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傭工的故事[1]
1
天氣非常好,農莊里的人午飯比平常吃得快,已經下地去了。
只剩下女傭工蘿絲一個人,待在空曠的廚房里。盛滿熱水的鍋底下面,爐膛里的余火正漸漸熄滅。她不時從鍋里舀出些水來,不慌不忙地洗著餐具;偶爾停下來,望望太陽透過窗戶投射在桌上的兩個明亮的方塊。玻璃窗上的缺點污跡,在這兩個方塊里顯露得一清二楚。
三只大膽的母雞在椅子底下尋覓著面包屑。家禽飼養場的氣味,牛圈里發酵的熱氣,從半開半掩著的門口鉆進來。炎熱的中午一片寂靜,只聽見公雞的啼聲此起彼落。

姑娘洗完餐具,又抹桌子,清掃壁爐,把盤子碼在廚房盡里頭的餐具架上;那餐具架很高,緊挨著一個滴答聲很響的木殼鐘。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感到有點頭暈目眩,憋悶得慌。她望望發黑的黏土墻,天花板上熏黑了的木梁,木梁上掛著的蜘蛛網、熏腓魚和一串串洋蔥。接著她坐了下來。踩得很實的泥土地,長年累月,有多少東西灑上又干掉,在這炎熱的天氣里蒸發出陳腐的氣味,熏得她很不舒服。這氣味里,又加上放在隔壁那間陰涼的屋里結奶皮的牛奶的酸味。盡管她想跟平時那樣做點針線活,無奈沒有力氣,于是走到門口去透透氣。
在熾熱的陽光撫愛下,她感到一股暖流滲透她的心,一種快意充滿她的身體。
門外的廄肥堆不斷地冒出一小股一小股蒸氣,像鏡面般反映著陽光。幾只母雞悠閑地臥在肥堆上,側著身子,用一只爪子扒拉著,找蟲子吃。母雞群中,有一只漂亮的公雞傲然獨立。過不久,它就從母雞中挑選一只,一邊圍著它打轉,一邊發出咯咯的召喚聲。那只母雞就懶洋洋地站起來,曲下腿,用翅膀托著那公雞,從容不迫地接待它;完事后,母雞抖抖羽毛,把塵土抖落,重又臥在肥堆上。這時候公雞便放聲歌唱,炫耀著它的業績。附近院子里的公雞也都群起而呼應,就好像從一個農莊向另一個農莊傳遞著愛情競賽的挑戰。
女傭工望著那些雞,什么也沒有想。接著她抬頭向蘋果園眺望;花兒盛開的蘋果樹就像掛滿一個個撲了粉的小腦袋,白晃晃、亮晶晶,她的眼睛都看花了。
突然,一匹馬駒撒歡,在她面前飛奔而過。它圍繞著沿邊植著樹的圩溝來回跑了兩趟,又猛然停住,回頭張望,似乎感到奇怪,不知為何只有它獨自一個優哉游哉。
她也有一種奔跑的欲望,活動的需要。但同時她又渴望能夠躺下來,四肢舒展,在這靜止、和暖的空氣中好好休息一下。她閉上眼,遲遲疑疑地走了幾步,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純屬獸性的滿足。然后,她就不慌不忙地到雞窩去撿雞蛋。一共有十三個雞蛋,她撿起來,帶回廚房。她把雞蛋放進櫥柜,廚房里的氣味又讓她感到不舒服,于是她走出去,到草地上坐一會兒。
樹林環繞著的農場的院落好像睡著了。草很高,綠綠的,是春天那種鮮嫩的綠色,黃色的蒲公英在草叢里就像一盞盞閃亮的小燈。蘋果樹的影子在樹根旁縮成一團。房舍的麥秸頂微微地冒著熱氣,想必是馬棚和草倉里的濕氣在透過麥秸散發。屋脊上長著葉子像長劍似的鳶尾。
女傭工來到車棚底下。那里排放著各種載人運貨的車輛。圩溝里有個大坑,綠蔭覆蓋,開滿了紫羅蘭花,濃香四溢。從溝沿向遠處望去,可以看到田野,長著莊稼和一片片樹林的廣闊平原,一群群小得像布娃娃似的干活的人,還有玩具一樣的白馬,拖著兒童車一般的犁,后面有個手指頭那么高的小人推著。
她去谷倉抱了一捆麥秸,扔在那個坑里,便在上面坐下。后來她還感到不夠舒服,索性把麥秸捆解開,攤平,頭枕著兩條胳膊,伸直了兩條腿,仰面躺下。
她漸漸合上眼睛,在懶洋洋、甜滋滋的感覺中昏昏欲睡。正當她快完全睡著的時候,忽然感到有兩只手抓住她的乳房,她一下子蹦起來。原來是雇工雅克,一個個子高高、體格勻稱的庇卡底人。雅克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在追求她。他這天正在羊圈里干活,看見她躺在陰涼地里,就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屏住呼吸,目光炯炯,頭發里還夾雜著幾截干草。
他試圖吻她,但是她跟他一樣健壯,扇了他一個耳光。他很滑頭,向她求饒。于是他們并排坐下,友好地聊起天來。他們談到天氣,說對收莊稼有利;談到年景,認為來年收成一定不錯;談到他們的主人,一個正直可敬的人;然后又談到鄰居,談到所有的鄉里鄉親;談到他們自己,他們的童年,他們的往事,他們離別很久也許再也見不到的父母。想到這里,她心里難受起來;他呢,早就盤算好了,向她挪過來,貼緊著她;他興奮得直打哆嗦,情欲已蔓延到他的全身。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我媽了;分開這么久真叫人難受。”
她兩眼出神地凝視著遠方,穿越空間,一直向北,望到那邊,她拋棄在那邊的村莊。
突然間,他又摟住她的脖子要吻她。不過她揮起拳頭狠命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他站起來,走去把頭靠在一棵樹干上。這時她心軟了,走到他跟前,問道:
“打痛了吧?”
但是他笑起來。沒有,沒什么;不過她這一拳正好打在中間。他低聲說:“好家伙!”一邊用欽佩的眼光看著她。因為他對她產生了敬意,產生了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愛,對這個如此結實的高個子姑娘開始有了一種真正的愛。
血止住以后,他向她提議去轉一圈;他害怕如果再這樣并排待下去,會再領教她一記重拳。她像晚上在林蔭道散步的那些情侶一樣,主動挽住他的胳膊,對他說:
“雅克,你不該那樣。”
他表示不能接受。不,他不是不尊重她,而是愛上了她,就是這么回事。
“那么,你愿意跟我結婚嗎?”她問。
他猶豫了一下;后來,趁她出神地望著遠方,他斜著眼睛瞅起她來。她兩頰紅潤飽滿,豐腴的乳房在印花棉布的短衫里高高聳起,肥厚的雙唇十分鮮艷,幾乎完全裸露的脖子上布滿細小的汗珠。欲望再一次控制了他。他把嘴湊近她的耳朵,低聲說:
“是的,我愿意。”

她于是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親吻起他來,吻得時間那么長,以至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了。
從這時起,那永恒的愛情故事在他們之間開始了。他們在隱蔽的角落里調情,在月光下的草垛后面幽會,用他們釘著鐵掌的大皮鞋在飯桌底下互相在腿上留下一些青痕。
天長日久,雅克對她好像漸漸地厭倦了;他躲著她,很少跟她講話,也不再想方設法和她單獨在一起。這讓她心里充滿了懷疑,深感焦慮。不久以后,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起初驚慌,繼而憤怒,而且一天比一天強烈,因為他千方百計躲著她,她怎么也找不到他。
最后,一天夜里,等農莊里的人都睡了,她穿著襯裙,光著腳,悄悄溜出去,穿過院子,推開馬棚的門。雅克正睡在他飼養的幾匹馬的上邊,一口墊滿麥秸的大木箱里。他聽見她來了,假裝打著呼嚕;但是她爬上去,跪在他旁邊,不停地搖晃他,直到他抬起身子。
他坐好以后,問:“你要干什么?”她氣得直打哆嗦,咬緊牙,說:“我要,我要你娶我,你答應過跟我結婚的。”他笑起來,回答:“喔唷,要是發生過關系的姑娘都得娶的話,那還得了。”
但是她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死死地按倒,讓他沒法掙脫,然后一邊掐住他的喉嚨,一邊貼近他的臉,大聲嚷道:“我肚子大了,聽見沒有,我肚子大了。”
他透不過氣來,吁吁直喘。他們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地待在黑夜的寂靜中,只有馬從草料架上扯下干草,然后慢慢咀嚼的聲音打破這寂靜。
雅克明白她的力氣比他大,只好結結巴巴地說:
“好吧,既然這樣,我就娶你。”
但是她已經不相信他的許諾。她說:
“你馬上去讓教堂公布結婚告示。”
他回答:
“我馬上就去。”
“向天主發誓。”
他猶豫了幾秒鐘,打定了主意,才說:
“我向天主發誓。”
她于是松開手,沒再說一句話,就走了。
她有幾天沒有機會跟他說話,馬棚的門從那以后每天夜里都鎖著;她怕張揚出去丟臉,也不敢做聲。
后來,有一天上午,她看見另外一個男雇工進來吃飯,便問道:
“雅克走了嗎?”
“是的,”那個人說,“我代替他了。”
她戰栗得那么厲害,連掛在鐵矛鉤上的湯鍋都取不下來了。等大家都去干活了,她上樓到了自己的屋里,怕別人聽見,把臉埋在枕頭里痛哭不已。
這一整天,她想方設法打聽消息而又盡量不引起人們懷疑;但是她心里老想著自己的不幸,因而總以為每一個被問到的人都在狡黠地暗笑。再說,除了他已經肯定離開當地以外,她什么也打聽不到。
2
對她來說,連續不斷的折磨人的生活從此開始了。她像機器一樣干活兒,根本不去想她是在做什么,腦子里只有一個固定的懸念:“要是讓人知道了,怎么辦?”
這個懸念時時刻刻苦惱著她,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甚至也不去想想,有什么辦法可以避免鬧出丑聞;她已經感覺到這丑聞正一天天迫近,無法挽回,而且像死一樣注定要爆發。
她每天早上起得比別人早得多。她有一塊碎鏡片,平常梳頭時用的,她現在像著了魔似的老用這面碎鏡子照自己的腰身,急于知道今天會不會讓人看出來。
白天,她經常放下手上的活兒,從上往下打量自己的大肚子,是不是把圍裙拱得太高了。
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她幾乎不再說話,有人問起什么的時候,她也聽不懂,而且驚慌失措,目光呆滯,兩手顫抖。因此主人有一天問:
“可憐的姑娘,你近來怎么變得笨手笨腳啦!”
去教堂,她也總是躲在柱子后面,再也不敢去懺悔;她生怕遇見本堂神父,因為她認為他有一種超人的力量,能夠看透人心里的隱秘。
在飯桌上,工友們的眼光如今會使她惶恐得昏過去;她總是疑心被那個早熟而又陰險的放牛的男孩發現了,因為他那雙賊亮的眼睛老是盯著她。
一天早上,郵差交給她一封信。她從來沒有收到過信,因此十分驚慌,不得不坐下來。也許是他寫來的吧?可是她不識字,對著這張涂滿墨跡的紙愁眉不展,緊張得發抖。她把信塞進口袋,不敢把自己的秘密托付給別人。干活時她常常會停下來,久久地望著那幾行行距相等的字,以及末尾的簽名,隱隱約約地,真期望著能夠突然一下子看出信里的意思。她焦急、憂慮得幾乎發瘋了,最后決定去找小學校長。他讓她坐下,念道:
親愛的女兒,來信是要告訴你,我病得很重;我們的鄰居當蒂老板代筆,望你可能的話就回來一趟。
你親愛的母親
代筆人:村長助理塞賽爾·當蒂
她沒說一句話就走了;但是,等到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兩腿發軟,立刻癱倒在路邊;她在那里一直待到天黑。
回來以后,她把家里的不幸告訴了農莊主人。他允許她回去一趟,而且愿意回去多久,隨她的便;還答應找一個打短工的來干她的活兒,等她回來繼續用她。
她母親已經病重垂危,就在她到家的那一天死了。第二天,蘿絲生了個懷胎才七個月的男孩,瘦得就像一副可怕的小骨頭架子,叫人直打寒戰;而且他那雙干癟得像蟹爪似的可憐的小手痛苦地抽搐著,好像他不斷地受著折磨。但他還是活下來了。
她說她已經結婚了,但是沒法自己帶孩子;她把他留在鄰居家,他們答應好好照顧他。
她又回到那農場。
但是,從這時候起,在她那長久以來備受傷害的心里,一種陌生的愛,對留在家鄉的那個瘦弱的小東西的愛,像一片曙光似的升起;不過這種愛反而成了她的新的痛苦,每時每刻都要經受的痛苦,因為她和他分在兩地。
最使她痛苦的是她熱切地需要吻他,抱他,用自己的肉體去感受他的小身體的溫暖。她夜里睡不好;她整天都想著他;到了晚上,干完活兒以后,她就坐在壁爐前面,像那些思念遠方親人的人一樣,癡癡地望著爐火。
人們甚至開始議論起她來,說她一定有了心上人,跟她開玩笑,問她:他是不是很漂亮,個子高不高,有沒有錢,什么時候結婚,什么時候行洗禮。這時她往往都躲開,去獨自一人哭泣,因為這些問題像針扎似的讓她難受。
為了擺脫這些煩擾,她就拼命地干活兒。她時刻惦記著自己的孩子,想方設法要為他多積攢些錢。

她決定加倍努力工作,叫人不得不給她增加工資。于是,她漸漸地把周圍的活兒都攬下來,結果一個女傭工被辭退了,因為自從她一人付出兩個人的艱辛以后,那個女傭工變成多余的了。她在面包上,在油上,在蠟燭上,在人們通常過于大手大腳地撒給雞吃的谷粒上,在人們平時難免會糟蹋一點的牲口飼料上,都盡量節省。她花主人的錢就像花自己的錢一樣斤斤計較。她做買賣很精明,本農場的產品經她的手總能賣出高價,而農民在出售產品時耍的花招她也都能識破,因此買進賣出,雇工的管理,柴米油鹽賬目,全由她一個人負責,沒多長時間,她就變成了不可缺少的了。她對周圍一切都照料得很周到,農場在她的治理下非常興旺。方圓兩法里以內的人都在談論“瓦蘭老板的女傭工”;農莊主人也逢人就說:“這姑娘,真是千金難買啊。”
然而,時間匆匆過去,她的工資卻仍舊和原來一樣。她分外的辛勤勞動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是任何一個忠于職守的女傭工都應該做的分內之事,被認為僅僅是忠誠的表示。一想到農莊主人靠了她每月都多收入五十到一百埃居[2],而她卻仍舊不多不少,一年只掙二百四十個法郎,她開始有些寒心了。
她決定要求增加工資。她找了主人三趟,可是每次到了他面前,談的卻是另外的事。跟人要錢,她感到不好意思,好像這是件丟臉的事。終于,有一天,趁農莊主人單獨一個人在廚房里吃飯,她神情尷尬地對他說,她希望跟他好好談談。他十分詫異地抬起頭來,直盯盯地看著這個女雇工,兩只手一直擱在桌子上,一只手拿著刀,刀尖朝上,另一只手拿著一小口面包。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亂,竟然說她有點不舒服,想回家鄉去一趟,請求給她一個星期的假。
他立刻就答應了;接著,他也有些尷尬地說:
“等你回來我也要跟你談談。”
3
孩子快八個月了,她簡直認不出他了。他的小臉兒紅撲撲的,胖嘟嘟的,渾身都是圓滾滾的,就像一小包活的油脂。他的小手兒肉鼓鼓的,并都并不攏,慢慢地抓撓著,一看就知道他非常舒服自在。她像餓狼撲食似的猛撲過去,使勁地親吻他,把他嚇得哇哇大哭。這時候她也哭了,因為孩子不認識她;而且一看見奶媽,卻立刻朝奶媽伸出兩手。
不過,第二天他就熟悉了她的臉,咯咯地笑起來。她抱著他到田野里去,兩手高高舉起他,發瘋似的狂奔;然后她坐在樹陰下,平生第一次敞開她的心扉,盡管他聽不懂,她還是對他傾訴她的悲傷、她的工作、她的煩惱、她的希望,一邊不停地熱烈而又莽撞地撫愛他,惹得他厭煩。
她用手捏他,揉他,給他洗澡,替他穿衣裳,從中得到無限的快樂。甚至給孩子洗屎洗尿,她都感到幸福,好像對兒子這種私密的照料是對她做母親的身份的一種確認。她常常端詳著他,奇怪他怎么會是她的。她一邊抱著他讓他跳舞,一邊一遍又一遍地低聲說:“這是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寶貝。”
她是一路啜泣著回農莊的。她剛到,主人就叫她去他的屋里。她走了進去,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又納悶,又激動。
“你坐在這兒。”他說。
她坐下。他們有好一會兒就這樣并排挨著坐在那里,都有些局促,胳膊耷拉著,好像失去了活力、很不靈便似的;而且像鄉下人那樣誰也不看誰。
農莊主人是個四十五歲的大胖子,兩次喪偶,性格樂觀而又固執。他顯然有些拘束,這是他平時不曾有過的。他終于下了決心,眼睛望著遠處的田野,模棱兩可、半吞半吐地開口道。
“蘿絲,”他說,“你從來沒有想到過成家吧?”
她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他見她不回答,就接著說:
“你是個好姑娘,規矩,勤勞,節儉。娶你這樣一個妻子,會讓男人發財的。”

她仍然一動不動,眼神驚慌,甚至不想去弄明白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因為她腦子里已經一片混亂,就像大禍臨頭似的。他等了一會兒,然后繼續說:
“你看,一個農莊沒有女主人,總是不行的,就說有你這樣一個女雇工。”
然后他就沉默不語了,因為再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蘿絲萬分驚恐地望著他,好像一個人以為面前是一個殺人兇手,只要他稍有動作,就立刻逃跑似的。
他等待了五分鐘,最后問道:
“你說呀!這樣行嗎?”
她表情愚鈍地回答:
“什么,老板?”
他這才莽撞地說:
“當然是說嫁給我啦!”
她站了起來,不過馬上就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大難即將臨頭似的。農莊主人終于失去耐心了。
“喂,你說呀,你還需要什么?”
她驚恐萬狀地看著他;接著,突然,眼淚奪眶而出,她張口結舌,只連說了兩遍:
“我不能!我不能!”
“為什么不能?”他問。“好啦,別犯傻啦;我讓你考慮考慮,到明天再說。”
他趕緊走了。辦完了這件令他十分尷尬的事,他如釋重負,而且他相信,第二天,他的女傭工一定會接受;因為這個建議對她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的呢。當然,對他來說,這也是一樁極好的交易,因為這樣他就把這個女人一輩子拴住了,而這個女人給他帶來的收入比本鄉最豐厚的陪嫁還要多哩。
況且在他們之間也不會有門戶不當的顧慮,因為在鄉下,所有的人幾乎都是平等的。農莊主人像他的雇工一樣干活兒,而雇工有朝一日也可能變成農莊主人,女傭工也隨時可能變成女主人,連她們的生活和習慣都不需要做任何改變。
蘿絲這一夜沒有躺下睡覺。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甚至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她已經精疲力竭。她坐在那里,呆若木雞,連自己的身體都感覺不到了。她的頭腦紛亂,就好像有人用扯松羊毛床墊的工具把它扯碎了似的。
當她偶爾把思想集中一下的時候,想到可能發生的事,她就不寒而栗起來。
她的恐懼有增無減;每當廚房的那座大鐘慢悠悠地敲響報時的鐘聲,劃破場院的沉寂,她都會嚇出一身冷汗。她神情恍惚,可怕的幻象一個接一個。蠟燭熄了。她的精神開始錯亂起來,那是鄉下人自以為中了魔法時常會產生的莫名其妙的精神錯亂;一種面臨不幸拼命逃離、躲避、奔跑的愿望,就像暴風雨即將來臨時的一只小船。
一只貓頭鷹叫了一聲;她打了個哆嗦,站起來,用兩只手摸摸臉,摸摸頭發,周身上下地摸著,像個瘋子一樣;然后她挪著夢游者的腳步走下樓。來到院子里,為了不讓還在外面游蕩的無賴漢看見,她匍匐前進。快要沉落的月亮還向田野投射著明亮的光芒。她沒有打開柵欄門,而是從溝沿翻出去;她到了田野邊,就出發了。她邁著富有彈性的急促的小快步朝前走,間或無意識地發出一聲尖銳的叫喊。她的影子老長老長的,躺在她身邊的地面上,跟隨她一同前進。偶爾有一只夜鳥飛到她頭頂盤旋。一座座農場的院子里,狗聽見她走過來,汪汪地叫著;有一條狗躍過圩溝,追過來想咬她;但是她轉過身去,朝它大喝一聲,嚇得它連忙逃走,蜷縮到窩里,一聲也不響了。
有時一窩小野兔在地里嬉戲;但是當這個奔跑的瘋女人像發狂的狄安娜[3]似的沖來時,這些膽小的動物便四處逃竄,小兔子和兔媽媽鉆到壟溝里不見蹤影;兔爸爸連蹦帶跳地飛奔,它那豎著大耳朵一蹦一跳的剪影偶爾映在沉落的月亮上。這時月亮已經下降到地球的盡頭,猶如一盞巨大的燈籠擺在天邊的地面上,用它那斜射的光芒普照著原野。
星星已經消失在天穹的深處;幾只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天開始亮了。姑娘跑得力盡筋疲,呼哧直喘。太陽從紅色的朝霞中噴薄而出時,她停了下來。
她腳都腫了,往前跑不動了。但是她遠遠看到一片水塘,一片很大的水塘,靜止的水在朝霞映照下殷紅似血。她手按著胸口,邁著小步,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想在水塘里浸浸她的兩條腿。
她坐在草叢上,脫掉滿是塵土的肥大的鞋子,拉掉襪子,把已經發青的小腿浸在時而冒著氣泡的紋絲不動的水里。
一股清涼宜人的感覺從腳跟一直竄到咽喉;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這深深的水塘,突然感到一陣沖動,一種強烈的想把整個身子投進水里的欲望。那樣,她的痛苦就結束了,永遠結束了。她不再顧念她的孩子;她需要安寧,需要徹底的休息,無盡期的長眠。于是她站起來,伸出胳臂,往前邁了兩步。她的大腿已經浸到水里,她已經準備撲下去了,這時踝骨上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不由得往后跳了一步。她恐怖得叫喊起來,原來從她的膝蓋一直到她的腳尖,叮滿了一條條黑色的長螞蟥,正在吸她的血,一個個脹鼓鼓的,緊貼在肉上。她不敢碰,嚇得拼命叫喊。她的絕望的呼喊聲,引來一個在遠處趕著大車經過的農民。他幫她一條一條地把螞蟥拽出來,用青草緊壓著傷口,再駕著大車把姑娘一直送回她主人的農莊。
她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后來,在她起來的那天上午,她正坐在門口,農莊主人突然走過來,站在她面前。
“怎么樣,”他說,“這事情就這么決定了,是不是?”
她起初沒有回答,后來因為他一直站在那里,執拗地盯住她,她才好不容易蹦出幾個字:
“不,老板,我不能。”
他一下子火了。
“你不能,姑娘,你不能,為什么?”
她哭起來,一遍一遍地說:
“我不能。”
他逼視著她,沖著她的臉嚷道:
“是因為你已經有情人了?”
她羞得渾身發抖,咕咕噥噥地說:
“就算是吧。”
他臉漲得通紅,氣得話也說不清楚了。
“啊!你到底承認了,你這個騷貨!那家伙是干什么的?叫花子,窮光蛋,流浪漢,餓死鬼?說呀,他是干什么的?”
見她不回答,他接著說:
“啊!你不肯說……那么我就來替你說,是讓·波迪?”
她大聲說:
“啊!不,不是他。”
“那么是皮埃爾·馬丹?”
“噢!不是他,老板。”
他氣急敗壞地把當地所有小伙子的名字都一個一個點了出來。她連連否認著,難過極了,不停地撩起藍圍裙的角擦著眼睛。但是任著沒教養的人的牛脾氣,他還是不依不饒地追問,為了發現她的秘密而刮著她的心,就像獵狗聞到洞里有動物,就一整天挖個不停,非把它抓住不可。他恍然大悟似地叫了起來:
“見鬼,是雅克,去年的那個雇工;有人說他常跟你閑扯,而且說你們說好了要結婚。”
蘿絲急得喘不過氣來,一股血往上涌,臉漲得通紅。她的眼淚突然枯竭了;淚珠就像水珠落在燒紅的烙鐵上,在她的面頰上一下子就干了。
“不,不是他,不是他!”
“你敢肯定不是他?”那狡猾的鄉下人嗅出了一點真相,追問道。
她急忙回答:
“我可以向你發誓,我向你發誓……”
她想要找出個什么來發誓,可又不敢提那些神圣的東西。幸好他打斷她的話:
“可是他老跟著你到那些犄角旮旯去,而且每次吃飯的時候,他都拿眼睛盯著你,就像要把你吞下去似的。你是不是答應他了,嗯?說呀。”
這一次,她正視著主人的臉,說:
“不,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我可以指著仁慈的天主向您發誓,就是他今天來求我,我也不會要他。”
她的態度是那么誠懇,不免讓農莊主人猶豫起來。他自言自語似的說:
“那么,怎么回事呢?你也并沒有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呀,否則大家也會知道的。既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個女雇工是不可能拒絕主人的要求的。看來里面一定有什么事兒。”
她不再回答,她已經痛苦得透不過氣來。
他又問:“你真的不愿意嗎?”
她嘆了口氣,說:“我不能呀,老板。”他轉身就走。
她以為已經擺脫了這樁麻煩事,這個白天余下的時間她過得還算平靜。不過,她感到腰酸腿痛,身心交瘁,就好像她代替那匹老白馬,從清早起就被套在打谷機上轉了一天似的。
她盡可能早地睡下,而且立刻就睡著了。
半夜里,有兩只手摸她的床,把她弄醒了。她嚇了一跳,但是立刻聽出了農莊主人的聲音在對她說:“別怕,蘿絲,是我,來找你談談。”她起初只感到驚訝,后來他想往她被窩里鉆,她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立刻劇烈地戰栗起來,因為她感到自己在黑暗里孤立無援,剛從夢中驚醒,還睡意蒙眬,而且一絲不掛,而想得到她的那個男人就在身邊。她不情愿,這是肯定的;但是她只是有氣無力地抵抗著,因為一方面她自己還得跟自己的本能作斗爭,而在天性純樸的人身上,本能偏偏又特別強烈;另一方面她又得不到自己意志力的保護,因為性格遲鈍軟弱的人偏偏又優柔寡斷。她的臉時而轉向墻壁,時而轉向外面,躲避著農莊主人硬要嘴對嘴向她表示的愛意。她掙扎得筋疲力盡,身體只能在被窩里微微地扭動了。他呢,在性欲驅使下,卻變得非常粗野。他突然一把掀開她的被窩。這時她明白自己再也無法抗拒了。她像鴕鳥那樣用兩手蒙住臉,停止了自衛。
農莊主人這一夜就待在她身邊。他第二天晚上又來了,以后每天晚上都來。
他們一塊兒生活了。
一天早上,他對她說:“我已經讓教堂公布結婚預告。我們下個月就結婚。”
她沒有回答。她能說什么呢?她也沒有反抗。現在還能做什么呢?
4
她嫁給了他。她感到自己掉進一個夠不到邊的深坑里,永遠也爬不出來了;各種各樣的不幸像巨大的巖石懸在她的頭頂,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她的丈夫,她總覺得自己像是偷了他的什么,總有一天他會發現的。她還想到自己的孩子,她的所有不幸都來自這個孩子,而她在這人世上的全部幸福也都來自這個孩子。
她每年去看他兩次。每次回來都變得更加憂郁。
然而她漸漸習慣以后,她的顧慮消失了,她的心也平靜下來了;她的生活過得比較有信心了,雖然她心頭還隱隱約約浮動著一絲恐懼的余波。
幾年過去了;孩子已經六歲。她現在幾乎可以說是幸福的了,沒想到農莊主人的心情卻突然變得郁悶起來。
兩三年來,他好像一直有什么心事,愁眉不展,一塊心病在日漸加重。吃完晚飯他總在飯桌邊呆坐很久,手捧著腦袋,長吁短嘆,似乎有一件煩惱的事在折磨著他。他說話變得比以前急躁,有時甚至很粗暴。他好像對妻子有某種不便明說的看法,因為他對她說話會突然發狠,甚至動不動就發火。
有一天,一個女鄰居的孩子來買雞蛋,她正忙著,對這個孩子有點兒不耐煩,她丈夫突然沖過來,惡聲惡氣地對她說:
“他要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會這樣對待他了。”
她驚詫了好一會兒,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后來她回到屋里,以往的種種憂慮又都被喚醒了。
吃晚飯時,農莊主人不跟她說話,連看也不看她;他好像厭惡她,瞧不起她,好像終于知道了什么似的。
她不知所措,吃完晚飯不敢留下來單獨跟他待在一起。她溜出去,徑直朝教堂跑去。
夜晚降臨了,狹窄的中殿里十分晦暗,但是在寂靜中,她聽見圣壇附近有人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原來是圣器室管理人在點燃圣體龕前的那盞夜間照明的油燈。那一點抖動的燈光非常微弱,幾乎淹沒在拱頂下的黑暗中,但對蘿絲來說卻像是最后的一線希望。她眼睛望著那燈光,撲通跪了下來。
那盞小燈隨著一陣拉鏈子的響聲重新升到空中。緊接著在石板地上響起了木鞋均勻的踢踏聲,繼而是繩子拖地的窸窣聲。小鐘敲響晚禱的鐘聲,穿過越來越濃的暮靄,傳向遠方。那個圣器室管理人要出去的時候,她追上了他。
“本堂神父先生在家嗎?”她問。
他回答:
“我想在吧,他總是在晚禱敲響的時候吃晚飯的。”
于是她戰戰兢兢地推開本堂神父住宅的柵欄門。
教士正在吃飯,他立刻請她坐下。
“嗯,嗯,我知道,您今天到這兒來要談的事,您丈夫已經跟我談起過您。”
可憐的女人簡直要昏過去了。神父接著又說;
“您想要什么,我的孩子?”
他一勺一勺快速地喝著湯,一滴又一滴湯水灑在他腹部圓鼓鼓、臟兮兮的道袍上。
蘿絲不敢再說什么,也不敢提出什么要求或者請求了。她站起來要走;神父對她說:
“加把勁……”
她便走了出去。
她回到農場,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農莊主人在等她;她不在的時候,干活的人都已經走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他前面,淚如雨下,嗚咽不止。
“你為什么生我的氣?”
他連呲帶罵地大聲嚷道:
“因為我沒有孩子,他媽的!一個人娶老婆,可不是為了兩個人到死還這樣孤孤單單的。就是因為這個。一頭母牛不下小崽,就一錢不值。一個女人不生孩子,也一錢不值。”
她哭著,結結巴巴地反復說:
“這不是我的錯!這不是我的錯!”
他的態度稍微緩和了點兒,接著說:
“我沒有說是你的錯,但這總是讓人不開心的事。”
5
從這天起她只有一個念頭:生一個孩子,再生一個孩子;并且向所有的人吐露自己的愿望。
有個鄰家女子教她一個法子:每天晚上讓她丈夫喝一杯水,水里加點兒爐灰。農莊主人欣然同意。但是這個法子并沒有見效。
他們想:“也許會有什么秘方吧。”于是他們四處打聽。有人告訴他們十法里以外住著一個牧羊人,于是瓦蘭老板有一天套上他的輕便雙輪馬車,動身去向那人求教。牧羊人交給他一個面包,面包表面畫上一些記號,面包里面摻進了藥草。他們應該在夜間行房事前后各吃一塊。

可是面包吃光了也沒有獲得成果。
一位小學教師向他們透露了一些奧秘,一些農村人不知道而據他說是萬無一失的做愛技巧。他們還是失敗了。
本堂神父建議他們到費康去朝拜“寶血”。蘿絲跟著一大群人匍匐在修道院里,把她的心愿和那些農民心里發出的粗俗的愿望混雜在一起。她懇求大家都在祈求的“那一位”保佑她再懷一次孕。結果還是徒勞無益。于是她想這肯定是對她前一次犯罪的懲罰,心里痛苦極了。
她愁得人都消瘦了;她丈夫也衰老了,正像人們說的,“憂心如焚”,隨著希望的落空,他一天比一天憔悴。
終于,戰爭在他們中間爆發了。他罵她,打她。白天跟她吵鬧;晚上在床上,他恨得直喘大氣,怨恨滿腹,罵得她狗血噴頭。
一天晚上,他再也想不出用什么新花樣來折磨她,于是強迫她從床上起來,到門外淋著雨等天亮;她不服從,他就掐住她的脖子,揮拳打她的臉;她一聲不吭,也一動不動,他更是火冒三丈,跳起來用膝蓋壓著她的肚子,咬牙切齒,怒發沖冠,不停手地毒打她。她在絕望中奮起反抗,使勁一搡,把他撞到墻上。她坐起來,然后用嘶啞的、變了調的聲音嚷道:
“我生過孩子,我生過一個!我跟雅克生的;你認識那個雅克。他答應娶我,可后來他跑了。”
他大吃一驚,在那里愣了,激動得比她還厲害。他嘟噥著追問:
“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她嗚咽起來,眼淚嘩嘩直流,結結巴巴地說:
“就因為這個,我當初不愿意嫁給你,就因為這個。我那時不能告訴你,你會讓我和孩子都沒有飯吃的。你沒有孩子,你不懂,你不懂!”
他的驚訝有增無減,下意識地重復著:
“你有一個孩子?你有一個孩子?”
她一邊抽噎,一邊說:
“是你強迫我的。你也許知道,我根本不愿意嫁給你。”
于是他從床上起來,點著蠟燭,手抄在背后,在屋里踱來踱去。她癱倒在床上,哭個不停。突然,他走到她面前停住。“這么說是我的錯了,既然我沒讓你生出孩子!”他說。她沒有回答。
他又開始走來走去。然后又停住,問:“你那個孩子幾歲了?”
她喃喃地說:
“快滿六歲了。”
他又問: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她嘆著氣說:
“我能告訴你嗎?”
他依然站在那里不動。
“喂,你起來。”他說。
她費勁地爬起來;等她靠著墻站穩了,他突然笑了起來,像在那些高興的日子里一樣放聲大笑。見她還在惶恐不安,他便補充說:
“好,咱們去把這個孩子接回來,既然咱們倆不能生。”
她還是那樣驚慌,如果不是實在沒有力氣,肯定會逃走的。但是農場主人卻搓著雙手,低聲說:
“我本來就想領養一個,現在找到啦,找到啦。我已經求本堂神父給我找一個孤兒。”
說罷,他仍然樂不可支,親吻著淚汪汪、發著愣的妻子,就像怕她聽不見似的,大聲說:
“喂,孩子他媽,去看看還有沒有湯;我能吃它一鍋子。”
她穿上裙子。他們下了樓;當她跪著把鍋下面的火重新燃旺的時候,他喜氣洋洋,繼續邁著大步在廚房里走來走去,并且一迭連聲地說:
“嘿!真的,這真叫我高興;不是說說而已,我是真高興,我實在是太高興了。”
[1] 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一年三月二十六日的《政治與文學雜志》(又名《藍色雜志》);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泰利埃公館》。
[2] 埃居(écu):法國舊時錢幣,種類很多,價值不一,最流行的一枚值五法郎。
[3] 狄安娜(Diane):羅馬神話中的女神,掌管狩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