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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銀縷玉衣

  • 國寶獵手
  • 肖然
  • 11709字
  • 2020-08-05 11:27:10

從涇陽縣回來之后,我想著先躲躲風頭,加上最近天氣陰冷,便從書攤上淘來一堆舊書,每天宅在家里看。其中有一本《葬書》最對我胃口,是東晉一個叫郭璞的風水學家寫的,專門教你怎么埋死人,雖然全書篇幅不長,但我看得津津有味。

反觀我的表哥牛金山,卻一改往日的懶散,每天在外面交際應酬,完全不著家,不知道在鉆營計劃些什么。

沒多久,表哥突然被任命為秦商商會的副會長。我這才知道,自從他拿虎符巴結上袁克文之后,便狐假虎威在西安打著他的旗號四處張揚,各種攀附游說,沒想到憑著那張三寸不爛之舌,居然真混了個職位。這商會副會長雖然是個虛職,但說出去也夠唬人的,油水更是不會少。

這天,表哥風風火火沖進我的房間,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把我手里的書一薅,神神秘秘地說:城里出了個大新聞,哥老會給陜西警察廳長姜洋送了一套漢代銀縷玉衣。

玉衣是古代皇帝和貴族死后穿的衣服,有金縷、銀縷、銅縷等幾種,古代等級森嚴,金縷玉衣一般只有皇帝才能穿,諸侯多穿銀縷玉衣,一般貴族只能穿銅縷玉衣。

銀縷玉衣從外觀上看和人體形狀幾乎一模一樣,整體工藝復雜,分頭罩、臉蓋、前胸、后背、袖筒、手套、拇指、褲筒等多個部件,各個部件的邊緣用絲織物縫合綴邊,既固定又美觀。如果完整,那可真是無價之寶。

再說姜洋這個人,平頭老百姓可能不常聽說,但在官場,他算得上是真正的西安一把手。省督省長什么的,盡管官階比姜洋高,但都是流水的官,真正的百年地頭蛇,非這位大佬莫屬,官場上甚至暗傳著一句話:“關中誰做官,姜洋說了算?!?

哥老會在勢頭正盛的時候,用銀縷玉衣這樣價值連城的寶貝籠絡姜洋,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的門道。表哥也嘖嘖眼紅:“他娘的,真會來事?!?

我打趣他:“會來事的可不止他一個,你不也是削尖了腦袋才當上商會副會長的嗎?”

表哥對我的揶揄并不生氣,嘿嘿一笑:“這話倒是沒錯,還好你表哥我早做打算,不然哥老會這糖衣炮彈一出,還不知道會有什么變數呢?!?

他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翹起二郎腿,邊說邊摩挲著手中的一塊玉,還不時放在嘴上親兩下,好像全西安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我正準備翻個身繼續看書,突然瞥見他手上的那塊玉,心里一顫,湊近仔細一看,是只玉蟬,晶瑩剔透,雕工精美,雕紋沁出淡黃色的玉銹,玉心裹著一絲絲紅。

我一邊細細審視,一邊搖著表哥:“你這玩意兒從哪兒弄來的?”

表哥一聽又來了勁,炫耀似的說,這可是西漢的寶玉,我花大價錢從“摟鬼”那里買來的。

“摟鬼”是行內黑話,指的是秦嶺里的盜墓人,這群人神出鬼沒,白道上的人很難找到他們,只有通過黑道熟人介紹才能從他們那里拿貨。

“趕緊把它摘咯。”我板起臉,嚴肅地說道。

“為什么?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古玉,這兩天剛出土的?!北砀缫娢以掍h一轉,便防備地將他的寶貝握緊了些,怕我搶了似的。

“古玉是沒跑,這確實是一件漢代玉,但是從尸體嘴里掏出來的?!?

表哥“咚”地彈跳起來,連忙吐了幾口唾沫:“他媽的,我還整天放嘴上親?!薄?

我拿過玉給他解釋,這叫玉蟬,學名叫琀,是西漢以來的陪葬品,通常放在逝者口中,既有蛻化成仙的祈愿,也有滌穢辟邪的功能,那里面一絲絲的紅色,就是尸體的血沁了進去,最后就成了血玉。

表哥聽完,面如土色,不住地干嘔,彎著腰用手指著我,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我顧不上嘲笑他,因為這個玉蟬讓我聯想到了更多,首先,在西漢時期能口含玉蟬下葬的,絕對不是一般的墓主,陪葬品里一定還有更珍貴的文物;其次,從出現時間、器物斷代來看,這個玉蟬都和哥老會那套銀縷玉衣關系暗中似乎有某種牽連。

更令我警覺的是,如此珍貴的文物面世,必然會引起宮崎的注意,之前他懷疑我是否真的得到了何太監死前的真傳,我必須證明自己在文物上的水平,使他相信我確實掌握著探墓的秘籍,才能牽制住他,否則被這個日本人發現我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我的人身安全就完全失去了保障。

★★★

我讓表哥把摟鬼介紹給我,表哥冷笑一聲:“要找摟鬼?你去問天王老子吧,他或許知道?!?

表哥說的沒錯,關中一帶的摟鬼行蹤詭秘,分布在綿延一百多公里的終南山麓,許多年,我只聽過他們的傳說,要找到給表哥血玉蟬的那位,無異于大海撈針,真得先拜拜天王老子了。

目前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只玉蟬,但我僅僅能推論出是漢墓出土。這遠遠不夠。

我忽然想到長安古墓的分布規律,兩漢一帶墓址大多分布在杜陵附近,我準備按照這個思路去碰碰運氣。

來到杜陵,我首先觀望這一帶的地勢,古代的墓葬都很講究風水,《葬書》中說“聚之不散,行之有止”之地為陰宅首選。根據這個講究,我繞到幾處溝坳里。果然,不久便聽到“突突”的沉悶響聲,我爬過去一看,一個光膀子的壯漢正在支鍋打洞,一邊揮汗如雨,一邊悶頭吼著秦腔。

“老哥,打井呢?”我沖他笑著喊。打井是關中黑話,就是盜墓的意思。壯漢被突然的喊聲驚了一跳,斜著腦袋瞥了我一眼,繼續吼他的秦腔。

我想了想,二話沒說也扯開嗓,跟著他的腔調唱起來,我倆唱的是秦腔名段《張良歸山》。

壯漢一聽,起身罵道:“滾開,打擾老子的興頭?!?

我一點沒惱,笑笑說聽見祖師爺了,唱兩句算是禮數。

“祖師爺?你別亂認,我可不想當你祖師爺。”壯漢又要埋頭打井。

我哈哈大笑,說那唱詞里的張良可不就是我們道家的祖師爺嗎。

壯漢停下手里的動作問:“你是出家人?”

我說算半個吧,西邊樓觀臺里出來的。

壯漢“哦”了一聲,語氣緩和了不少,這行人雖然心黑手辣,但很講究氣運,不愿得罪出家人。我趁勢問了最近有沒有出土漢代銀縷玉衣的事,壯漢諱莫如深,說不能講同行的事,如果真要打探,他讓我去三橋。

★★★

三橋是位于西安和咸陽交界處的一個小鎮,北洋政府沒有在這里設置任何行政機構,是個實打實的三不管真空地帶。這里聚集了大一幫亡命徒,更充斥著毒品、黑幫、淫窟等見不了光的東西,有點像現在的“金三角”,所以尋常人都對這里避之不及。

要去這種地方,我心里很緊張,想找胡彧借幾個哥老會弟兄一起去壯膽,就給她搖了電話。

電話剛接通,胡彧就在那邊洋洋自得地說:“我這兩天正研究古詩呢。”

“是該坐在家里好好看書,你一個女孩子,別再成天打打殺殺了。”我為她的改變而感到欣慰。

“說什么呢?本姑娘去的是墓室。”

“你不是說研究古典詩詞么,跑墓室去干啥?”我問,不知道這個大小姐又在搞什么名堂。

“古尸古尸,墓葬里的古尸,誰跟你聊古典詩詞了?在武備學堂做了四年同窗,你什么時候見過我吟詩作賦?”

這么一想還真是,那時候她每天除了欺負我就是欺負我,仗著聰明,根本沒花心思在學問上。

“你好端端去研究古尸干嗎?”

她神神秘秘不肯直說:“現在還不能說太多,總之你就等著瞧好吧?!?

我剛想叮囑她幾句查看古尸的注意事項,那邊就把電話掛了,我完全沒機會跟她說正事。可轉念一想,她一個女孩子在墓室研究尸體都不怕,我來這么個地方就慫了,肯定讓她笑話。再說,我這也算間接打探她們哥老會的文物,她借不借兵還不一定呢。算了,還是自己闖吧。

我一進入三橋,街邊身份不明的人就對我虎視眈眈,讓我覺得自己像案板上的肉,隨時有被剁的危險。因為是第一次來這里,我對路線完全不熟,但還是壯著膽子,盡量步履從容,裝出一副老油子的模樣??勺咧咧?,我發覺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神有了嘲笑的意味,我心里打著小鼓,該不會露什么餡了吧?

正暗自猜測,發現前面沒路了,原來我走進了死胡同。兩側都是破敗的棚戶房子,一轉身,幾個衣著骯臟、面目不善的家伙擋住了來路。

“把我爹交出來——”情急之下,我腦中冒出一個脫身之計。

怒吼出這句話后,果然達到了效果,不僅擋路的幾個人面面相覷,還吸引了附近不少人過來圍觀。

“小子,這兒都是你爹,看你要哪個?”一個纏著紅頭箍的小胡子沖我說,引得大家一片哄笑。

我沒被他激怒,繼續裝出憤怒的樣子:“我家世代耕讀,有田地有家教,好好的日子被你們搗得粉碎,現在我流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我爹就是你們害的,我來了,就不準備活著離開,是以命換命來的?!?

我打小看小說就知道,好好的人家誰愿意落草為寇,干些官剿民追的勾當?這些人都是被人所迫,走投無路之下才聚集到這里。眼下這情況,要保住小命,就得讓他們覺得共情,這才胡編了一個和他們相同的身世。

那些人繼續哄笑:

“你才沒了爹呀,我連娘都沒了?!?

“沒爹娘算個球,老子是馬廄里撿來的,這輩子見到馬就下跪。”

“馬兒子,老子跟你勢不兩立,我閨女才兩歲,就被狗官的青頭大馬一腳踹死了?!?

“哈哈哈哈——”

……

這些人說著說著,居然比起了身世,一個個背后都是辛酸悲慘的過往,被他們用自嘲的語氣像笑話一樣講出來,反而更讓人覺得難過。

但眼下還是找人重要,我繼續瞎說八道:“你們誰挖的銀縷玉衣?我爹被警察廳押進大牢,說他破壞出土玉衣的古墓,我要找出真正挖墓的,替我爹伸冤。”

我說完,四周的人齊刷刷把眼光投向一個黑瘦駝背的瘦猴子,我一看,正是那個認馬做父母的。那瘦猴子有些不快,揚了揚下巴問我:“老子挖的墓,跟你爹有個球干系?”

見他認了,我趕緊說:“說的是呀,你帶我去看看原墓,我有了證據就能給我父親作證了?!?

周圍的人都看著瘦猴子,眼神里帶著期待,仿佛在對他說:“能幫就幫幫這小子唄,別讓他也落得跟咱一樣?!边@股無聲的力量讓我有些感動,我瞬間為自己編的謊話而自責起來。

瘦猴子很不情愿地整整衣領,剜了我一眼說:“走吧?!?

我心里長吁一聲,原本只是想胡謅幾句,沒想到還真奏效,這群人還挺好糊弄。

原墓址位于附近的陳陽寨,到達墓地后,我簡直被這摟鬼的盜墓方式氣瘋了,一點都不講究,亂掘亂挖,將原本一個大墓破壞得殘破不堪,墓口散落著破碎的陶片,墓壁上到處都是挖痕,一個石棺板被砸得粉碎。

我仔細趴在墓口勘察,墓口較小,是豎穴磚式墓,有兩間耳室,雙層棺槨,墓壁一側刻有小篆文字,是一首短賦,夸張地歌頌了墓主一生的輝煌,另一側是壁畫,是一幅狩獵圖。

綜合判斷,這是一方西漢晚期的郡王墓。

★★★

此外再無更有價值的發現,我問摟鬼,最初這里是什么情況。摟鬼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說,剛出土時,墓主人身上除了銀縷玉衣,還有“九竅玉”。

九竅玉又叫九竅塞,是用來堵塞或遮蓋死者九竅的九件玉器,分別是:眼塞2件,鼻塞2件,耳塞2件,口塞1件,肛門塞1件,生殖器塞1件。古人認為這樣可以讓尸體不朽。

我忙問尸體口里的玉蟬呢。摟鬼說,在粉巷的青樓里賣給一個叫牛金山的年輕人了。

我的猜測果然沒錯,哥老會送給姜洋的銀縷玉衣和表哥的玉蟬同出一墓。

我問摟鬼,剩下還有什么東西沒有?

“還有一對玉握我自己留著?!闭f完摟鬼從背后的口袋里掏出一對四五寸大小的玉豬。以前的人迷信死者不能“空手而去”,所以會用“握玉”,大部分為雕刻豬。

由于墓已經被毀壞,我匆匆看過一番,準備離去。那摟鬼卻攔住我,將玉握塞到我手里說:“這方墓里就剩下這最后一件東西了,你多少給點把它拿去,我也算對墓主善始善終有個交代了?!?

這摟鬼神色看著可疑,不過我想著身上留件墓里的東西,可能對后面查探有幫助,況且這墓里的東西是真不錯,單純當作收藏也不虧,就給了他一筆銀元收下了玉握。只是看著眼前殘破的墓穴,我還是氣不打一處來,臨走前罵了他一通:“狗屁善始善終,你這么扒人家的墳,當心晚上一堆陰魂來你床頭討說法?!?

★★★

剛一回城,就聽到表哥被捕了。

秦商商會門口站了兩排端著長槍的警察,一個警官模樣的人見我過來,背著手打量了我一番,問:“你是肖乾吧?”

我點點頭,那警官一揮手,立即涌上來幾個警察將我押住,我掙扎著喊叫:“你們憑什么抓人?要抓也給個理由?!?

我一邊掙扎,警官一邊將手伸進我的衣兜里,摸出了那對玉握,在我眼前晃了晃說:“這就是理由,你們表兄弟合謀盜竊我們姜洋廳長。”

說完我就被他們抓去了警察署。在鐵欄子里,我漸漸冷靜下來,從頭到尾將這件事捋了一遍,這顯然是一件栽贓陷害案,否則那個逮捕我的警官也不會直接搜我身上的玉握。看來那個摟鬼確實有問題,但他背后是誰指使的呢?

表哥最近當了秦商會的副會長,又是個性張揚的人,難道是他得罪了哪路神仙?這么一想,我腦子里突然冒出哥老會來,胡彧的父親想用商業來夯實哥老會的經濟基礎,一直謀劃著秦商會的秘書長職務,和表哥有直接的競爭關系。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我一直忽略了的基礎事實:哥老會的成員都是三教九流,那個摟鬼可能就是哥老會成員。

但他們是通過怎樣的方式來制造冤案的,我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里,苦苦思索不出。

★★★

牢房里得不到一點外界的消息,偶爾來巡查的獄警也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我試圖跟他搭話,獄警是河南人,拿警棍指著我,瞪著血紅的眼睛說:“再出聲俺讓嫩吃頓電棒。”

“老哥,十賭九輸,想贏兩把還要待以時日。”當他即將離去時,我在鐵柵欄里面幽幽冒了一句。

果然,這廝回過頭來。

“嫩說啥?”

我故意瞇著眼睛說,天機我只能講到這兒了,說太多會折壽的。獄警縮著頭又拿電棍指著我:“噫——龜孫,嫩再不說老子有辦法讓你說出來,信不?”

我說大哥,我是樓觀臺的道家弟子,精通天理運算,能看出你昨晚輸了手氣,但怎么贏回來……

我故意賣了關子,那廝連忙湊過臉來,雙手合十問:“對對,大仙嫩說得太準啦,昨晚俺跟那幾個龜孫搓了一晚上麻將,褲衩都抵出去了,嫩說俺咋兒才能贏?”

我說一天只能透漏一點天機,說得多了老天要懲罰我的,等明天再教你翻運的要訣。

獄警聽了連忙遞煙,我裝作老成抽了兩口,嗆得直咳出眼淚,獄警懵然看著我,我說剛才為你算運動了氣血,得過一陣才能恢復。獄警更加感動得點頭哈腰。

我趁機問他,我這案子現在什么情況?沒想到這廝滴溜著眼問我:“嫩咋兒不給自己算一算呢?”

這種防不勝防的小滑頭最氣人,我背過臉去沉著聲音說:“古往今來你哪里聽說過給自己算運的?算了算了,我們出家人只講緣分,咱倆沒緣,各自相安吧?!闭f完盤腿坐在那里養神。

獄警連連扇了自己兩嘴巴,賠著客氣說,自己嘴欠,下不為例,見我還不理他,便將我的案子主動說了一些。

原來哥老會獻給姜洋的銀縷玉衣,第二天上面的玉面罩就失了竊,姜洋下令全城搜查,結果發現表哥有一塊同墓的玉蟬,便認定他有重大嫌疑,又從我這里搜出同墓的玉握,更是認定盜姜洋府的就是我們哥倆。

有了這些信息,思路就清晰了起來,我仔細聯想了目前知道的情況,做出如下推測:胡彧的父親作為哥老會首領,一直等不到商會秘書長的任命,就準備先下手把表哥趕下去,摟鬼挖墓后,他先把銀縷玉衣獻給了姜洋,又故意將同一個墓里的文物給表哥留了一些,再利用手下的雞鳴狗盜之徒制造姜洋府文物失竊,最后賊喊捉賊,陷害到表哥和我頭上。

好一出棋走險招。我漸漸懷疑起胡彧,這個丫頭太精明,能去姜洋府上盜竊自家獻上的文物,這種主意也只有她想得出。而且,為了打壓表哥,不惜拉我一起下水,想到這里,我有些氣憤。

但是第二天,獄警向我透漏,胡彧也被抓了,而且莫名其妙的,她被抓的當天,我和表哥都無罪釋放。

這到底怎么回事?

★★★

釋放當天,我就迫不及待去探監胡彧,沒想到她第一句話是問我:“你怎么成大仙了,這警署里都說關進來一個神機妙算的活神仙,我一打聽,原來是你?!?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什么大仙,當初那個河南獄警拿電棍指著我時,我就見他大拇指上厚厚一層繭子,跟我表哥一模一樣,那是長期打麻將自摸導致,再看他兩眼血絲,面色憔悴,一猜就是昨晚沒睡好,就裝神弄鬼騙了他一頓。

但此刻我和表哥無罪釋放,胡彧卻被關進來,令我摸不著頭緒,看來此前我的推斷是錯誤的,我真是錯怪了胡彧。

胡彧告訴我,挖那個墓的摟鬼確實是哥老會的人,當初盜完墓后,他就將整套銀縷玉衣交給了她父親。胡父拿銀縷玉衣獻給姜洋,本來是想討個好,不料沒得到任何封賞。正尋思再送點文物,卻突然被污蔑盜竊玉面罩。姜洋派兵前來搜查,居然真在他們的點絳館里搜到了那件玉面罩。

“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們怎么可能盜竊自己獻上去的東西?這肯定是有人栽贓,但姜洋完全不管這些,抓了我和父親就關了進來,你出去先幫我看看風聲,我們都一頭霧水呢。”

我問胡彧有沒有可懷疑的線索,我調查起來也好有個頭緒,胡彧欲言又止,我笑了笑問:“你是不是懷疑我表哥?”

胡彧點頭承認,因為最近我表哥和她父親都先后去爭搶秦商會的職務,表哥雖已坐穩了副會長的位子,但他不愿讓胡父再插進來。所以胡彧他們被拘捕后,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我表哥。

“看來還是得查查那個摟鬼,整個事件,他算是穿針引線的人?!蔽艺f出了自己的打算。

“嗯,摟鬼雖然是我們哥老會的人,但是喜歡獨來獨往,行蹤很難捉摸,他獻上銀縷玉衣時,特意向我父親邀功,說姜洋找尋這種完整的玉葬品很多年了,而且漢墓大都在東漢末年被曹操盜掘一空,這種墓算得上百年一見。我父親賞了他一筆錢,就讓他離開了。”

從警察署出來,我直接悄悄去了陳陽寨古墓遺址。上次匆忙一看就走了,這次我打算細細檢查,看看能不能從墓穴里找到有價值的線索。我將墓口敞開,等空氣通了一夜,第二天,我舉著油燈下去看個究竟。

★★★

主墓室已經被摟鬼破壞得一片狼藉,我只好探著油燈進了耳室,一般古代貴族的墓室中,中間面南朝北的最大那間叫作主室;左右兩邊的房間叫作耳室,主要是用來放置墓主人生前的用品以及陪葬品的。

耳室里面也被盜過,地上散落著瓦片,陶片,漆器,我逐一翻看了一下并沒有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就在灰心要離開時,一個顏色泛綠的陶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細細檢查一遍后,我想,可能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場騙局!

那個陶片本身應該是一個陪葬的陶器,表面用紅色的漆描繪了一些水紋和云紋,引起我懷疑的,正是這些表面的漆色。

通常在一個完好的墓里,漆器都是完全埋藏在泥土里面,這樣可以防止氧化而變色,一旦被挖掘出土,短則半月,最長不過一月,這些漆色便會改變甚至脫落,而我在這個墓里發現的帶漆陶片,明顯有大片的脫落,沒脫落的地方,漆色早已不可辨認。

也就是說,從時間判斷,這個墓很早之前就已經被盜掘過了,并非如摟鬼所說,是近期發現的。我在墓穴中一下子涌上來很多疑問,表哥和哥老會都陷進了一個圈套中,這么大的局,是誰做的呢?

我滿腹狐疑回到墓穴口,一抬頭,一個身穿警服腳蹬警靴的年輕人站在那里望著我笑:“肖乾,別來無恙吧?”

我認出這人就是前兩天在秦商商會院子里綁我的那個警官,但此刻他的笑容滿是和氣,令我不得其解。

“長官,我又犯了什么事,勞你到這鬼地方來等我?”

“肖乾兄說笑了,咱們不打不相識,兄弟現在專門請你赴宴賠罪,好酒美女正在老孫家美食樓等著您赴駕?!本俟笆忠环嘌屛也恢l生了什么事情。

“怕不是鴻門宴吧。”我雖然嘴上還不相讓,但是拍了拍身上的土,朝他的汽車邊走去,很可能他要帶我去的宴會,就是揭開謎底的地方。他連忙沖上去替我打開車門,嘴里不停地笑著說:“說笑了,說笑了?!?

汽車一直往城里駛去,開到鐘樓旁邊的民族老字號餐館老孫家,關中的達官貴人都喜歡來這座樓里宴請賓客,西安特色美食羊肉泡饃是他們必點的酒前餐,熱乎乎吃上一海碗,不僅滿口留香,下肚的肉湯還能對腸胃起一層保護,接下來再喝酒,一點都不傷身。

警官將我領到三樓一個幽密的包間,一進門我就看見大圓桌主位上坐著報紙上見過的那張臉,警察廳廳長姜洋。

這個宴會的級別之高,是我沒有料到的,幾乎囊括了全西安最有權勢的幾個人物,我身處其間,意識到自己由此將卷入風起云涌變幻莫測的局勢里。

除了姜洋,宴會上還有秦商商會主席、財政廳長、文物局長等官員,表哥也在列。姜洋坐在中間一言不發像尊佛像,面前的杯盤看起來沒動多少,雖然相貌平平,但是任何人掃眼一看,就能感受到這位大佬不怒而威的氣勢。

表哥正好相反,敬陪末座,但舉著酒杯喝得面紅耳熱,大聲招呼著座上的每一位,但一座人物都不怎么搭理他。

帶領我的警官向姜洋敬了個禮,就關門出去了。表哥見我進來,連忙站起來向姜洋介紹:“這就是我一直所說的關中青年才俊,愚弟肖乾?!?

姜洋點了點頭,并沒有過多看我,而是隨口向一桌人物說道:“既然是青年才俊,各位以后要多多給年輕人機會哦?!?

文物局長立即轉向姜洋,賠笑著說:“職位已經安排好了,先在文物督察員崗位鍛煉鍛煉。”說完一杯酒悶下去,整個過程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就這么不明不白地獲得了一份公職,盡管我知道,督察員也是個沒什么用的虛職。

接下來一桌人鬧哄哄地舉杯附和。我坐在那不起眼的位置,一桌人觥籌交錯地喝了一會兒,便起身散去。留下我還如在夢中。

★★★

從老孫家出來,表哥醉醺醺的,心情大好,拉著我要去粉巷。他不僅躲過了牢獄之災,還在酒桌上又得了個“警察署特派員”的職務,簡直平步青云。他笑瞇瞇的說今天一定要好好慶祝一番,富貴功名來了,擋都擋不住哇。

我問他到底怎么回事,表哥這才和我講起這兩天的烏龍案。

原來那個摟鬼名義上是哥老會成員,實際卻是姜洋手底下的爪牙。近來哥老會勢頭發展很快,尤其搶了一大批何府的文物后,對上巴結軍閥官員,對下收攏成員,讓這個原本活躍在地下的黑幫組織一躍而登上了臺面,大有搶占西安半壁江山的意思。

姜洋自然不希望看到有這么一股新勢力在西安扎根,一直想找借口打壓他們。

哥老會是關中大會,要打壓,總得有個由頭。姜洋一盤算,便將自己收藏的一套漢代玉葬交給了手下的這個摟鬼,讓他說是剛從墓里挖出來的,獻給胡彧父親。

這套玉葬就包括了銀縷玉衣和那“九竅玉”。姜洋原計劃等寶物到哥老會手上后,再發布通緝令,說姜洋府上丟失了一套銀縷玉衣,然后安排人去搜查胡彧父女,肯定一查一個準,能搜查出“失竊”的寶物,這樣就人贓俱獲了。

可實際操作中,當摟鬼將玉葬送去哥老會時,胡彧認出了“九竅玉”是邪物,便只留下了銀縷玉衣。摟鬼得了賞錢,順便留在粉巷的妓院里瀟灑,拿著九竅玉跟狐朋狗友炫耀,恰好被尋歡作樂的表哥瞅見,一眼看上了那只玉蟬,當場掏了現錢當作寶貝買下。

而哥老會由于正處于快速擴張時期,辦事高效利落,得到銀縷玉衣的當天就迫不及待,主動賄賂給了姜洋,這樣一來,姜洋那邊自然來不及發布“通緝令”定他們的罪了。

姜洋吃了一記暗炮,又憋出另一個詭計,他把這套銀縷玉衣的玉面罩卸了下來,發布消息說玉面罩被盜,再讓手下把玉面罩偷藏進點絳館,到時從那里“搜出”失竊的玉面罩,就能坐實哥老會的罪名。

誰也沒想到,哥老會動作又快了一步,在姜洋發布玉面罩失竊的消息后,正巧看到表哥到處炫耀那只同墓的玉蟬,便立刻栽贓表哥,他們以為一手籠絡大佬姜洋,一手打擊競爭者,自己就處于絕對有利的形勢了,可是萬萬沒想到,整個局就是背后姜洋設下的。

哥老會跑去警察署報案,說我表哥有銀縷玉衣同墓的玉蟬,是玉面罩失竊案的重大疑犯,西安警察署的一線警官當然不知道姜洋的局,想著能邀功,當下就把表哥和我抓捕歸案。

誰知道我們前腳被抓,后腳姜洋的手下就在胡家“搜出”了玉面罩。

看來我在獄中的推斷沒錯,哥老會起初確實想栽贓表哥,只不過他們沒想到,這是個連環套連環的局,他們螳螂捕蟬,后面還有黃雀盯著。

但這不是陷害了胡彧么,我趕緊起身,要去警署,卻被表哥一把拉住:“你瘋了?姜洋也是你能得罪的?你不管自己的小命,也要考慮你表哥我的前程吧,就算你不考慮我的前程,那總要想想你父親吧,我們翹翹了,誰救他回來?”

我冷哼一聲:“什么狗屁前程,你還真把副會長、督察員當回事了,我們只不過是他們利用來壓制哥老會的棋子?!?

表哥恨鐵不成鋼地用力戳了戳我的腦袋:“你以為就你聰明?姜洋希望我壓制哥老會,是看重我背后有袁克文,說明我還有利用價值。你這個死腦筋,怎么就不知道順勢而為?先壯大自己,從長計議啊。”

我說:“現在的世道,一天一個樣,有勢可順嗎?總之不論如何,我都要去告訴胡彧,讓她趕緊打算?!?

說完,我連夜去警署見了仍被看押的胡彧。

★★★

胡彧在獄中聽我講完姜洋設下的局后,吃驚之余,對我的態度很是好奇:“眼下的斗爭波譎云詭,你知道消息后,為什么立刻跑來這里告訴我?你不是已經知道是我們栽贓你表哥了嗎?你不怕我再害了你?”

說到這兒,我還真有一件事要好好問問她:“胡彧,為了扳倒我表哥,在秦商會上謀個職,你還真狠心把我也給賣了?”

胡彧有些不好意思:“抓人的事,起初我以為父親只是針對你表哥,當你也被抓時,我才知道殃及了池魚。而且父親報警時,并沒告訴我,就是怕我對你心軟,下不了手?!?

我哭笑不得,她這么坦誠,我一時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胡彧見我不吱聲了,底氣足了點,瞪著眼睛說:“我現在也被關了進來,咱倆可扯平了啊,你可不準再認為是我害的你?!?

我也打趣道:“你不害人?我看你不僅害活人,連死尸也不放過,不是研究古尸去了么?”

說到古尸,胡彧像想起什么,連忙讓我出去,替她打聽西安廟道會的風聲。我問什么是廟道會,胡彧說,是從河南那邊過來的黑幫和盜墓組織,這兩年已經發展成一個團的裝備規模了,首領孫殿英之前和她父親有過私下盟約,這次能否出獄,就看他的能耐了。

我說,原來是你們哥老會的友軍啊,你就是為他們研究的古尸吧?

胡彧點點頭說,廟道會在豫陜交界的風陵渡發現了一具千年濕尸,我們正準備合力勘探呢,結果自己這邊卻身陷囹圄。

我答應出去幫她暗暗打聽聯絡。還沒走出警署,就被人叫住了。

“哎哎,大師,俺一直找嫩,咋兒就不見了,俺還等著翻手氣嘞?!?

又是這個河南獄卒,我隨口打發他:“今晚打牌,要坐西朝東,不要隨意出雙數牌,記住了?”

“中中,大師,等俺贏錢兒了,再來孝敬嫩?!?

我正要離開,忽然一想,轉頭招呼獄卒靠近,咬著他的耳朵問:

“知道為啥叫你坐西朝東不?”

“為啥嘞?”

“我夜觀星象,你有老鄉在東方打開了王氣,有人要升任貪狼星君?!?

“噫——大仙嫩真神嘞。”獄卒眼睛睜得跟皮球一樣圓,沖我伸出大拇指悄聲說:“不瞞嫩說,俺老家兄弟是廟道會的,跟著孫殿英才在風陵渡挖開了個大墓。”

這就不用我瞎跑了,我讓獄卒先幫我打聽這孫殿英的動靜,當然承諾事后幫他在牌桌上大撈一筆。

忙了一整天,等回到家,我才有時間好好梳理這一整天發生的事。跟表哥的意氣風發不同,我是滿心擔憂,一方面,姜洋一定對我們有所索求,才會又安排表哥又安排我的;另一方面,姜洋如此視哥老會為眼中釘,我和表哥現在被他“收到麾下”,之后免不了和胡彧有沖突,這是我最不愿面對的事。

思來想去,我給文物局長寫了一封辭呈,婉辭了“文物督察員”這個職位,反正有表哥在姜洋面前削尖腦袋鉆營,就沒人在乎我干不干了。

不混任何圈子,恢復了獨立身份,我松下一口氣,輕松了不少。

接下來,就是怎么把胡彧從牢里撈出來了。

★★★

孫殿英雖然在隔壁的河南省鬧得天翻地覆,可是過了黃河入了潼關,在這八百里秦川的地面卻掀不起什么風浪,看來胡彧高估了這位友軍。

恰在這時,城內各大報紙出現了一條看似和西安毫不相關的新聞:漢口港一艘“江寬”號客輪沉入長江,溺斃700余人。

緊接著,這條新聞仿佛拋出連珠炮一樣,接連爆發出令人震驚的真相報道,先是披露落水的遇難者里有兩名英國人,一名意大利人,外媒隨即介入;繼而發現,沉船是夜里遭到了“楚才”號軍艦的撞擊,而當時皖系軍閥首領段祺瑞正在“楚才”艦上,是他下令擊沉的這艘客輪。

皖系媒體緊急發聲,說“江寬”號客輪藏有直系軍閥的間諜,故意撞向“楚才”艦,“楚才”艦出于自衛才不得已攻擊。隨后國內外媒體、遇難者家屬、以及各種不明勢力紛紛涌入北京,要求段祺瑞下臺……

一起江輪沉船案,將直系、皖系兩大軍閥挑撥得劍拔弩張。隨即段祺瑞通電皖系執掌的各?。菏諗夸h芒,切勿再起不必要之沖突。

我看準了這股席卷全國的風口,冒出了一個看似天方夜譚的計劃:借勢四兩撥千斤。

孫殿英當時已經暗中投靠了直系,是皖系的死對頭,而陜西正是皖系的勢力范圍。我快馬加鞭趕到風陵渡,以哥老會的名義見到了大名鼎鼎的廟道會首領孫殿英。

“哥老會跟我只是泛泛之交,我沒必要大動干戈營救他們?!逼鸪鯇O殿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冷冷說完后,便有了逐客的意思。

“孫大帥,哥老會你可以不救,但是廟道會的擴大你也不關心嗎?”跟這樣的人說話,只能用利益才能打動。

孫殿英眼睛里透出兇光:“我最討厭別人利用我?!?

“大帥,怎么能說是利用呢?你現在身為直系,正好可以借助直皖沖突,插手陜西,一旦錯過這個時機,以后再想西進,就要費今日幾倍的功夫了?!?

接著我告訴他,在這個敏感時期,陜西陷害逮捕了廟道會的盟友哥老會,如果大帥以此為借口,要挾陜西方面要把事情鬧大,他們必然會向大帥妥協講和。

孫殿英當時并沒有表示什么態度,讓我先回了西安。但是幾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箋,打開一看,居然是孫殿英的親筆信。

原來他試著給姜洋打電話,先是暗示了自己直系軍閥的身份,又說了一番“貴署抓了我的盟友,這是不給我廟道會面子”之類的話,本來只是想試探試探,沒想到姜洋色厲內荏,這只地頭蛇只想守護自己在西安的地盤,攪進全國局勢萬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一口承諾放出胡彧父女,孫殿英也趁勢結交上了這位地頭蛇,為以后入陜打下了可靠的基礎。

幾番折騰,胡彧父女被無罪釋放。我算是一舉三得:哥老會感謝我暗中出手相救;廟道會也感謝我從中牽線;而宮崎,看我既在姜洋那里謀了職位,又和豫陜兩大黑幫稱兄道弟,認為我手里確實掌握著某種文物秘訣,開始對我有所忌憚。

★★★

再次見到胡彧,不知道是不是入獄的經歷對她有所啟發,她居然正兒八經地思考起人生來:“肖乾,你說在這亂世中,是做一個轟轟烈烈扭轉乾坤的大人物更有意義,還是做個自得其樂自由自在的小人物更有價值?”

我看了一眼遠處矗立了六百年的西安鐘鼓樓,心里涌出了楊升庵《臨江仙》里的一句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本來想和胡彧說道說道,轉念一想,這家伙只知古尸不知古詩,跟她說了也白說,還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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