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從考入西安這所著名大學后，我的心情越來越糟糕，總覺得一切都不順眼，處處與曾經期望中的象牙塔不相稱。公共心理課堂上，老師說，我這種焦慮心態是正?，F象，很多大一新生都會經歷。
正常嗎？我都到大二了，一看到學生會那些手舞足蹈的家伙，真把自己當干部了，還有那些拿獎學金的，除過會考試做題，反正我是看不出他們有什么別的能耐……面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總覺得自己上了個假大學。
越是這樣憤世嫉俗，我越受到同學們的孤立，上課時，沒人愿意坐我身邊一起討論教授的講課，回到宿舍，他們打游戲，約聚餐，也都不叫上我。但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因為我即將爆出一條驚掉所有人下巴的消息。
我所就讀的文物專業，雖然大二才開始講授專業課，但大一整整一年，我埋著頭廢寢忘食地埋在古籍研究所的圖書室，幾乎將大學四年所有的專業科目統統讀了一遍，并且以“關于1977年9月民主德國時期萊比錫市盜墓文物展覽的若干問題”為課題，用英語寫了一篇學術論文，投稿給了國際公共遺產基金會旗下的《古物》學術期刊。
上個月，期刊編輯Warsun先生給我發來郵件，通知我那篇論文很精彩，對東西方交流史有一定的借鑒價值，他同意在《古物》上發表，并向基金會提出申請，將我列為年度“世界公共遺產青年獎”的提名候選人。獲獎結果將在一個月后的德國柏林市揭曉。
如果真能獲得權威國際組織的學術獎，或許我倍感焦慮的情緒能有所好轉，畢竟這至少是一個證明，證明我并非和周圍學生一樣，只是應試教育的產物。
令人煎熬的一個月以極慢的腳步往前挪動著。一個周末的清晨，我在宿舍的床鋪上還在做夢，手機鈴聲“哇哇”大響。接通后，傳來輔導員叫囂般的祝賀：“肖然……你小子太……太牛逼了……不聲不響……哎……給咱學校都掙了臉面……”
等他說完，我長舒一口氣，塵埃落定：我獲獎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完全沒了自己的時間，從學校領導、專家教授，到大學聯盟媒體，相繼開始對我做鋪天蓋地的嘉獎和采訪，一時間我成了風頭無二的校園名人。離譜的是，居然有學妹自發組織起來，成立了個什么“帥氣學霸學長后援會”，她們不知從哪搜集了我的許多日常學習生活照片，制作成海報，弄得像明星一樣到處張貼，令我哭笑不得。
但我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我之所以當年填報志愿時，破釜沉舟地只填選了“文物考古”這一個專業，就是立下志向，這輩子要在文物行業做出一番成就，現在這個“青年獎”，我只看做一次不錯的開端，我明白，要想實現抱負，還有巨量的知識等著我先去吸收打基礎。
然而現實容不得我再像以前那樣靜下心來，校團委已經連續三天給我發出通告，讓我務必準備一場匯報演講，“既是對師生感情的回報，也算給團委活動增添一次有分量的內容”。
這都是什么理由！
不過我還是按照團委領導的指示準備演講稿了，寫稿子并不難，花了兩個小時我就搞定。讓我為難的是，一想到站在報告廳的講臺，面對臺下幾百雙眼睛，我還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不由得心里發怵起來。盡管平時毫不在乎那些張牙舞爪的同學，但萬一我演講時，他們喝倒彩怎么辦？對我報告的內容挑刺怎么辦？要知道盡管我的論文獲獎了，但學術水平我還不敢說有多深厚……
這時我才漸漸意識到，無論學識還是勇氣，我都差得很遠，以往孤傲的外表，其實是掩飾這些缺陷的外殼。
2.
“博文樓”一號報告大廳，人滿為患，水泄不通，我抬腕看看手表，還有五分鐘就要上臺了。坐在休息室能聽到大廳內熙熙攘攘的人聲，馬上我就要接受他們的檢閱了。我不停地做著深呼吸，告訴自己冷靜，并臨時學會了一套簡單應對緊張的方法：將臺下觀眾都想象成裸體的樣子。
這么一想，果然湊效，我冷不丁渾身一顫，笑了出來。
十九點整，團委一名學生干部進休息室，簡要地對我說：“開講了，準備進場。”
我站起來，卻覺得腳下發飄，剛走到一號大廳門口，忽然廳內鴉雀無聲。我硬著頭皮走進去，不由得抽一口冷氣，數不清的腦袋面對著我，一雙雙期待的眼睛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心里不停求老天保佑，讓那些人別再看我！
但無濟于事，我低著頭走上講臺，假裝摸了摸話筒，音響里出現了沙沙聲，設備沒壞。我只想著趕緊做完報告走人，便連開頭致辭語都忘了念，直接照著手中的學術報告讀了起來。
也不知道臺下人聽沒聽清楚，我嗡著腦袋一直往下念，一段時間過后，臺下忽然冒出一個聲音：在萊比錫戰勝拿破侖聯軍的是德意志帝國、俄國和瑞典，并沒有普魯士。
果然有人挑刺了，我頭上立刻沁出了一層汗。
不過還好，這個愚蠢的挑刺者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德意志帝國在1871年才建成，而那場萊比錫戰役發生在1813年，當時德國地區還由普魯士王國統治，雖然地區是同一個，但兩者絕不可混淆。
挑刺者的聲音還在大廳上空回蕩，臺下的無數眼睛變得銳利起來。本來我有充足的理由辯駁，但此時心慌意亂眼神發散，居然對著聽眾脫口而出了一句：不懂別瞎喊。
臺下立刻一陣騷動，我沒去管，只想著把剩下的文稿趕緊念完。沒頭沒腦地剛念了一句，后排忽然有人大喊：不尊重領導！耍大牌！
我仍繼續念著，可聽眾里抗議的聲音越來越多，我用眼角余光一看，許多學生已經站起來伸手指責我了。
我只得放下稿子，任憑聽眾像開始泄閘的洪水一樣，奚落的奚落，出場的出場。
一名戴眼鏡的文靜女生雙臂抱著書從我身邊走過，悄悄說了一句：肖然學長，你懟誰都不該懟團委老師啊。
經女生提醒，我這才知道，剛才臺下提出異議的是一名愛好歷史的團委老師，他原本是以討論的口吻希望我對大家做一下解釋，可是我太緊張了，帶著對立的情緒把一次小討論鬧成了耍大牌事件！
沒人愿意再聽我的解釋，即便道歉也來不及了，原本擁擠的報告廳不多時就變得稀稀落落，到處都響著“看起來帥氣，卻沒起碼的禮貌”、“什么學霸啊，老虎屁股拍不得”之類的譴責。我失落地站在講臺，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
就在感覺大廳空無一人的時候，身邊悄悄出現一個輕盈高挑的女孩，穿著淺紫色的運動衫，像一株漂亮的鳶尾花，歪著腦袋微笑著問我：
“肖然學長，我想繼續聽你講講剛才報告里出現的那件‘查干蘇魯錠’文物?！?
3.
鳶尾花女生名叫櫻子，是我們學校古籍專業的大二學生，因為和文物專業有很多學科交叉內容，就特地跑來聽我的報告。
我對櫻子的要求即感激，又警惕。
感激的是，終于出現一個真正理解我報告內容的同學，剛才我的報告里，許多內容都是我費勁心血研究出來的成果，可是演講過程中，沒一個人對此表示出興趣，即便提問的那位團委老師，也是作為一個業余歷史愛好者，提出了一個并不核心的邊緣性知識點。
而櫻子似乎一針見血探究到了我報告的核心部分，我報告中出現的那件“查干蘇魯錠”是我苦苦追尋一年而暫時沒有得到準確結論的東亞文物，也是我報告中唯一描述模棱兩可的部分。
令我警惕這名漂亮女生的是，這件“查干蘇魯錠”，目前在學術界正處于歸屬爭執階段，是一項極易引起關注的議題，許多嚴謹的專家為了論證其歸屬問題，潛心研究考察，從不輕易給出任何論證進展，而一旦被別有用心的投機學術分子鉆孔，不加考證就發表相關論文，不僅容易引起學界關注，更會擾亂目前的研究秩序。
櫻子到底是和我一樣想探尋真相，還是企圖沽名釣譽，我拿不準。盡管這位美女有著一雙清澈的眼眸，但我做事向來保守，并不為所動，收拾好演講稿后，冷冷地告訴她：“這個議題暫時還需要研究?！?
轉身離開前，我看到櫻子沖我吐吐舌頭，蹙蹙鼻子，俏皮的模樣讓我有些內疚，這么一個乖巧可愛的女生會有那種齷齪的心機嗎？
報告中的“查干蘇魯錠”是一件蒙古兵器，13世紀中葉，成吉思汗的孫子拜答兒率軍西征，一直打到現今波蘭境內，之后南下在捷克的奧洛穆茨吃了敗仗。史實存有分歧的是，這位戰功赫赫的統帥是否真的死于那次發生于1241年的戰役。
“《蒙古秘史》有過模糊的記載，說拜答兒出現在1947年蒙古族的忽里臺大會上?！弊叩綀蟾鎻d的門邊，櫻子想起什么似的轉頭對我說：“而那件在萊比錫盜墓集團手中發現的查干蘇魯錠，已經被確認是拜答兒的貼身兵器，它在猶太學者拉施德丁的《史集》中也出現過，不過時間和地點最后為1241年的奧洛穆茨。因此這件兵器最后的歸屬考證，是解開拜答兒死亡時間最有力的證明?！?
櫻子嚴肅地陳述完這番分析，便消失在門外，我心里此刻一陣冰涼，本以為這所大學里整日看見的都是一個個不如自己的學渣，沒想到藏龍臥虎，一個普通女生的學術修養根本不在我之下?？磥硎俏易^天了。
但櫻子探究這件文物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么，我仍然沒有放下戒心。
4.
獲獎之后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仍然沒有讓我的心緒有所好轉，好在暑假將至，我迫不及待想回到西安南部終南山的老家。那里不僅山景如畫，氣候涼爽可以自在地消暑，還可以見到我最愛的風趣慈祥的爺爺，小時候，我的腦袋里裝滿了他講述的奇奇怪怪故事，到現在也是我腦海中最神奇最有趣的記憶。
“肖然同學，暑假有什么計劃？你這樣有學術追求的老干部，肯定不會虛度一夏天的光陰?！笔程贸燥垥r，櫻子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歪著腦袋忽閃著眼睫毛問我。
不能被眼前萌妹子亂了陣腳！我心中暗暗告誡自己，上次報告廳內她的真實目的確實值得懷疑，跟這種人保持距離比較好。于是我一邊埋頭吃飯一邊簡短地說：
“沒計劃，暑假回終南山老家玩。”
“終南山！你老家在終南山？”櫻子忽然聲音提高，像發現新大陸，把我驚了一跳。
“你知道嗎，肖然，我們學古籍文獻的，最關鍵的過程就是物證文證得到統一，也就是說，只在書堆里做研究，容易得出偏頗的結論，只有把地理、實物和書中文字結合統一，才是最可靠的歷史。終南山是歷朝歷代許多重大事件的發生地，周圍的遺址和文物對我太具有吸引力了，以前沒有熟悉的人陪伴，我只是走馬觀花地在周邊瞎轉悠，現在有你這個土著做向導，這個夏天對我來說真是太幸運啦?！?
我連噎了幾口米飯，不等我拒絕，櫻子就以一句“一言為定”結束了交談。
放假頭一天，雖然沒有答應給櫻子做向導，但心里發虛，想趁早開溜躲過這位不請自來的女生，于是下午匆匆打包好行李，做了錯事一樣，下了宿舍樓。
樓門口，居然看見櫻子拖著行李也剛剛走來。她的眼神里先是一陣詫異，隨后變得嗔怪起來，撇起嘴用手指敲著我說：
“好哇，想背著我開溜！還好我想得周全，怕明天集體放假人多馬亂，就想提前一天把行李收拾好存在你這，沒想到還真是時候，被我逮個正著。”
見我不出聲，櫻子賭氣似的問我：“你說，接下來怎么辦？”
哎，不管櫻子是好是壞，一個女生走到這里了，我作為男生也不能再失了風度，再拒絕她就是不通情理了。我只好點點頭，對她說：“還能怎么辦，我都叫好車了，一起走吧?！?
櫻子跟在我背后，兩個人拖著行李箱一路嘩啦啦地走著，我知道她在后面偷笑個不停。
5.
“呵，還蠻孝敬你爺爺的嘛?！背鲎廛嚿?，櫻子見我帶給爺爺的千層底布鞋、各種宣紙、一得閣的墨錠……忍不住夸我：“真是個孝順的孫子?！?
我被她這句話氣得直瞪眼睛，她格格笑著又問：“還以為你爺爺是個山中的農夫，看你帶了這么多寫寫畫畫的用具，老人家應該是個文化人吧。”
“那當然?！币惶崞馉敔?，我就神氣起來：“爺爺在我們那個小山村特別受人尊敬，能寫一手漂亮的顏體書法，格律詩也只需沉吟片刻就作好，柜子里收藏了不少善本古籍，是遠近聞名的先生，甚至我們鄉里祠堂的鄉約就是他年輕時起草的?！?
接下來我就止不住話了：“70年代，我太爺爺去世后，爺爺還神秘地被北京軍方某部門請去首都呆了一個月，那次赴京的相關信息受到嚴格保密，對誰都不能透漏，所以后來爺爺在終南山一帶更加有威望了。不過，時過境遷，終南山里的老一輩相繼作古，父輩們越來越多地遷到了城市，留守那里的都是老弱孤寡，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爺爺了?！?
櫻子撐著下巴靜靜地聽我回憶，不知不覺，出租車駛出西安，一頭鉆進了山峰聳峙的秦嶺，耳畔除了呼呼的風聲，再也聽不到一絲喧囂。入山四十分鐘后，車子終于在村口停下。
爺爺住的老屋還得爬一座坡才能到，我和櫻子弓著腰拖著行李小心翼翼往上走。快到時，櫻子盯著山路兩側一對豎著的石制寶劍愣神，我轉頭讓她快走，她指指那對石劍剛要問，我不耐煩地說：“這是我還沒出生時，我爺爺就栽在這里的，有啥好奇怪的?！?
不等她回應，我干脆奪過她的行李，想著一鼓作氣回到老屋。
爺爺已經在大院做好了飯菜等著我們了，出發時我給爺爺打過電話，只說和一位同學來住，并沒說是個女生，因此爺爺見到櫻子后，慌忙站起來要去洗手，又要再次把飯桌擦拭一遍。櫻子趕緊扶著爺爺勸他不要客氣。
“爺爺，你就當我是你的孫女，我沒那么多講究。”櫻子笑瞇瞇地把爺爺按回座位。
“你這臭小子怎么搞得，把人都帶回來了也不跟爺爺提前打個招呼！”趁櫻子去井邊洗手的空檔，爺爺敲了下我的頭小聲訓斥。
我明白爺爺的意思，他是誤把櫻子當成我女朋友了，想到這里，我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爺爺，剛才路兩側的石劍，是你為了警告不法分子來山里偷盜文物吧？”飯間櫻子終于忍不住提出了疑問。
爺爺放下筷子，樂呵呵地看著櫻子：“姑娘，你知道這石劍的意義？不簡單哦，現在年輕人哪有懂得這個的。”
“哪里哦，我剛才留意看，那兩柄石劍上面分別刻著‘倚天’和‘青釭’的字樣，這是曹操的兵器，而曹操是歷代盜墓者敬奉的祖師爺，你在這文物遍地的終南山豎起這兩把劍，那些盜墓賊就明白，這里有行家就不敢打擾了。”
這一老一少邊吃邊聊，弄得我倒像是個外人?？吹贸觯瑺敔敽芟矚g櫻子。
吃過飯，櫻子在泥坯修筑的老屋里參觀，這老屋看起來簡陋陳舊，但冬暖夏涼，非常適宜居住，而且由于藏書滿屋，每天被爺爺打掃得干干凈凈，因此一進門就有一種安詳恬靜的氛圍。
櫻子在滿墻的書架前徘徊，不時小心取下一本發黃的古籍翻閱。后來看到一本殘舊的《華陽地理志》，櫻子驚呼：“天哪，在這里居然看見失傳的道家典籍！”
爺爺走到跟前，拿過那本書，像撫摸孩子一樣贊嘆：“是呀，這是道家全真龍門祖師丘處機的十八位徒弟之一華陽子在游歷到終南山后所著，里面包含了道家宗派、醫學等諸多不外傳的細則，可惜我得到時，也只是這樣的殘本?！?
“爺爺，這些天我在這里，可以幫您修繕這些殘損的古書，我的專業課中，專門有一科是學習古籍整理修繕的?！?
爺爺沒有說話，停在那里半天，看看我，又看看櫻子。正當我們納悶時，他將書輕輕遞給櫻子說：“姑娘，我看你也是愛書之人，初次見面，我老頭子也沒什么給你準備的，這本書我已經了熟于心，贈給你們年輕人會更有價值。”
一番話把櫻子嚇得連連后退：“這……爺爺，這可不行……我清楚，孤本古籍可不同于一般的財物……這么重的禮物，我受不起啊，說什么我也不能要?！?
見櫻子這幅態度，爺爺沒再堅持，轉而指著幾排書架說：“那這一屋子的書，你想什么時候看，就什么時候看，當做是你自己的，有什么問題，你隨時問我?！?
6.
看來這個暑假櫻子度過得非常愉快而充實，每天在終南山的老屋中早早起床，早上就手拄一根竹杖在山間到處攀爬，我帶著她拜訪古寺廟道館，探索歷代留下的遺址，尋訪山中隱匿的高人。
轉一整天回來后，櫻子又躺在竹椅里翻看爺爺的古書，遇到看不明白的地方就纏著爺爺追問。爺爺總是樂呵呵耐心解答，這一老一少，既像祖孫，又像師徒，熟絡得連我都嫉妒起來。不過看著爺爺被櫻子哄得整天合不攏嘴，我當初對她的懷疑和拒絕情緒一掃而光，開始把她當做自己真正的朋友。
一天夜晚，上燈時分，我正在廂房臥室翻閱中國的雕塑史，櫻子鬼鬼祟祟地推門進來，沖我眨眨眼睛。
“你想干什么？”我做出一個雙手護胸的動作，裝出一幅驚恐的眼神。
“肖然，你了解爺爺嗎？”櫻子說。
這是什么意思？我的爺爺我當然了解，我從小就是在他身邊長大，甚至比對我的爹媽還了解。櫻子這么問，難不成對我們祖孫的血統有異議？
見我疑惑地欲言又止，櫻子走到我身邊，壓低聲音說：“我覺得你爺爺對所有人隱藏了很多東西，他似乎做好了準備要把他的秘密一點不留地帶離這個世界?！?
我直起身來，湊近櫻子，示意她繼續往下說。因為我內心深處也始終認為，爺爺算是終南山中諸多隱逸高人的其中之一，如果說某天在他身上有什么驚世駭俗的發現，那么我也不會有太多的意外。
“你記不記得，放假那天你在出租車上說，爺爺曾經在70年代被軍方請到北京呆了一個月？據我所知，那是軍方進行了一次全國性的文物專家召回行動，旨在為剛對外開放的外交活動做文化籌備，我這幾天試探過爺爺，一談到這個話題，他就閉口不談。還有，爺爺屋門口那對防盜墓的石劍，這是盜墓集團內部的暗號，爺爺懂得這個符號，至少說明他和盜墓集團有著不淺的淵源。另外，這些天我跟他討論古籍上的東西，發現他對歷史物證有著教授級別的見解，我絕對相信，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過諸多稀世文物，爺爺不可能解釋得那么詳盡。”
“你想說什么？”我問。
“我想知道爺爺的真實身份?！?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我和櫻子同時回頭，見爺爺站在門邊，沉著嗓子說：“你們別猜了，我猶豫了很久，遇到櫻子姑娘也許真是天意，還是直接告訴你們吧?！?
7.
一百年前，1918年一個冬天的深夜，一位22歲的少年出現在終南山的環山道路上，此后數年，他憑借著膽識和學問，在血雨腥風的爭斗中，從一個無名小卒逐漸登上了西安文物界的頭把交椅。后來由于戰爭等原因，這位少年又迅速銷聲匿跡，他的一生就像一場壯觀的煙火，耀眼，短暫，黎明到來后，再也找不見任何關于他的痕跡。
這位少年叫肖乾，只留下了一個后嗣，就是我爺爺。
盡管爺爺下定了決心，但也只對我和櫻子透漏出這么點信息?？蛇@足以讓我們兩個大學生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爺爺轉身離去，我和櫻子才理清思路列出一條條問題，準備讓爺爺一一解答。
可是爺爺始終不再多說半句，他反復警告我們：“文物行業做學術研究可以，一旦參與其中索取，處處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咱們肖家，從我這里開始不再往里踏足一步。我告訴你們太爺爺肖乾的事，是實在忍不住想讓后人知道，我們有過這么一位轟轟烈烈的先人?！?
既然爺爺不愿傳給我們更多的信息，我和櫻子便不好再問。也許這層紙被捅破了，此后的日子里，我們三人之間仿佛都有了些隔閡。尤其是櫻子和爺爺，似乎有意在我面前拉開距離，不像以往那么其樂融融了。
轉眼開學，我和櫻子愜意地收拾行裝，跟爺爺道了別，離開終南山回到了校園?？墒且坏綄W校，我的心就涼到了冰點。
因為暑假在山里，沒有網絡信號，我和櫻子過了一個多月不玩手機電腦的原始生活?；匦：螅业谝粫r間打開電腦，準備看看世界都發生了些什么新聞。郵箱里冒出了一封郵件，是《古物》期刊編輯Warsun前兩天發來的一封措辭委婉的通知，上面說由于陸續遭到我們大學師生的投訴，說我品行配不上際公共遺產基金會的“青年獎”，考慮虢奪給予我的所有榮譽。
我憤憤地一巴掌拍在桌面，小人！跟我在同一所大學的校友，怎么是這么一群小肚雞腸的小人！如果我真有什么不端行為，舉報我倒也罷了，可情況是完全烏有的誣陷！讓我怎么咽下這口氣！
看著新學期所有人都一幅歡呼雀躍的樣子，我有種放棄的念頭，算了，談什么學術理想，談什么美好未來，倒不如回到山里，像爺爺那樣逍遙自在沒有煩惱。
我從宿舍到教室像行尸走肉，兩天沒有洗漱刮胡子，讓櫻子再見到時驚了一跳：“肖然，不至于吧，兩天沒見你憔悴成這樣啦，發生什么事情了？”
中午吃飯，我把前后經過給她說了一遍，這家伙居然一言不發，沉默著把餐盤一掃而光。這不是她的風格呀，我暗忖。
最后她用紙巾擦了擦嘴，接著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垂著眼皮說：“肖然，此刻我有個建議，不知你能不能聽得進去。”
別說，和櫻子認識這兩個月來，我漸漸認識到自己以往孤僻不合群的性格，這樣并不利于成長，無論是人格上的，還是學術上的。有句話叫“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一個人只有讀更多的書，交更多的朋友，見識更廣闊的世界，才能進步。因此現在對于他人，尤其是櫻子的想法，我是很愿意去考慮的。
“現在你四周都面臨著不利的消息，套用《周易》乾卦的爻辭，目前你處于‘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的局面，唯有避開紛擾，按部就班專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能邁過這道坎。”
櫻子正說到我心里去了，外面的事情一團糟，我還猶豫著是面對眾人去爭辯呢，還是躲得遠遠的?，F在櫻子給出了稱心的答案，我不如不去理睬那些名啊利啊的，專心在學術上更進一步，這樣真本事學到手了，是任何名利都比不了的。
豁然開朗后，我問櫻子：“學校處處都呆不了，能靜下心來搞學術嘛?！?
櫻子腦袋一歪，抿嘴笑笑：“暑假前夕我在學校附近的楓丹小區租了一所公寓，原本打算住里面度過暑假呢，后來不是跟你去終南山了嘛，就一直空著，租期還有三個月呢。”
8.
在距離學校一里路的幽靜小區里，我用自己和櫻子的借書證，一起從學校相關各系的藏書室里借來了幾大摞書籍和資料，開始專心研究“查干蘇魯錠”的歸屬問題。
1241年，蒙古軍二次西征的鐵蹄越過當今的俄羅斯、烏克蘭地區，長驅直入到中歐的核心地帶?！抖嗌Ｃ晒攀贰酚涊d，軍隊主帥、成吉思汗的孫子拜答兒勢如破竹，相繼戰勝了波蘭人、羅斯人、日耳曼人和摩拉維亞人，并與強悍的條頓騎士團在摩拉維亞一帶血戰。這支東方來的蒙古大軍，以其所向披靡的勇猛讓整個歐洲戰栗。
當拜答兒進入捷克西部的奧洛穆茨，他入侵歐洲的使命已經結束，按照計劃，他只需南下與拔都的主力大軍匯合，此后就可享受彪炳史冊的榮耀?？墒沁@位天生的戰士雄心勃發，踏馬遙望唾手可及的德意志“神圣帝國”。
于是他打算攻下奧洛穆茨再向西出發，探索未知的遠方。為了鼓舞士氣，恫嚇敵軍，他命令部隊將殺死的敵人耳朵割下，頭顱挑在“蘇魯錠”的尖上。可是困在城中的敵軍緊鎖城墻，不與迎戰，拜答兒后來親自握著“查干蘇魯錠”，點燃了圍在成群的燃料，逼迫敵軍鼠竄出逃，拜答兒趁勢發動了進攻。
但史書對拜答兒的記載到此為止，沒有人再能知道他最后的行蹤，有人說他被城內的守軍突襲殺死，有人說他回到了蒙古大陸，也有人說他拋開了軍隊，孤身深入到了夢中都想征服的德意志地帶……
我沉浸在這些狼煙滾滾的史料中，眼前和耳畔開始出現了鐵馬冰河的蒼涼和號角的哀鳴，歷史上那么多的人都像一粒塵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拜答兒這樣的英雄卻以其勇敢無畏，永遠的被后人敬仰銘記。我的心中澎湃之際，再想想自己在學校遭遇的那些芝麻小事，忽然覺得自己太可笑，也太懦弱了。
古兵器史解釋，“查干”是白色、和平、權威的意思，“蘇魯錠”是蒙古軍隊使用的一種長矛，作為70年代在德國萊比錫發現的這件拜答兒兵器，我倒有些意外，這名征戰了大半歐洲的悍將，居然還有著和平的信仰，果然如同櫻子的提示，人，是最復雜捉摸不透的動物。
但這件“查干蘇魯錠”在德國被發現，是否就此可以定論拜答兒后來的軌跡，以及他最終死亡的時間呢？我繼續躲在櫻子的公寓里翻看浩如煙海的古籍文獻。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天氣漸涼，我回到學校開始著手整理筆記，撰寫論文。至于那些指責和誤解，我早已不屑理睬，和祖先們的沙場征戰相比，這又算些什么呢？
9.
可是一回到學校，壞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學生會成立了校園風紀糾察組，居然將我列為不尊師重教的反面教材，接著學術委員會提出對我曾經在《古物》上發表的那篇論文進行答辯會，教授們也不相信，一個當眾藐視團委老師的本科生，會有什么樣的學術成就。
我決定迎戰，用行動向英雄拜答兒致敬！
對于教授團的答辯會，我當然胸有成竹，論文本身就是我寫的，之前的功底，加上這兩個月的苦苦修煉，答辯一篇自己的論文根本不在話下。因此答辯會當天，我除過旁征博引，將對面的一排專家教授說得心服口服，而且特地在處處細節展示自己對老先生們恭敬的態度。以至于答辯會后，教授們交頭接耳疑問：這個肖然是不是學生會口中說得那個肖然？
教授團中有一名學院院長，我趁機鼓起勇氣向院長先生主動提出，能否再給我一次報告機會，我將給全體師生做一次解釋。
院長看了看旁邊的同事們，最終點了點頭。
再次走上報告廳，我的腳步沉穩堅實，心如止水，曾經的膽怯和畏縮一掃而光，面對臺下一雙雙或嘲諷，或等待，或質疑的目光，我扶了扶話筒，聲若洪鐘首先向大家做了一個道歉：
“各位老師同學，由于之前本人表述方式和心態問題，給大家造成了誤解，以及由此引發一系列本不必要的爭論。在此我為守護優良風紀的同學表示尊敬，同時愿意接下來和大家一起創造一個更好的大學環境。”
不卑不亢的開頭致辭，首先贏得了一陣輕微的掌聲，接著，我邏輯清晰地匯報了自己的學術論文，以及對上次引發爭論的如實辯解。演講過程中，有不少同學，甚至老師站起來對我的學術和品行觀點提出問題，我也對他們回應得周全備至。
這次報告大獲成功，當我在全體起立鼓掌歡送中走出報告廳大門時，我眼前再次出現了雄姿勃發橫刀立馬的拜答兒。
伴隨著輕松喜悅的心情，我沒有忘記一個人——櫻子，我要好好感謝她，如果不是她的幫助，我還沉溺在孤僻悲觀的情緒中，不能及時發現自己的缺陷，更不可能得到一次成熟的轉變。
可是找遍她可能呆過的地方，也不見人影，打她手機，也始終是一片荒原般的忙音，仿佛世界從沒有過這個人。
焦急之時，又接到爺爺的阻止電話，他從山下的電話亭里打來，反復警告我：不要將那篇有關“查干蘇魯錠”的論文再寫下去。
10.
最終我從櫻子的舍友那里得到唯一的線索：櫻子將去終南山里做一個口述史的課題。我再追問，櫻子做項目的具體位置和接洽對象是誰，女生們一個個只是搖搖頭，令我又陷入無助中。
連夜趕回爺爺山居的老屋，告訴他櫻子回終南山了，暑假我帶著她走訪了山中許多高人，這次她孤身一人也不知找的哪位去做口述史。爺爺聽完也是露出焦急的神色，不過他勸我不要著急，櫻子是個聰明的姑娘，懂得保護自己，應該不會出問題。爺爺讓我趕緊回學校去上課，他在這里先搜尋著，有櫻子的消息就通知我。
但我哪里坐得住，第二天一早，我拄上拐杖就沿著暑假巡游的線路找去，出發前爺爺攔著我問：“去年的時候，你一個人連稍微偏遠的山里都不敢走，現在卻要翻山越嶺去找櫻子，萬一遇上野獸惡匪，或者傳說中奇奇怪怪的東西呢？”我拋下一句“有拜答兒在天上看著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爺爺站在路口嘆息。
連著在群山間跋涉三日，一路的山民和隱居的修行人都沒有見到櫻子的蹤影，疲憊不堪之際，我只得垂頭喪氣地回到爺爺的老屋。
“怎么？還沒找到？我就說了嘛，櫻子姑娘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你這么黑頭黑腦找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爺爺不停勸我，反倒激起我的決心。
“櫻子是我帶進終南山的，如果她在這里有什么閃失，那責任都在我這，不管多久，我一定要找到她，明天一早我再出發?！?
見我沒有商量余地，爺爺搖著頭走了。
夜里十點，終南山萬籟俱寂，我躺在土炕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忽然一聲“肖然”傳入耳中，令我猛然驚起。
“櫻子？”我叫了一聲，同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太想找到櫻子而出現幻聽了。
但并不是，空氣沉默了幾秒，房門被推開，櫻子和爺爺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看來你的決定是對的?！睜敔斝χ鴮炎诱f：“我們應該讓他加入計劃中來?！?
11.
原來早在我和櫻子第一次來爺爺這里時，爺爺就因為十分欣賞櫻子，有意讓學習古籍的她幫助整理家族史，畢竟我太爺爺肖乾在民國年間西安城里的風云故事，絕對算得上珍貴的家族財富，如果讓它隨著時光就此銷聲匿跡，爺爺也覺得可惜。
原本打算讓我來整理記述，但爺爺最大的擔憂是，我的性格偏激而軟弱，知道一些秘密后，非但不能發揚家族文化遺產，還有可能惹禍上身。文物考察本身就是一個高風險行業，“一旦參與其中索取，處處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爺爺不愿我出任何意外，寧愿舍棄家族輝煌的過往，充其量只答應我進行學術研究。
也是機緣巧合，櫻子的到來讓爺爺又燃起希望，他覺得櫻子聰明，勇敢，專業水平也很扎實，便試著觀察她，一個暑假，櫻子在終南山不畏辛苦的考察終于讓爺爺改變了主意，在即將收假時，背著我悄悄告訴櫻子，讓她在以后有空的時候幫助整理家族遺留的故事。
這對櫻子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但考慮到如果有一天我察覺了，會對我造成情感上的傷害，最后是爺爺給她吃了定心丸：這樣的家族遺產，如果肖然沒有能力接受，那是老天不賞給他，怪不得別人。
櫻子雖然仍在猶豫，但在陪伴我度過剛開學的低谷期后，還是回到這里，藏在廂房中投入了我們肖家的家族史整理，并且將我在學校為自己贏回榮譽的經過告訴了爺爺，勸爺爺說，我已經不是曾經那個畏手畏腳的肖然了。起初爺爺仍然不相信，直到親眼見我不顧危險，連續幾天走遍山嶺尋找櫻子的行動，才有所動搖。
而晚上我立下了不找到櫻子誓不罷休的諾言，終于讓爺爺既心疼又高興，他和櫻子悄悄商量，認為時機已到，我已經成熟有能力參與家族史的追溯探尋，于是推門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聽到這里，我心中涌起一股熱流，眼眶逐漸濕潤，等待著和爺爺、櫻子一起，投入新的課題中去。同時我也明白，爺爺之所以沒讓我繼續研究那項“查干蘇魯錠”課題，是因為還有更多的文物故事等著我和櫻子去揭開。
夜晚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終南山里的風聲蟲鳴，我知道，新的征程如同即將到來的晨曦，將以無法想象的波瀾壯闊從我面前鋪展到天際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