁所里有只蟑螂!
酒吧女招待:嗯,你得等它先上完,好嗎?
又或者:
A:那個又肥又吵的老娘兒們是誰?
B:那是我妻子。
B:哦,我很抱歉……
A:你很抱歉!你以為我受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