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利埃公館[1]
1
每天晚上十一點鐘左右,他們都到那里去,就跟上咖啡館一樣,已經成為自然而然的事。
在那里碰頭的有七八個人,總是他們這七八個人。他們都不是生活放蕩之徒,而是正派可敬的人:商人,或城里的年輕人。他們一邊喝沙爾特勒甜酒[2],一邊跟姑娘們逗樂,或者跟大家都很敬重的“太太”正正經經地聊聊天。
半夜十二點以前他們就回家睡覺。年輕人有時就留下。
公館是家庭式的,房子很小,漆成黃色,坐落在圣艾蒂安教堂背后那條街的拐角。從窗口可以眺見泊滿正在卸貨的船只的錨地,人們稱作“蓄水池”的大鹽灘,以及鹽灘后面的圣母坡和山坡上通體灰色的古老小教堂。
“太太”出身于厄爾省[3]一個殷實的農民家庭;她從事這個行業,對她來說,就跟開帽子店或者內衣店絕對是一樣的事。認為賣淫可恥的那種偏見在城市里是那么強烈,那么根深蒂固,但在諾曼底的農村里并不存在。農民們說:“這是個好行當。”他們讓自己的女兒去開妓院,就跟送她去主持一家女子寄宿學校一樣。
再說,這個公館是從一位年邁的舅舅手里繼承下來的。“先生”和“太太”原來在依弗托[4]附近開客店;他們斷定費康[5]的生意更有利可圖,便立刻把客店盤出去。就這樣,一天早上,他們來到費康,接管了這家因為老板過世而瀕于倒閉的企業。
他們誠實善良,很快就贏得了全體人員和鄰居的喜愛。
兩年后先生中風去世。自從干上這新的職業,終日悠閑,很少活動,養得大腹便便,而正是這種健康狀況毀了他。

太太守寡以后,經常到公館來的那些客人都對她垂涎三尺,不過枉費心機。人們稱道她絕對地嚴守分際,就連那些姑娘們也沒有發現過什么。
她個子高高的,身材豐腴,很討人喜歡。由于常年待在整天關著的晦暗的房子里,她臉色更顯得白,好像敷上一層清漆似的閃著亮光。一排細軟鬈曲的假發做的薄薄的劉海讓她的面容顯得年輕許多,但和她那成熟的體形卻又很不相稱。她總是樂呵呵的,臉上表情豐富;喜歡打趣說笑,但是適可而止,她的新行當并沒有使她失去分寸。粗魯的話總是讓她感到有點刺耳;如果哪個小伙子不知好歹,用實際的名稱稱呼她掌管的這個生意,她就會板起臉來發脾氣。總之,她內心跟明鏡似的;盡管她拿那些姑娘像朋友一樣相待,她還是常常喜歡說,她和她們“可不是一碼事”。
在星期日以外的日子里,她有時會叫一輛出租馬車,帶著一部分屬下,到瓦爾蒙森林深處一條小河邊的草地上去玩。她們就像一群逃出寄宿學校的女生,發瘋似的奔跑,玩各種孩子的游戲,一派閉門索居者在大自然中被新鮮空氣陶醉的歡樂景象。她們在草地上喝蘋果酒,吃腌豬肉,直到快天黑時才帶著盡興的疲倦和甜美的心情回家。在馬車里她們吻著太太,就像吻一位心地善良、寬厚而又善解人意的母親。
這所房子有兩個入口。街角上是一個下等咖啡館,只有晚上營業,進去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和水手。兩個姑娘專門照應這項買賣,滿足這一部分顧客的需要。那里還有個伙計,叫弗雷德里克,個兒矮小,頭發金黃,沒有胡子,強壯得像一頭牛。在他的幫助下,她們把大瓶的葡萄酒和小瓶的啤酒端到搖搖晃晃的大理石桌子上,然后胳膊勾住酒客的脖子,斜坐在他們的大腿上,勸他們喝酒。
另外三個姑娘(一共有五個姑娘)構成一個貴族階層,她們專門陪伴二樓的客人,除非樓下需要她們幫忙,而樓上又沒有客人。
朱庇特沙龍是當地的中產階級經常光顧的地方,墻上糊著藍色壁紙,掛著一副很大的畫,畫的是勒達[6]躺在一只天鵝的身子下面。來這兒需要走一條旋轉樓梯,樓梯下面是一扇外表簡陋的臨街窄門,窄門頂上有個裝了柵欄的壁洞,徹夜點著一盞小燈,就是有些城市嵌在墻里的圣母像腳下至今還點著那種小燈。
這座房子又潮濕又陳舊,微微發著霉味。有時過道里飄過一股科隆香水的香味,有時從通往樓下的半開半掩的門傳來喝酒的男人們粗俗的叫嚷聲;那叫嚷聲像響雷似的,震撼整幢樓房,二樓的先生們的臉上不免流露出擔心和厭惡。
太太對顧客朋友們很親切,她從不離開沙龍,而且對客人們給她帶來的本城飛短流長很感興趣。她的嚴肅的談吐也是對那三個姑娘的胡謅八扯的一種調劑,讓大腹便便的客人們在猥褻的插科打諢之間獲得短暫的休息。這些人每晚只是無傷大雅、有所節制地放縱一下,由妓女陪著喝一杯利口酒[7]而已。
樓上的三個姑娘名叫費爾南德、拉斐埃爾和“潑婦”蘿薩。
因為人員有限,所以要盡可能讓她們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樣本,一類婦女的典型代表,使每個消費者都可以在這里找到他們理想的對象,即使不十全十美,至少也差強人意。
費爾南德代表的是“金發美女”型,個兒高挑,略微肥胖,有氣無力;農家女臉上的雀斑頑固地不肯消失;淡金黃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顏色很淺,近乎無色,像梳理過的大麻,稀稀拉拉連腦殼也遮不嚴。
拉斐埃爾,馬賽人,在許多港口都混過的婊子,充當了“猶太美女”這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她精瘦,高高的顴骨上敷著一層厚厚的脂粉。她的黑頭發用牛骨髓上了光,在鬢角處彎成鉤形。她的眼睛若不是右眼長著一塊白翳,還算得上好看。她的鷹鉤鼻幾乎垂到突出的下巴上。上面兩顆門牙是新裝的,下面的牙隨著上歲數顏色變深了,深得像舊木頭一樣,形成強烈的反差。
“潑婦”蘿薩肚子大得像個肉球,兩條腿肌肉發達。她從早到晚用嘶啞的嗓子不停地唱著輕佻的小曲或傷感的情歌,講些沒完沒了而又空洞無物的故事,只有吃東西的時候才住口,不吃東西馬上又嘮叨起來。她時刻都在動,像松鼠一樣,雖然體胖腿短,卻十分靈活。她的笑聲像一連串刺耳的尖叫,時而在臥房,時而在頂樓,時而在咖啡館,隨時隨地都可以發作,而且笑得莫名其妙。

底層的兩個姑娘是:路易絲,綽號“老母雞”;弗洛拉,人稱“蹺蹺板”。前者總是圍著一條三色的寬腰帶,打扮成“自由女神”;后者打扮成想象出來的西班牙女人,走路一瘸一拐,銅質的色坎[8]隨著她不均衡的腳步在她的紅頭發里一蹦一跳。她們的裝束就像過狂歡節的廚娘。和一般下層婦女一樣,她們不算丑,也不算美,不折不扣的小旅店女侍的模樣,港口的人給她們起了個綽號叫“一對唧筒”。
這五個女人之間表面上相安無事,實際上彼此嫉妒,多虧太太善于從中調解,而她的脾氣又總是那么好,這種和平氣氛才很少受到破壞。
這家生意是這座小城里僅有的一家,總是顧客盈門。太太把它打理得那么中規中矩;她本人對任何人都那么和藹可親、殷勤體貼;她心腸好又是那么廣有口碑,因此她總是深受周圍的人的敬重。常客們心甘情愿為她破費;只要她對他們稍稍表示一點格外的友好,他們就樂不可支了。他們白天為了生意上的事情會面,臨了總會說:“今晚,還是那個老地方。”就像人們說:“吃過晚飯,咖啡館見,好不好?”別無二致。
總之,泰利埃公館成為一種指望,很少有人錯過每日例行的約會。
話說五月末的一天晚上,頭一個到的是前市長,木材商普蘭先生。然而他發現公館的門關著,柵欄后面的那盞小燈也沒有亮。樓里悄無聲息,一片死寂。他敲門,起初輕輕地敲,后來敲得比較用力,都沒有人回答。于是他緩步沿街往回走;走到市場,遇到去同一地方的船主迪韋爾先生,他們又一同去敲門,也同樣徒勞無功。這時,從離他們不遠處突然傳來響亮的喧鬧聲,他們繞著房子走過去,只見一群英國水手和法國水手在用拳頭敲咖啡館關著的門板。
兩個中產階級人士連忙逃走,免得受到牽連。但是忽聽見有人輕輕“噓”了一聲,他們停步一看,原來是腌制咸魚的商人圖爾納沃先生;后者認出了他們,跟他們打招呼。他們于是把情況告訴他,他更是惱火,因為他是個結了婚的人,有兒有女,家里看得嚴,只有星期六才上這兒來。“Securitatis cause.”[9]他常常這么說,這是暗指衛生保安部門的一項措施,他的朋友博爾德大夫在該部門工作,會把定期檢查的消息透露給他。這天正好是他得閑的日子;遇上關門,他必須再等一個星期了。
三個人繞了個鉤字形的大圈子,一直走到碼頭,半路遇見銀行家的兒子,年輕的菲力普先生,也是泰利埃公館的一位常客;以及稅務官潘佩斯先生。于是大家又一起從猶太人街走回來,做最后一次嘗試。不過這時氣急敗壞的水手們正在圍攻這座房子,一邊扔石頭,一邊狂喊怒吼;五個二樓的客人連忙調頭就走,在街上漫無目標地游蕩。
他們又遇到保險代理人迪皮伊先生,然后是商事法庭法官瓦斯先生;于是開始了長距離散步,首先來到防波堤。他們一字排開坐在花崗石的堤岸護墻上,望著波浪滾滾的海水。波峰上的浪花在黑暗中閃著白光,時隱時現。大海拍擊巖石的單調的響聲在黑夜里沿著峭壁往遠方傳去。這群悶悶不樂的散步者這樣待了一會兒,后來,圖爾納沃先生說:“這么待著不好玩。”潘佩斯先生說:“的確如此。”他們又信步走起來。
他們先沿著山坡下那條叫“林蔭街”的街道走,然后從“水庫”上的木板橋折回,沿著鐵路邊走,來到新市場廣場。這時,稅務官潘佩斯先生和咸魚腌制商圖爾納沃先生之間,為了一種食用菌,突然發生了爭執,他們中間的一位一口咬定在附近采到過這種菌。
由于心里煩躁,他們的肝火都很旺盛,如果不是其他幾位從中勸解,也許他們就動起拳頭來了。潘佩斯先生一氣之下先走了。緊接著,前市長普蘭先生和保險代理人迪皮伊先生之間又爆發了一場關于收稅官的高薪及其能創造多大效益問題的激烈爭吵。罵人的話像連珠炮,雙方互不相讓。忽然傳來一片狂風驟雨般可怕的叫喊聲。原來是那群水手在關閉的店家門前白等了半天,不耐煩了,也來到廣場上,兩個一排,挽著胳膊,排成一條長龍,一邊走一邊發瘋似的大喊大叫。這伙中產階級連忙躲到一個門洞下面。那群烏合之眾喊叫著消失在修道院方向,過了很久還可以聽見逐漸減弱的喧嘩聲,像一陣逐漸遠去的暴風雨。寂靜又恢復了。
普蘭先生和迪皮伊先生都還在氣頭上,他們甚至沒道聲再見,就各走各的路。
其余四個人繼續往前走,本能地向泰利埃公館走去。門依然關著,鴉雀無聲,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個醉漢,嘴里一聲不響,但卻在一個勁地輕輕敲著咖啡館的門;后來他停住不敲了,卻又小聲叫起侍者弗雷德里克來。他見沒有人答理他,就拿定主意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看究竟會發生什么事。
那幾個中產階級正打算離開,忽然港口上那幫吵吵嚷嚷的人又出現在街口。法國水手唱著《馬賽曲》,英國水手唱著“Rule Britannia”[10]。他們先圍著房子向墻壁沖擊,然后這幫粗野的家伙又像浪潮一樣向碼頭涌去。到了碼頭,兩國水手打起來。在搏斗中一個英國人的胳膊被打斷,一個法國人鼻子被打破。
這時,待在門口的那個醉漢哭起來,就像發酒瘋的酒鬼和感到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
這幾個中產階級終于散去。嘈雜的城市漸漸又歸于平靜。這里那里偶爾響起人聲,但隨即就在遠處消逝。
只有一個人還在街上徘徊,那就是咸魚腌制商圖爾納沃先生。他因為要等到下星期六,十分惱火,一心希望有什么意外的事發生。他弄不懂,也感到氣憤,何以警察局竟然允許一個在它監督和保護下的公益機構隨便關門。
他又回到那里,貼近墻仔細察看,想找出原因;他在一扇窗戶的擋雨板上發現貼著一張布告。他連忙點著一根蠟繩,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大字:“因初領圣體,暫停營業。”
他明白今晚是完了,這才走開。
那醉漢這時候已經睡著了,他直挺挺地躺著,橫在閉門謝客的店門前。
第二天,所有的老主顧都想著各種法兒先后在這條街上經過;為了顯得若無其事,他們胳膊底下夾著文件,每個人都偷眼讀一遍那張神秘的通知:“因初領圣體,暫停營業。”
2
原來太太有個弟弟在家鄉厄爾省的維維爾村當木匠。太太還在依弗托市開客店的時候,曾作為教母抱著弟弟的女兒在洗禮盆前受洗,并且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康斯坦絲,全名康斯坦絲·里維,因為太太的娘家姓里維。木匠知道她姐姐的景況很好,所以盡管他們都忙于各自的生計,而且住的地方又相隔很遠,不能常常見面,但他一直跟她保持著聯系。小姑娘快滿十二歲了,這一年要初領圣體,他就抓住這個好機會,寫了封信給姐姐,說他指望她來參加領圣體的儀式。他們的父母都已過世,她不能拒絕自己的教女,便接受了邀請。她弟弟叫約瑟夫,他希望對姐姐多獻獻殷勤,也許可以讓她將來立下一份對女兒有利的遺囑,因為姐姐自己沒有子女。
姐姐的職業絲毫也不讓他感到尷尬,再說,當地也沒有人知道。他們談到她的時候,僅僅說“泰利埃太太是住在費康城里”。說這話就是不言而喻她可以靠年金生活。從費康到維維爾至少有二十法里。走二十法里的陸路,對一些鄉下人來說,比一個文明人穿越大西洋還要困難。維維爾的人從來沒有到過比魯昂更遠的地方;當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東西能把住在費康的人吸引到一個五百戶人家的小村來。這個小村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平原上,而且又屬于另外一個省份。總之,別人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領圣體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倒讓太太為難起來。她沒有幫手。把自己的生意撂下不管,哪怕是只有一天,她也絕對放心不下。樓上和樓下的姑娘們之間的積怨肯定會爆發。還有,弗雷德里克很可能喝得爛醉如泥,而他一喝醉酒,就會因為一言不合而把人打昏。最后她決定把所有人都帶去,除了那個男侍者;她可以放他假,一直放到后天。
她征求弟弟的意見,他毫無異議,而且允諾安排她的全部隨員住一夜。就這樣,星期六早上,八點半鐘的快車把太太和她的旅伴們載走了。她們坐的是一節二等車廂。
在到伯茲維爾站以前,車廂里一直只有她們幾個人,她們就像喜鵲似的唧唧喳喳說笑個不停。但是在伯茲維爾站上來一對夫妻。那男的是個上了年紀的農民,穿一件藍夾克衫,領子已經起皺,肥大的袖子上繡著白色圖案,在腕部束緊;頭上戴一頂老式的高禮帽,紅棕色的絨毛像刺猬毛似的豎立著。他一手拿著一把綠傘,一手拎著一個碩大的籃子,里面伸出三個鴨子的神情惶恐的腦袋。那女子腰板挺直,也是鄉下人打扮,長著一張母雞臉,鼻子尖得像雞喙。她在丈夫的對面坐下,發現自己周圍是一群那么美麗的女士,吃了一驚,動都不敢動一下。
車廂里也確實是色彩鮮艷,令人眼花繚亂。太太從頭到腳一身藍,都是藍色絲綢做的;披著一條仿開司米的披肩,是紅顏色的,紅得耀眼,而且閃閃發光。呼哧呼哧喘大氣的費爾南德穿著一件蘇格蘭格子花呢的連衣裙,同伴們使盡力氣替她把連衣裙的上身束得緊緊的,下墜的胸脯被高高托起,像兩個圓球,不停地晃蕩,就像用布兜住的兩包水。
拉斐埃爾戴一頂插著羽毛的帽子,看上去像個擠滿一窩鳥的鳥窩;她身穿一襲淡紫色衣裳,裝飾著金色的閃光片,頗有點東方情調,跟她的猶太人長相很相稱。“潑婦”蘿薩穿一條寬荷葉邊的粉紅色裙子,模樣像個過分肥胖的孩子或者生了肥胖病的侏儒。“一對唧筒”的奇裝異服似乎是用舊窗簾縫制的,那花枝圖案的窗簾至少也是復辟[11]時期的東西了。
車廂里有了外人,姑娘們的舉止立刻變得嚴肅起來;為了博得別人的好印象,她們開始談論一些高雅的話題。但是在博爾貝克上來一位蓄金黃頰髯、戴好幾枚戒指和一條金表鏈的先生。他把幾個漆布包裹放在頭頂上面的行李架上。看來這是個愛開玩笑、脾氣隨和的人。他行過禮,面帶微笑,瀟灑地問了一句:“太太們調換防地吧?”這句話把她們問得好不尷尬。最后還是太太先恢復了鎮定;為了替她的部隊的榮譽報仇,她生硬地回答:“請您講點禮貌!”他道歉說:“請原諒,我本來是想說:調換修道院。”也不知是想不出話來回答,還是對這個更正感到滿意,只見太太抿著嘴,尊嚴地行了個禮。
這位先生在“潑婦”和老農之間剛剛坐下,便朝三只頭露在大籃子外面的鴨子眨起眼來。等他認為已經把觀眾吸引住以后,他就開始把手伸到這些動物嘴底下去胳肢,還為了讓大伙兒開心,對它們講些滑稽逗樂的話:“咱們離開了小水……塘!呱!呱!呱!……為的是和烤肉……扦子交朋友!……呱!呱!呱!”不幸的家禽扭動著脖子,躲著他的撫摸,而且拼命掙扎,想逃出那柳條編的牢籠。后來,三只鴨子突然同時發出凄慘的絕望的哀鳴:“呱!呱!呱!呱!”女士們被逗得哄然大笑。她們俯下身子,你推我擠,想看得清楚些;她們對鴨子的興趣簡直到了發狂的程度。那位先生也更起勁地施展魅力,賣弄機智,眉目傳情。
蘿薩也摻和進來,她俯在這個鄰座男人的大腿上,去親那三只鴨子的鼻子。立刻,每個姑娘都想親一下;那位先生讓她們坐在他的腿上,并且顛她們,擰她們。轉眼間,他就用“你”來稱呼她們了。
兩個鄉下人比他們的鴨子還要驚慌,眼睛像魔鬼附體似的骨碌碌直轉,但是身子卻不敢動一動。他們布滿皺紋的蒼老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甚至沒有顫動一下。
那位先生是旅行推銷員,他開玩笑地問她們要不要買背帶。說著他取下一個包裹,打開來。說背帶是個幌子,原來包裹里裝的是襪帶。
這些絲襪帶有藍的,粉紅的,大紅的,深紫的,淡紫的,朱紅的;金屬帶扣是兩個擁抱在一起的鍍金小愛神。姑娘們高興得尖叫起來;不過她們馬上恢復了任何女人在研究服飾用品時都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嚴肅表情,審視起樣品來。她們不時用眼色或者低聲的話語互相詢問,又用同樣的方式彼此回答。太太摸弄著一副橘紅色的襪帶,愛不釋手,這副襪帶比別的襪帶寬,也比別的襪帶莊重,正是一副老板娘用的襪帶。
那位先生等著,腦子里生出個主意。他說:“來吧,我的小貓們,你們應該試一試。”他的話引起一陣暴風雨般的歡呼。她們用兩條腿把裙子緊緊夾住,像是怕遭到強暴似的。他呢,不慌不忙,等待著時機。他宣布:“你們不愿意,我就包起來了。”接著又狡黠地說:“誰愿意試,我就送她一副,任她選。”她們仍舊不愿意試,而且擺出一臉尊貴的神氣,身體也重又挺直。不過“一對唧筒”的樣子卻是可憐巴巴的,于是他又把剛才的建議向她們提了一遍。特別是“蹺蹺板”弗洛拉,飽受欲望的折磨,已經流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他便催促她:“來吧,姑娘,勇敢一點;瞧,淡紫色的這一副跟你的衣裳最相配。”她于是下了決心,撩起裙子,露出一條穿著松垮垮的粗襪子的放牛婦的大粗腿。那位先生彎下腰,把襪帶先系在膝蓋下面,然后拉到膝蓋上面;他輕輕地胳肢了一下姑娘,把她胳肢得連聲低叫,直打哆嗦。試完以后,他把這副淡紫色的襪帶送給了她,又問,“誰來?”其他的姑娘不約而同地嚷道:“我來!我來!”他從“潑婦”蘿薩開始。她露出一個很不像樣的東西,圓滾滾的,看不見踝骨,正像拉斐埃爾說的,一段真正的“大腿灌腸”。費爾南德大受旅行推銷員的恭維;她那雙強勁的圓柱,令他如癡如狂。“猶太美人”的那兩根瘦脛骨就不那么成功。“老母雞”路易絲開玩笑,把裙子撩在那位先生的頭上;弄得太太不得不出來干涉,這才制止了這場有失體統的鬧劇。最后太太也伸出她的腿,好一條諾曼底人的賞心悅目的腿,脂肪豐滿而又肌肉發達。推銷員又驚又喜,像一位真正的法蘭西騎士,禮貌多情地脫下帽子,向這出類拔萃的腿肚子鞠躬致敬。
兩個鄉下人看了大為驚愕,坐在那里紋絲不動,只用一只眼睛斜瞅著。他們的模樣活像兩只小雞,這個蓄著金黃色頰髯的先生站起身來,對著他們的鼻子學雞叫:“咕!咕!咕!”又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兩個老人帶著他們的籃子、鴨子和傘在莫特維爾下車。只聽那女的一邊走一邊對丈夫說:“這群爛貨,又是去巴黎那個鬼地方的。”
愛逗樂的推銷員也在魯昂下了車。由于他的表現過于粗俗,太太不得不嚴詞教訓了他一番,叫他學得規矩些。她還引以為戒,補充說:“這件事教給我們,跟不了解的人說話要謹慎。”
她們在瓦塞爾換車,又坐了一站,一下車就看到約瑟夫·里維先生。他趕了一輛大車來接她們。車子很寬大,上面擺滿了椅子;套的是一匹白馬。
木匠很有禮貌地跟這些太太一一擁吻,然后扶著她們登上馬車。三個人坐在后面的三把椅子上;拉斐埃爾、太太和她弟弟坐在前面的三把椅子上;蘿薩沒有座位,將就著坐在高大的費爾南德的腿上。安排停當,一行人就上路了。但是不久,隨著小馬一顛一顛的小跑,車子搖晃得越來越厲害,椅子都開始跳起舞來,把女士們向上、向左、向右地亂拋;她們也隨之做出木偶似的動作,露出驚駭萬狀的表情,發出恐懼的叫聲,不過這叫聲立刻被又一次猛烈的搖晃打斷。她們緊緊抓住車幫;帽子甩到背上、鼻子上,或者滑到肩膀上。那匹白馬只顧朝前跑,伸長了脖子,甩直了尾巴;那是一條短而沒有毛的老鼠尾巴,不時拍打著屁股。約瑟夫·里維一只腳伸出去擱在車轅上,一條腿屈在身子底下,胳膊肘抬得老高,手握韁繩;他的嗓子里不停地發出一種咯咯聲,馬聽了便豎起耳朵,加快步伐。
綠油油的田野從大路向遠方鋪展。盛開的油菜花像散落在田野的一塊塊大幅金色桌布,隨風起伏,向遠方送來陣陣強烈而又宜人的氣息,一種柔和而又沁人肺腑的氣息。在已經長得很高的黑麥中間,矢車菊露出天藍色的小腦袋。姑娘們想去采摘,但是里維先生不肯停車。有時,眼前又是一片猶如鮮血淹沒了的田地,原來那塊地飽受麗春花的侵襲。在野花點綴得五彩繽紛的原野上,這輛車仿佛載著一個色彩更加鮮艷的花束,由小白馬一路小跑地拉著駛過;它一會兒消失在一座農莊的高大的樹木后面,一會兒又在樹叢的另一頭出現,拉著一車在陽光下光彩奪目的女人,重又在點綴著紅花或藍花的黃色和綠色的莊稼中間奔馳。
車到木匠家門口時,一點鐘的鐘聲正好敲響。
她們累得渾身像散了架,餓得臉色煞白,因為從動身起一口東西也沒有吃。女主人里維太太跑過來,扶著她們一個一個下了車。她們兩腳剛沾地,她就忙不迭地擁吻她們。她不厭其煩地吻著她的大姑子,簡直要把她獨占了。中飯是在作坊里吃的;為了第二天晚上擺宴席,作坊里的工作臺都已搬走。
先是一道美味的煎蛋卷,接下來是一道烤安杜依灌腸,一邊吃一邊喝帶點辣味的上好蘋果酒,個個都興高采烈。里維舉著一杯酒和客人們碰杯;他妻子伺候用餐,她燒菜,上菜,撤菜,在每個女人耳邊低聲問:“還添點嗎?”一摞摞木板靠墻放著,掃到墻角的一堆堆刨花散發出新刨的木頭的香味,細木作坊常有的氣味,那種往人肺里鉆的樹脂的氣味。
她們嚷著要看看那個小姑娘,但是她在教堂里,到晚上才回來。
大伙于是出去在附近兜一圈。
這是個很小的村子,一條大路從中間穿過。十來座房子沿這條僅有的街道排開,賣肉的,食品雜貨商,細木匠,咖啡館,鞋匠和面包鋪,本地的商家都集中在這里。教堂在這條街的一頭,被一圈狹窄的墓園包圍著;大門前有四棵碩大無朋的椴樹,把整個教堂籠罩在濃蔭下。教堂是用切割成材的方燧石砌的,頂上有一個石板瓦搭的鐘樓,談不上什么建筑風格。教堂另一邊,又是田野,田野上散落著幾個樹叢,樹叢里隱蔽著農莊。
里維雖然穿著工作服,但還是有模有樣地讓姐姐挽著他的胳膊,莊而重之地陪著她散步。他妻子被拉斐埃爾的那件金線網格花邊的衣裳迷住了,走在她和費爾南德的中間。矮胖的蘿薩在后面緊趕慢趕,跟她在一起的有“老母雞”路易絲和一瘸一拐、精疲力竭的“蹺蹺板”弗洛拉。
村民們都走到門口來,孩子們都停止了游戲;在撩起的窗簾后面,露出一個戴印花棉布軟帽的頭;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婦人,眼睛都快瞎了,用手劃著十字,好像在她前面走過的是一支舉行宗教儀式的隊伍。每個人都久久地目送著這些美麗的城里太太,她們從那么遠的地方趕來,專程參加約瑟夫·里維女兒的初領圣體儀式。大家因此也對這個木匠平添無限的敬意。
經過教堂前面時,她們聽見兒童的歌聲。小小歌手們唱的是一首對上天的感恩歌。但是太太不讓大家進去,以免打攪這些小天使。
她們又在鄉間轉了一圈,一路上約瑟夫·里維列數了當地的主要農戶,土地有多少收入,牲畜有多少出產。然后他就把女賓們領回家,安排她們住宿。
地方很有限,她們被安排兩個人住一間。
里維臨時睡在作坊的刨花堆上,讓他妻子和姐姐睡一張床;隔壁房間給費爾南德和拉斐埃爾合用。路易絲和弗洛拉被安排在廚房里,就地鋪一個床墊。蘿薩單獨一人住在樓梯上面的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里,緊挨著一間狹窄的閣樓的門,要領圣體的小姑娘這天夜里就睡在這閣樓里。
小姑娘回來了,迎接她的是雨點般的親吻,每個女人都想跟她親熱一番;這是她們發泄愛情的需要,抑或是一種假裝親熱的職業習慣;在火車上讓她們一個個都去吻那些鴨子的也正是這種習慣。她們輪番把小女孩抱在自己的腿上,撫弄她的纖細的金發;在一陣自發而又強烈的感情沖動下,情不自禁地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孩子很乖,信教非常虔誠,就像參加了赦罪儀式以后對一切都無動于衷了似的,耐心地、沉靜地任由她們擺弄。
一天下來大家都很累,吃過晚飯很快就去睡了。鄉間近乎肅穆的無邊寂靜,籠罩著小村子。這寂靜安詳,滲透一切,寬廣得遠及星辰。姑娘們已經過慣妓院里喧鬧的夜生活,沉睡的鄉間這種無聲的休息反而讓她們興奮不已。她們的肌膚一陣陣戰栗,不是冷得戰栗,是惶亂不安的心寂寞得戰栗。
她們兩人睡一張床,一上床就緊緊抱在一起,像是為了抵御大地寧靜、深沉的安睡的侵襲。可是“潑婦”蘿薩一個人睡在小黑屋里,懷里空空,很不習慣,感到說不清的難受。她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忽然聽見墻板的另一邊,靠近他的頭,有輕微的嗚咽聲,好像是個孩子在哭泣。她大吃一驚,輕輕叫了兩聲,聽見一個抽噎的孩子聲音回答她。原來是那小姑娘,她平時都睡在母親的房間,現在獨自一人睡在狹窄的閣樓里很害怕。
蘿薩高興極了,她忙從床上爬起來,為了不驚擾別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找那個孩子。她把她帶到自己暖呼呼的床上,緊緊地摟在懷里,吻她,哄她,以種種夸張的方式對她百般撫愛。最后,她自己的心情也平靜下來,睡著了。初領圣體的小姑娘頭枕在這娼妓的胸口上,一覺睡到天明。
清晨五點鐘,到了早禱的時候,教堂的那口小鐘使勁地敲響,把女賓們從睡夢中喚醒。平常她們整個上午都睡覺,那是在一夜勞累之后得到的唯一休息。村里的老鄉們早就起來。婦女們走門串戶地忙碌著,興致勃勃地拉著家常,手上小心翼翼地捧著漿得跟紙板一樣硬的平紋細紗短連衣裙,或者端著巨長的蠟燭,蠟燭半腰扎著帶金穗的綢結,還用齒狀凹痕標明手握的地方。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光芒四射,天空一碧萬頃。只有天際還呈現淡淡的紅暈,像是朝霞的遺跡。一窩窩的雞在各家門前走來走去。時而有一只脖子閃亮的黑公雞昂起戴著紅冠子的頭,撲打著翅膀,向空中發出銅號般響亮的鳴聲,其它的公雞也跟著打起鳴來。
一輛輛馬車從附近的村莊趕來,停在一些人家的門口;車上下來一些身材高大的諾曼底婦女,都穿著深色的衣服,方圍巾交叉在胸前,用一個陳年的銀扣針扣住。男人都把藍罩衫穿在嶄新的禮服或者舊的綠呢燕尾服外面,罩衫下露出兩條燕尾。
馬匹卸轅進了廄。沿著大路擺開兩排農村車輛,有大貨車、篷車、輕便車、長凳客車,各種樣式各種年代的車都有,有的鼻子沖地,有的屁股杵地、車轅朝天。
木匠家像蜂箱一樣熱鬧。幾個女賓身穿短上衣和短裙,頭發披散在背上,又稀又短,看上去就像是使用久了,已經褪色脫落了。她們正忙著給那女孩子穿戴。
小姑娘站在一張桌子上,一動不動;泰利埃太太指揮她的機動部隊的各項行動。她們給她洗臉、梳頭、戴上帽子,穿好衣服;她們使用了無數別針,理好連衣裙的褶子,收緊過肥的腰身,為了把她打扮得漂亮雅致而在搭配上費盡心思。打扮好以后,她們叫這個有耐性的小姑娘坐下,囑咐她不要動。然后,這支好動的娘子軍又趕快去給自己打扮。
小教堂又開始鳴鐘了。但那口可憐的小鐘鳴聲過于單薄,像一個過于虛弱的人聲一樣,升空之后很快就淹沒在藍色的無垠之中。
領圣體的孩子們從家里出來,朝村頭那座公共建筑物走去,那建筑物里有兩所學校和村政府;“天主之家”在村子的另一頭。
家長們都穿著過節的服裝,帶著不自然的表情,跟在自家孩子身后;常年彎腰干活,使他們的身子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女孩子們的身體掩蓋在摜奶油般雪白的薄紗里。至于那些男孩子,個個都像咖啡館侍者的雛形,頭上糊了厚厚的一層蠟,走起路來兩腿趔開,生怕弄臟他們的黑褲子。
遠道而來的眾多親友簇擁著孩子,這對一個家庭來說是件光榮的事,因此木匠頗為得意。泰利埃軍團在老板娘率領下,跟隨著康斯坦絲。孩子父親讓姐姐挽著胳膊,母親和拉斐埃爾并肩而行,費爾南德和蘿薩一排,“一對唧筒”又一排,隊伍浩浩蕩蕩地拉開陣式,就像身著盛裝的司令部要員們傾巢出動。
這在村子里產生了令人震撼的印象。
來到學校,女孩子們在修女的大白帽子底下站齊。男孩子們在一個頗有風度的英俊男教師的禮帽底下排好;然后就唱著感恩歌出發了。
男孩子在前,排成兩列縱隊,走在兩行卸掉了牲口的車輛中間;女孩子排著同樣的隊形隨后。為表示尊敬,本村居民讓城里來的太太們先走。她們緊跟在女孩子后面,三個在左,三個在右,打扮得像禮花一樣光彩奪目,仿佛宗教儀式兩列縱隊的延續。
她們的到來讓教堂里的群眾如癡如狂。為了一睹為快,他們都轉過身來,你擁我擠,亂作一團。有些女信徒居然提高了嗓門說話,因為看到這些服飾比唱經班穿的祭披還花哨的太太,她們已經驚愕得失去常態。村長把自己平常坐的長凳,就是右邊靠圣壇的第一張長凳,讓了出來;泰利埃太太和她的弟媳婦,還有費爾南德和拉斐埃爾,在這張長凳上坐下。“潑婦”蘿薩和“一對唧筒”由木匠陪著,占據了后面的第二張長凳。
教堂的圣壇里跪滿了孩子,男孩子在一邊,女孩子在另一邊,他們手中舉著的長蠟燭就像東倒西歪的長矛。
三個男子站在經臺前,正放聲歌唱。他們把拉丁文的響亮音節拖得老長,唱到“阿門”[12]的時候,更是“阿——阿”地唱個沒完沒了,同時蛇形號這種大口銅管樂器也像牛哞似的發出單調的音符為之助長聲勢。一個男孩子用尖細的聲音答唱。坐在禱告席上的一個戴方形教士帽的神父不時地站起來,念念有詞地叨叨一陣,又重新坐下;那三個唱經者又繼續唱下去,眼睛盯住面前的一本很厚的無伴奏合唱歌譜。歌譜打開著,由一個木雕老鷹的展開的翅膀托著;那老鷹雄踞在一根長長的立柱上。
后來,大堂突然靜下來。在場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跪下,主祭神父出場了。他年事已高,皓首蒼顏,神態令人肅然起敬;身子微微俯向他左手端著的圣餐杯。他前面走著兩個穿紅袍的助祭,后面跟著一大群穿著大皮鞋的唱詩班小童,一行人走去排列在祭壇兩邊。
一只小鈴鐺在寂靜中搖響了。祭禮開始。那位神父在金色圣體龕前面慢條斯理地走來走去,屢次三番地跪拜,用他那微弱而又因衰老而顫抖的聲音念著預備經。他剛念完,唱經的又齊聲唱起來,蛇形號也又同時吹響。有幾個男信徒也跟著唱,不過聲音比較低、比較謙卑,就像一般參加者應該的那樣。
突然,“Kyrie Eleison!”[13]從每個人的胸腔和內心深處迸發出來,沖向天空。古老的拱頂受到這爆炸似的喊聲強烈震撼,甚至落下塵土和蟲蛀了的木頭的屑末。太陽曝曬屋頂的石板瓦,小教堂變成了一個蒸籠。極度的亢奮,焦急的等待,不可言喻的神秘事件的迫近,讓孩子們心里緊張,讓母親們喘不過氣來。
神父坐了一會兒,又登上祭壇。他光著頭,露出滿頭銀發,用顫抖的手做出一些動作,開始了超自然的一幕。
他朝信徒們轉過身來,向他們伸出雙手,大聲宣布“Orate,fratres”,“祈禱吧,弟兄們”。于是他們齊聲禱告起來。老神父咕咕噥噥地低聲說著神秘莫測而又至高無上的話;小鈴鐺搖了一遍又一遍;跪拜的人群頻呼著天主;由于過分緊張,孩子們幾乎昏過去。
這時,蘿薩手捧著低下的額頭,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自己村里的教堂、自己初領圣體時的情景。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她那時是多么瘦小,整個兒淹沒在她那件白色連衣裙里。她哭起來,起初輕聲地哭,淚珠從眼里慢慢滾下來;隨著回憶深入,她情緒越來越激動,喉嚨哽咽,胸口劇烈起伏,不禁嗚咽起來。她掏出手絹,擦眼淚,捂住鼻子和嘴,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但是沒有用。她喉嚨里還是冒出嘶啞的呻吟聲,旁邊還有兩個令人心碎的長嘆聲同她呼應。原來是跪在她身旁的兩個女人,路易絲和弗洛拉,她們也被同樣的遙遠回憶激動得透不過氣來,涕泗漣漣地抽泣著。
眼淚是富有感染力的。很快,太太也感到自己眼皮濕了。她朝弟媳婦轉過臉去,發現和自己坐在一條長凳上的人都在哭。
神父在制圣體。虔誠的恐懼已經把孩子們暈倒在石板上,不省人事。教堂里不時有一個婦女,一個做母親的或者做姐姐的,在悲情的神奇感應作用下,也被這些跪在那里唏噓哽咽的漂亮太太們深深感動,一面用方格印花布手絹抹淚,一面用左手使勁地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
小小火星可以點燃大片成熟的莊稼,蘿薩和她同伴們的眼淚頃刻之間就在所有在場的人中蔓延開來。男人,女人,老人,穿著新罩衫的年輕人,很快都悲泣起來;就好像他們頭上籠罩著某種超自然的東西,一顆普撒人間的靈魂,一個無形卻是全能的神的氣息。
教堂的祭壇里輕輕響了一聲,是那個修女在她的經書上敲了一下,發出領圣體的信號。虔誠狂熱得渾身顫抖的孩子們,走到圣餐臺旁。
他們排成一排跪下。年老的本堂神父拿著鍍金的銀質圣體盒在他們面前走過,用兩個手指捏起象征基督圣體和世界救贖的圣餐面餅,遞給他們。他們閉著眼,臉色蒼白,帶著緊張的表情,張開痙攣著的嘴;他們下巴底下鋪著的長臺布,像流動的水一樣輕輕顫動著。
教堂里突然掀起一陣騷動,一片極度興奮的人群的喧囂,一場夾雜著壓低了的吶喊的急風暴雨。這一切就像把樹林吹彎了腰的颶風一樣一掠而過。神父仍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拿著一塊圣餐面餅,激動得像忽然呆滯了似的。只聽他自言自語:“這是天主,這是天主來到我們中間,顯示他的存在;他聽到我的祈求,降臨到下跪的子民中間來了。”在如癡如癲的熱情沖動下,他面對上天,結結巴巴地拼命祈禱著,雖然找不到合適的詞句,卻是他發自深心的禱告。
他滿懷虔誠地分完圣餐,興奮得兩腿發軟,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等他自己也飲完主的寶血時,他已經深陷在感念主恩的狂熱禱告中了。

他背后的信眾逐漸平靜下來。身穿白祭披而更顯得莊嚴的唱經者又開始唱,不過他們眼里還含著淚水,音調已經不那么準。蛇形管似乎也沙啞了,好像這樂器也哭過似的。
神父抬起雙手,做個手勢要大家安靜,然后在兩排領圣體的孩子中間走過去,一直走到祭壇柵欄旁邊。
在一片座椅的響聲里,大家坐下,并且個個都在使勁地擤鼻涕。一看見本堂神父走到祭壇前,人們就靜下來。神父開始用很低而且沙啞的聲音,慢騰騰地說:“親愛的兄弟們,親愛的姐妹們,親愛的孩子們,我從心底里感謝你們:你們剛才讓我得到了我一生中最大的歡樂。我感覺到天主聽到我的祈求以后降臨到我們中間。他來過,確實來過這里,出現在我們中間,充滿你們的心靈,讓你們淚如雨下。我是本教區最老的教士,今天,我也是本教區最幸福的教士。一個奇跡,一個真實、偉大、崇高的奇跡,就在我們中間完成。當耶穌基督第一次融入這些孩子的肌體,圣靈,這天堂之鳥,天主的氣息,就降臨在你們頭上,掌握了你們,控制了你們,讓你們像風中蘆葦一樣彎腰折服。”
接著,他轉身朝著木匠的客人們坐的兩排長凳,抬高了聲音說:“特別要感謝你們,親愛的姐妹們,遠道而來的嘉賓們;你們的光臨,你們顯而易見的真誠,你們無比強烈的愛心,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有益的榜樣。你們感動了我的堂區,你們的熱情溫暖了每一個人的心。沒有你們,也許這個偉大的日子不會具有這種真正的神圣性質。有時候只要有一只優秀的羊就足以讓天主決定降臨到羊群。”
他激動得說不下去了,只補充了一句:“我祝愿你們得到圣寵。但愿如此。”說完,他重新登上祭壇,去結束這場祭禮。
這時,大家已經急著要走了。連孩子們也煩躁不安起來,他們的精神緊張了那么長時間,再也忍耐不住了。況且他們已經餓了。他們的父母不等最后的福音開始,就逐漸離去,回家準備午飯了。
教堂門外一片混亂,人們鬧嚷嚷的,帶諾曼底口音的喧叫聲沸沸揚揚。信徒們排成兩道人墻,孩子們一走出教堂,各家便朝自己的孩子沖過去。
康斯坦絲被本家的女眷們抓住,包圍著,輪流擁吻。特別是蘿薩,抱住她不肯放。最后蘿薩牽著她一只手,泰利埃太太牽住她另一只手;拉斐埃爾和費爾南德撩起她的細布長裙,不讓它拖在塵土里;路易絲和弗洛拉由里維太太陪著壓陣。那孩子仍然在靜心沉思,仿佛天主已隨著她吃下去的圣餅滲透她的全身。她在這支儀仗隊中間朝家里走去。
酒席就擺在作坊,將長木板架在擱凳上搭起的臨時餐桌上。
大門朝街敞開,全村的歡樂氣氛都一起涌了進來。到處都在大擺酒宴。從每家的窗口都可以看見一桌桌身穿節日服裝的人,聽到他們微醉后興高采烈的喧嘩聲。脫了外套的鄉下人,滿杯滿杯地喝著不摻水的蘋果酒。每一伙人中都可以看見兩個孩子,有的是兩個女孩,有的是兩個男孩,兩家人聚在其中的一家吃飯。
偶爾有一匹老馬,冒著中午的炎熱,一蹦一跳地快步小跑,拉著一輛載人大車從村里穿過。穿罩衫的趕車人向滿桌的美味佳肴投下羨慕的目光。
在木匠家里,歡樂中卻保持著某種矜持,保持著上午的激動情緒的一點兒回味。只有里維一個人興致勃勃,喝過了量。泰利埃太太不停地看表,因為她不愿意連著休業兩天,她們必須乘三點五十五分的火車,趕在傍晚回到費康。
木匠千方百計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想把客人們留到第二天;但是太太沒有受他的影響。關系到買賣上的事,她是從來不開玩笑的。
剛把咖啡喝完,她就吩咐姑娘們趕快準備;然后對弟弟說:“你呢,你立刻去套車。”她自己也去結束最后的準備工作。
她下樓來的時候,弟媳婦正在等她,要跟她談談女兒的事。她們談了很長時間,但是沒有做出任何決定。那鄉下女人耍滑頭,裝出很受感動的樣子;泰利埃太太呢,把孩子抱在腿上,卻沒有明確答應任何事,只是含含糊糊地應承著:以后會照顧孩子的;還有的是時間;再說還會見面的。
這時車子還沒有到,姑娘們也還沒有下樓。甚至還可以聽見樓上的大笑聲,打鬧聲,推撞聲,叫喊聲,還有鼓掌聲。于是,趁木匠的妻子到馬棚去看車子是不是準備好了,太太決定再上樓去看看。
里維醉醺醺的,半光著身子,正試圖強迫蘿薩,可是白費力氣;蘿薩笑得差點憋死過去。“一對唧筒”上午剛參加過宗教儀式,對這種場面非常反感;她們抓住他的胳膊,想讓他冷靜下來。但是拉斐埃爾和費爾南德卻在一旁慫恿他,樂得直不起腰來。每一次醉漢的努力落空,她們就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他惱羞成怒,臉漲得通紅,袒胸露背,使出蠻勁想掙脫那兩個抓住他的女人,用盡全身力氣去拉蘿薩的裙子,嘴里還嘰里咕嚕地說:“騷貨,你還不肯?”太太見狀大怒,沖上去抓住弟弟的肩膀,把他推了出去;她推得那么猛,醉漢一頭撞在墻上。
一分鐘以后,只聽見他在院子里汲水往自己的頭上潑。等他駕著馬車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
她們像前一天一樣上路了,那匹小白馬又邁開它活躍的舞步跑起來。
吃飯時克制住的歡樂在火辣辣的驕陽下縱情迸發。馬車顛簸現在反而讓姑娘們覺得好玩,她們甚至把車上的座椅推來推去,不住地放聲大笑;里維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嘗試,讓她們一個個都來了勁。
發了瘋似的陽光普照田野,那陽光弄得人眼花繚亂;車輪掀起兩股塵土,在車子后面的大路上久久飛舞。
費爾南德喜歡音樂,她突然提出讓蘿薩唱個歌,蘿薩就手舞足蹈地唱起《默東的胖神父》;但是太太立刻叫她別唱下去,認為這首歌不適宜在這個日子里唱。她建議:“還是給我們唱個貝朗瑞[14]的什么歌吧。”蘿薩遲疑了一會兒,考慮好以后,就用她那嘶啞的嗓子唱起《老祖母》:
一天晚上,老祖母做壽,
純葡萄酒喝了一口又一口;
她搖著腦袋對我們說:
我從前有過很多情人!
我多么懷念喲,
我那肥胖的胳膊,
我那健美的大腿,
和我失去的青春!
在太太親自帶領下,姑娘們接著合唱:
我多么懷念喲,
我那肥胖的胳膊,
我那健美的大腿,
和我失去的青春!
“妙極了!”里維說。這首歌的節奏已經又讓他興奮起來。蘿薩立刻接著唱:
怎么,奶奶,您從前不規矩?
可不,不規矩!而且對我的魅力,
我十五歲時就獨自學會使用,
因為我夜里是從來不睡覺的。
大家伙兒扯著嗓子齊聲唱著疊句。里維用腳擊踏著車轅,同時用韁繩輕敲馬背打著拍子。小白馬也像沉醉在歡快的節奏中,飛奔起來,如風馳電掣,把姑娘們甩到車子的一頭,一個壓一個,摞成一堆。
她們像瘋子似的笑著,爬起來。在田野上,在赤日炎炎的天空下,在正成熟的莊稼中間,合著那匹小馬的瘋狂的步伐,聲嘶力竭、大叫大喊的歌聲又開始了。現在每重唱一次疊句,那匹小馬都要溜韁狂奔,而且每次都要狂奔百米之遙,讓車上的旅客都樂翻了。
不時有一個碎石工人直起身來,隔著鐵絲網面罩望著這輛瘋狂、喧囂的馬車在飛揚的塵土中揚長而去。
在車站前下車時,木匠十分動情,說:“可惜你們走了,不然咱們可以好好玩玩。”
太太理智地回答:“任何事情都要有個限度。總不能老是吃喝玩樂。”里維靈機一動,說:“嗨,我下個月去費康看你們。”他帶著狡黠的表情,用色迷迷、亮閃閃的目光望望蘿薩。“得啦,”太太下決斷似地說,“正經些吧。你愿意就來,不過來了可不準胡鬧。”
他沒有回答。這時火車的汽笛響了,他連忙和大家吻別。輪到蘿薩的時候,他拼命地找她的嘴唇親;她呢,抿著嘴直笑,每一次都迅速地把頭一歪,躲開他。他把她緊緊摟在懷里,但就是達不到目的,因為他手里握著長鞭子礙事;他一使勁,那鞭子就在姑娘背后討厭地攪動個不停。
“前往魯昂的旅客,請上車!”一個車站職員喊道。她們便上了車。
先是一聲細長的哨子聲;緊接著車頭發出一聲強有力的長鳴,呼呼地噴出第一股蒸汽;與此同時,車輪開始緩慢地、顯然很費力地轉動起來。
里維已經走出車站,然而他又跑回柵欄邊,想再看蘿薩一眼。當滿載著人肉商品的那節車廂在他面前經過時,他開始甩著響鞭,一邊蹦著,一邊使足力氣唱著:
我多么懷念喲,
我那肥胖的胳膊,
我那健美的大腿,
和我失去的青春!
這時,他看到一塊白手絹揮動著,漸漸遠去。
3
她們一直睡到下車,并且因為盡了良心上的義務而睡得十分安詳。等她們回到家,她們個個精神飽滿,體力充沛,足以勝任晚上的工作。太太不禁感慨道:“不管怎么說,我是早就想家了。”
她們匆匆吃過晚飯,換上作戰服裝,便恭候老主顧們上門。那盞小燈,點在圣母像前的那種小燈,已經點亮,通知過路行人:羊群已經回到了羊圈。
轉眼間消息就傳開了。怎樣傳開的,哪個人傳開的,恕難奉告。銀行家的兒子菲力普先生甚至好心好意地派專人去通知關在家里的圖爾納沃先生。
咸魚腌制商每個星期日都有親戚來家吃晚飯,這時正喝著咖啡,來了一個人,送來一封信。
圖爾納沃先生很緊張,拆開信封,臉色變得煞白。信里只有這樣幾個鉛筆字:“裝載鱈魚的大船找到;船已進港;你的好生意。速來。”
他在幾個口袋里摸來摸去,掏出二十生丁[15]賞給送信人。他臉一下子紅到耳根,說:“我得出去一趟。”說著,他把那簡練而又神秘的便條遞給他妻子。他鳴鈴,等女仆來了,對她說:“我的大衣,快,快,還有我的帽子。”他一走到街上就開始跑起來,還一邊跑一邊用口哨吹著曲子。他心急火燎,覺得路好像比平時長了兩倍。
泰利埃公館充滿了節日氣氛。樓下,從港口來的人吵吵嚷嚷,震耳欲聾。路易絲和弗洛拉簡直不知應付誰是好,陪這個喝了,又陪那個喝。“一對唧筒”這個綽號,她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當之無愧。四面八方都同時有人喊她們。她們已經應接不暇,這個晚上看來夠她們辛苦的。
二樓那個小圈子的人九點鐘就到齊了。商事法庭法官瓦斯先生是太太當仁不讓的卻又是柏拉圖式的求愛者;他和她在一個角落里娓娓交談;而且他們都面帶笑容,仿佛有一份協議就要敲定。前市長普蘭先生讓蘿薩騎在他的大腿上;她和他臉對著臉,正用她那雙短小的手在這老頭的白頰須里摸來摸去。一段赤裸的大腿從撩起的黃綢裙子下面露出來,橫在他的黑呢長褲上;紅襪子扎著藍襪帶,那是旅行推銷員送的禮物。
高大的費爾南德躺在長沙發上,兩只腳翹在稅務官潘佩斯先生的肚子上;上半身靠在年輕的菲力普先生的坎肩上,右手摟住他的脖子,左手夾著一支香煙。
拉斐埃爾好像在跟保險代理人迪皮伊先生談判,她用這句話結束商談:“對,親愛的,今天晚上,我樂意。”接著,她一個人跳著快速華爾茲舞步,繞客廳轉了一圈,一邊喊著:“今天晚上,你要怎樣都行。”
門突然打開,圖爾納沃先生來了。立刻爆發出一片熱烈的歡呼聲:“圖爾納沃萬歲!”還在旋轉著的拉斐埃爾,正好撞在他的胸口上。他抓住她,把她使勁摟在懷里,二話不說,就把她像一根羽毛似的高高舉起,穿過客廳,走到里面的那扇門口,在一片掌聲中,帶著他的活包袱,消失在通往臥房的樓梯上。
蘿薩在挑逗前市長,不停地吻他,兩只手同時抻著他兩邊的頰髯,讓他的腦袋保持筆直不動;她趁機利用這個榜樣,說:“走,跟他一樣。”老頭兒聽了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他的坎肩,跟隨姑娘走出去,邊走邊把手伸進放錢的那個口袋里摸索著。

只剩下費爾南德和太太陪著四個男人。菲力普嚷道:“我請大家喝香檳酒;泰利埃太太,叫人拿三瓶來。”費爾南德摟住他,湊近他的耳邊央求他:“你去彈琴;我們跳舞好嗎?”他便站起來,在沉睡在一個角落的那架上百年的斯頻耐琴[16]前坐下;于是一支華爾茲舞曲,聲音嘶啞、哭哭咧咧的華爾茲舞曲,從這樂器吱嘎作響的肚子里發出來。高個子姑娘摟住稅務官,太太讓瓦斯先生擁抱著,兩對舞伴一邊旋轉一邊接吻。瓦斯先生在上流社會跳過舞,起勁地賣弄著他的舞技;太太著了迷的目光望著他,目光像是在說:“同意”。這是比任何用語言做出的保證都慎重和甜蜜的“同意”。
弗雷德里克送來香檳酒。第一瓶酒的瓶塞“砰”的飛出去,菲力普先生就奏起一首四對舞的邀舞樂段。
兩對舞伴按照上流社會的樣子彬彬有禮、莊而重之地邁著舞步,裝模作樣,男的鞠躬,女的行屈膝禮。
跳過舞就開始喝酒。圖爾納沃先生回來了,他心滿意足,渾身輕松,容光煥發。他大聲說:“我真不知道拉斐埃爾是怎么了。她今晚真是完美無缺。”后來,別人遞給他一杯酒,他一飲而盡,還低聲說:“見鬼,真闊氣!”
菲力普先生緊接著又彈了一首快速波爾卡舞曲。圖爾納沃先生跟“猶太美女”帶勁地起舞,他懸空抱著她,不讓她的腳碰到地。潘佩斯先生和瓦斯先生再接再厲又跳起來。不時有一對舞伴跳到壁爐邊停下,一咕嘟喝下一杯冒著氣泡的香檳酒。這支舞大有沒完沒了的可能,要不是蘿薩手里端著一個燭臺,突然輕輕推開門。她頭發蓬亂,趿著拖鞋,只穿內衣,情緒激動,臉色緋紅,大嚷著:“我要跳舞。”拉斐埃爾問:“你的老頭兒呢?”蘿薩哈哈大笑:“他嗎?他已經睡著了,他完了事馬上就睡著了。”她拉起閑坐在沙發上的迪皮伊先生,波爾卡舞又開始了。
但是那幾瓶酒已經喝光。“我請大家喝一瓶。”圖爾納沃先生說。“我也請大家喝一瓶。”瓦斯先生跟著說。“我也一樣。”迪皮伊先生也說。大家都報以掌聲。
事情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組織著,越來越像個真正的舞會。甚至路易絲和弗洛拉也不時地匆匆跑上樓來,緊趕慢趕地跳一圈華爾茲舞,弄得樓下的客人很不耐煩;跳了一圈便大步流星地跑回咖啡館,雖然興猶未盡。
半夜十二點了,大家還在跳舞。有時一個姑娘不見了;大家找她跳四對舞的時候,突然發現男人也缺了一個。
“你們這是從哪兒來?”潘佩斯先生和費爾南德回來的時候,菲力普先生抓住他們開玩笑地問。“去看普蘭先生睡覺,”稅務官回答。這句話獲得極大的成功;男人們都輪流帶著這個或那個姑娘上樓去“看普蘭先生睡覺”。而這天夜里姑娘們都隨和得叫人難以想象。太太裝作什么也沒看見。她在角落里跟瓦斯先生密談了很久很久,好像在解決一件已經談妥的事情的最后細節。
最后,一點鐘的時候,兩位已婚男士,圖爾納沃先生和潘佩斯先生,說他們得告辭了,要付賬。結果只算了他們香檳酒錢,而且是六個法郎一瓶,而不是通常的價格十個法郎。見他們對這樣的慷慨大方感到驚奇,太太滿面春風,回答他們:
“難得一回有這么高興嘛!”
[1] 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一年出版的同名中短篇小說集《泰利埃公館》。
[2] 沙爾特勒甜酒:沙爾特勒修會修道士釀制的一種甜燒酒。
[3] 厄爾省:法國諾曼底地區的一個行省。
[4] 依弗托:法國諾曼底地區塞納賓海省的一個小城。莫泊桑少年時代曾在此地一所教會學校讀書。
[5] 費康:法國諾曼底地區塞納賓海省的漁業港口城市。
[6] 勒達:希臘神話中的仙女。主神宙斯曾化為天鵝和她親近,她因此懷孕,生下美人海倫。
[7] 利口酒:用香料,酒,糖和植物根、皮、果等不經發酵制作的甜燒酒。
[8] 色坎:一種服飾,將一些邊緣鑿孔的金屬圓片縫在布料上制成。
[9] 拉丁文:“為了保險。”
[10] 英文:“統治吧,大不列顛”。一首英國愛國歌曲。
[11] 復辟:指法國波旁王朝于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三年間的王朝復辟王朝。
[12] “阿門”:基督教祈禱或圣歌的結束語,意思是“誠心所愿”。
[13] 拉丁文:“主,矜憐我們!”是彌撒經文的起句。
[14] 貝朗瑞(1780—1857):法國歌謠詩人。
[15] 生丁:法國輔幣,五生丁合一蘇,一百生丁合一法郎。
[16] 斯頻耐琴:十七十八世紀流行的一種長方形羽管鍵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