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習酒
- 醉奔
- 淥水東風
- 5465字
- 2020-08-24 16:56:47
第二天,藍白的天光投進窗內,應執醒來,發現不知何時,高機已著白色的里衣躺在自己身側,而自己卻是赤身露體,慌亂中撿拾床邊的衣褲穿上。高機這時也醒了,先抬頭看看天光,還未及說什么,廢婆在門口說:“少將軍,少夫人,奴這就命酹去端水。”
洗漱完畢,酹又服侍高機穿好深衣,高機隨同應執去向將軍夫婦問安。
將軍夫婦本擔心兒子執拗不肯和高機成夫妻,見此自是喜不自勝。看見父母的喜悅,安歌不知就里,跑到哥嫂面前說:“你們是有娃娃了嗎?父親母親如此高興啊?”
新婚夫婦大窘,而寒慕也是低頭不停笑。
用早膳時,安歌不停夸贊昨日伶人歌舞甚美,被將軍夫人打斷,告誡說:“娛人之婢,不可親近。”
安歌想不通為何,吃過飯繼續悶頭想著,幾欲撞到姒夫子,姒夫子甕聲甕氣地說:“你這是要去學館呢?”
安歌說:“正是呢,我想學習‘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姒夫子說:“這首詩我講過,還讓你背誦了的。”
安歌驚奇地問:“是嗎?那……姒夫子,教學要講究方法的,在昨日伶人舞唱之前我混似沒有聽過,可是伶人唱過之后,我竟然都能背下。”
姒夫子怒曰:“平日不用心,竟然在此頂撞師者,你今日不可去學館,不可去看我的龜龜。”
安歌說:“好的,我今日原本也是要去和宮廷酒師學做酒呢”。
“此為學,彼亦學矣。去吧。”姒夫子搖頭走開。
安歌坐著馬車去宮廷御酒燒坊,天氣炎熱,路面熙攘。街面上酒鋪飯莊、首飾店,油脂店、鐵匠鋪林立,賣藝雜耍喧鬧,小時安歌都會纏著哥哥和寒慕一同去看,可自從男子上了戰場,上次她看戲耍還是兩年前姒夫子陪同的,安歌今時也無心觀看,坐在馬車里悶悶的。
宮廷御酒燒坊離王宮甚遠,依首陽山下的兩眼山泉而建,離屈府不甚遠,離軍士們訓練之地亦不遠,每逢盛大節日,經杞王同意,燒酒坊的酒會搬去犒勞軍士,只有釀出絕好之酒才會封存以饗宗廟和杞王。安歌得知燒酒坊離軍士大營甚近,就恨不得去軍營探看究竟,看看兄長和寒慕日常工作之所。可是車夫是父親的得力家將錐巖,性格執拗,不肯駕車前去。安歌想著武備庫器械即將備好,哥哥和寒慕不日定會來軍壘練兵,到時只要一叫,寒慕定會接她去軍營,所以乖順地進入燒酒坊。馬車一到酴醾持令牌通報,一會酒坊中才有酒師出來,中年女性,有一點粗壯,短褐的裳服,及膝的裙子,腰間系著腰帶,顯得她更粗壯了,她恭敬地跪地頓首:“鄙賤之人拜見姑娘。”
安歌在旁邊答禮說“起。”釀酒師依舊跪地:“奴婢名棄,現為釀酒師,請問姑娘有何賜教?”
安歌說:“并非賜教,倒是我想向您請教。酴醾,把酒拿出來,給釀酒師品嘗。”
酴醾拿來酒碗,醇醴倒了半碗的春酒送至釀酒師前,釀酒師輕品一口:“異香非常,只是酒氣不足。”
“對,就是這酒氣讓我特別憂愁,還請酒師賜教,請酒師站起來回話。”
酒師站起來,說:“酒氣濃薄,由酒麴和發酵時間決定請問姑娘用什么做曲?。”
安歌說:“麥曲。”
酒師問:“如何得來?”
安歌說:“用經炒熟的麥粒制就。”
酒師說:“姑娘,并不是所有霉壞的東西都能制成好的酒曲,也并不是所有腐爛的瓜果都能釀出美酒。制曲技術的關鍵,制曲加水量以相為限,大都以小剛,勿令太澤。曲料入室后就要閉塞窗戶,密泥封隙,勿令通風。滿七日,翻之。二七日,聚之。皆還密泥。三七日出外,日出曝令燥,曲成矣。”
安歌如醍醐灌頂,連忙讓酴醾賞酒師一匹冰紈,此時什么寒慕什么哥哥,什么首陽山大營似乎都拋之九霄云外,叫車夫趕車回府,到了府中小跑到離酒坊近的學館,拿起竹簡寫上酒麴制法,一筆一劃甚是認真。寫就把竹簡仔細攤晾,生怕墨跡沾污。
做曲,馬上做,多多地制曲,酴醾和醇醴都動起來。錐巖也不能閑著,領著三五家將用車拉來山泉水,酒坊儲物間又被間壁出一間無窗的小室,搭上架子,房間窄小,只容兩人。姒夫子也過來拈著胡子說:“嗯,好像有了新氣象。多釀酒釀好酒,我和你父親就都過酒癮了。”然后笑嘻嘻的回自己的臥房。老夫人領著廢婆也來查看,老夫人見了姒夫子,問:“最近周易卦象研究得如何了?”
姒夫子竟然有些惶恐,搖頭說:“總是參不透啊,解不開啊!”
屈夫人說:“既然參不透就不要參了,也不能總是放縱安歌如此胡亂行事!”
姒夫子說:“怎么能說胡鬧呢?化腐朽為美味,化自然為能量,這可不是胡亂行事。”
安歌得意地沖母親眨眼。
第二天,天下了雨,天剛擦亮,雞鳴叫聲剛過,安歌就起床了,酴醾和醇醴都打著呵欠,問姑娘想做什么?
安歌說:“備車,去燒酒坊!”
酴醾嘟囔著:“姑娘,錐巖恐怕還在睡覺呢!”
“那就叫醒他!”
“可是外面下雨呢?”
“下就下,準備油傘和蓑笠。”
國都昌樂也似乎剛醒來,雨中行人稀少,鐵鋪里叮叮咚咚的打鐵聲愈顯清越,雨中有人賣用草棍串著的幾尾活魚,魚尾不停扭動,擊打著雨水。
“停車,酴醾去買三尾活魚。”
酴醾買了三尾活魚,興沖沖地上了車,拎著讓安歌看:“姑娘,你看這魚多肥。”賣魚的中年男子只帶了笠,衣服已經濕透,在馬車外大聲稱謝。
安歌說:“醇醴,你把這兩尾送回府內。”
“姑娘,外面下著雨呢。”
“油紙傘你帶走一柄。”
“奴一個人?”
“那就讓酴醾和你一起回去。”
酴醾連忙搖頭:“姑娘,你身邊不能沒有人啊!”
“放心,我身邊有錐巖呢。姒夫子老早就饞鮮魚了,趁新鮮趕快送回去。”
酴醾和醇醴拿兩把油紙傘拎著兩尾鮮魚下車走了。錐巖駕著馬車疾馳而去,街面無人,只有車輪轆轆,水花四濺。
到了燒酒坊,通報后安歌進入,安歌提起手中的魚對棄說:“你看,我給你帶來一條鮮魚。”
棄的眼睛里有一絲感動,可馬上換成恭謹和呆板,說:“酒師之手,不觸腥膻。”
安歌奇怪地說:“聽聞北方部族有奶酒,醇美甘甜,那牛奶和羊奶不也是腥膻之物。”
“因我回復姑娘之后,還要釀黍酒,所以無法烹魚。觸腥膻之物七日內無法攪醅釀酒。”棄低頭說。
“那好,錐巖,你把這尾魚也送回府中。”
錐巖站著不動。
“沒聽到我的話嗎?”安歌有些惱怒。
“錐巖不敢,姑娘身邊不能無人。”錐巖悶悶地說。
早晨冒雨而來的興致就這樣被掃光了。
安歌只好問:“這里可有不釀酒的仆役在?”
“奴婢在。”一個十來歲的小鬟應聲而出。
“把這魚給你,你想如何吃就如何吃。”
小鬟拎著沉甸甸的魚歡天喜地地走開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釀黍酒嗎?”安歌冷淡地看向棄。
棄亦冷淡回答:“姑娘請。”
安歌無精打采地跟在棄的身后,十幾間石階石墻茅草頂的燒酒坊,分成四個院落,在錯落的院落空地上或栽種著茂密的竹林,或長著古樹,山泉水就從院落間穿過。發酵物的甜酸的味道在雨中氤氳著,連雨都沾染了香味。這可真是令人沉醉的所在啊!路過酒坊其中一間屋子,在屋子門口有一井蓋,安歌不禁問:“酒使大人,這里是水井嗎?”
棄回頭說:“請姑娘不要叫我大人,小人擔不起,喚我為棄就行。這里是蛇窟。”
一聽到蛇窟,安歌不寒而栗,問:“為何要設置蛇窟?”
“以蛇泡酒,具有很強的疏風通絡、驅除瘴氣、毒氣、強身健體的功效。”
“哦哦。”安歌唯唯諾諾硬撐著,“這蛇又是從哪里捕來的呢?”
“首陽山上,驚蟄一過,百蟲俱出。”
待進到一間靠近山的酒坊,酒坊內密封的陶制大酒罐若干。棄叫來若干年紀較小的女釀酒師,一一揭開多層密封的麻布,濃烈的酒氣馬上溢出,女酒使們兩個抬著一個酒館,逐一地把罐里酒漿倒進另一敞口的大陶罐里,然后又分別將殘渣用麻布過濾,直到殘渣內再無酒水。安歌去檢看殘渣,原來這是以秫釀制。用小勺舀一口酒喝,醇美辛辣,心中無限艷羨。棄開始指揮酒使們把酒漿裝罐,一共得三大陶罐秫酒漿。這時一位女酒使抓著蛇頭,另一手拿利刀順蛇腹一劃,蛇腹中之肝膽劃出,女酒使那刀的手順手一接,接住蛇膽,然后拿著蛇和蛇膽去泉水邊清洗,用麻布里外擦干,扔進其中一罐酒中,封存裝窖。
安歌目瞪口呆,早晨的不痛快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她多想常住此處,和酒為伍。可是她也清楚這一定不會被允許,因為酒使都是亡國戰俘,身份低微。
安歌問棄:“何時以秫米為五齊①?”
昔時《周禮·天官》“辨五齊之名:一曰泛齊,二曰醴齊,三曰盎齊,四曰緹齊,五曰沈齊。”它把整個發酵過程分為五個階段。泛齊:先是發酵開始,產生大量氣體,谷物膨脹;醴齊:接著糖化作用旺盛起來,醪味變甜,并有薄薄酒味;盎齊:再接著發酵旺盛,氣浪很多,伴有嘶嘶的響聲;醍齊:再往后則酒精成分增多,顏色逐漸轉紅;沉齊:最后發酵完成,酒糟下沉。把整個的發酵過程分為這么五個階段,無疑有利于管理。發現哪個階段有問題,就在酒正的指揮下,有針對性地采取相應的管理措施。
棄回答說:“去歲立冬。”
安歌驚異的說:“那這五齊是用了兩季還多呢!”
棄回答:“這樣酒才醇厚。”
安歌又是恍然大悟,恭敬地給棄行禮,棄依舊眼底無波瀾。
習酒完畢,已是午后,安歌回府,春雨還未停,馬車緩慢。安歌倚在馬車內,腦袋想象著自己用秫酒做五齊的各個環節,不覺已到府中。還未回神,只覺馬車門被人打開,驚覺一看是寒慕,臉上不覺紅了,嘴角卻不自覺地上挑。
“你怎么回來了?”
“我怎么不能回府了?”寒慕狡黠地說。
“你和哥哥不是在武備庫嗎?哥哥回來了嗎?”
“少將軍正和老將軍說話,武備已具,即將練兵備戰了。”
安歌手搭著寒慕的肩跳下馬車。
“下次可千萬不能把酴醾和醇醴打發回來。”
“不是有錐巖在我身邊嗎?”
“女婢不是更方便一些嘛!你不去用午膳嗎?”走著走著,寒慕發現安歌是往花園那里走的。
“不了,我要去學館。”安歌依舊埋頭走路。
“干嘛啊?你不去看看少將軍。”
“我把今日所學的釀造秫酒的要領錄下來,再去看哥哥。”
“那你自己去錄吧,一會我再去找你。”寒慕回頭就走。
安歌這時候怒火馬上就上來了:“寒慕,你和我來。我說你錄。”
寒慕沒有聽出來安歌的怒氣:“你先備好書簡,研好墨,我馬上就過來。”
安歌一個人來到學館,酴醾早就在那候著了,墨研好了,竹簡也展開了,旁邊還備著小刀。醇醴這時候端來熱騰騰的香茶。
安歌卻無半分欣喜,端坐書案前發呆,酴醾問:“姑娘,可是墨研得不好。”
醇醴也把茶湊近安歌的鼻下:“姑娘,喝點。”
安歌一口氣喝了半杯茶,然后又繼續呆坐,兩個女婢面面相覷。
一會兒,寒慕就來了,這時安歌更加委屈了:“你還來干嗎?”
寒慕說:“我給你做了鮮魚羹湯啊,你午餐還沒用呢啊,這尾魚還是我今早在桂水里捉的呢!”陶罐的蓋子一掀,鮮魚羹湯的味道就飄來。
安歌這時才轉怒為笑。
寒慕拿起毛筆和竹簡說:“你邊吃邊說,我來筆錄,還有你小心點,恐怕魚刺沒有剔干凈。”
魚羹吃完,筆錄寫完,一個個竹簡擺在了書館的桌面上晾曬墨漬。寒慕說:“看來你急切需要秫米了。”
安歌興奮得臉都有點泛紅,大呼:“我就喜歡你,你啥都知道,就像我的一根肋骨!”酴醾和醇醴相視一笑。
寒慕臉一下子紅了,安歌也有些不好意思,空氣一下子安靜了,春夏之際,天不容易變黑,傍晚時分,陽光還是那么明亮,靜靜照在書簡上,竹子發出柔和的光芒。
還是酴醾說了一句:“姑娘,你是需要多少秫米?寒將軍,你又是什么時候吩咐軍士把秫米送過來呢?”
寒慕說:“明天我把窖里顆粒飽滿成色好的都拿來吧!”
安歌說:“那好,你就明天送來。現在我們去找哥哥吧!”
寒慕說:“少將軍這會應該在花園涼亭旁習武。”
“哥哥習武那么刻苦,你就是總偷懶……”安格嘟囔著,寒慕并未辯解。只是說給少將軍帶點酒。
應執心情并沒有變好,他只是極力不去回想暗夜里那場綺夢,他只有通過練劍、備戰來排解,盡管他現在是將軍,是首陽山大營軍的高級統帥,他在下屬前波瀾不驚,可心口總覺得不暢快,如有石塊在堵著,沉重異常且密不透風。
安歌見到應執,馬上把酒罐推到胸前,說:“哥哥,歇一下吧!”
應執馬上收住劍,悶頭走到亭子上。醇醴把酒碗放下,安歌親自斟酒,端到應執眼前。應執一飲而盡,然后擦擦嘴說:“聽爹爹和娘親說,你這兩日去了燒酒坊。”
安歌立刻興奮地說:“是啊,我現在才知道我的酒為何如此寡淡,是五齊時間短,酒曲也不夠好,哥哥,你等著,我定叫你喝上好酒……”
應執打斷安歌的話,說:“我認為燒酒坊少去為妙?”
安歌說:“為何?”
應執說:“你是將府的姑娘,燒酒坊里是被我國打敗的小部族的女子為奴,做酒正和釀酒師,我怕她們……”
“怕什么,杞王都沒怕,怕就不會讓他們做酒師,也不會喝她們釀的酒。”安歌不以為意。
應執說:“你呀,就少往外跑,學一些女紅烹飪,也許以后會嫁到別的諸侯國。”
安歌嬉笑著:“哥哥真是傻了,我又不是王室的女公子,爹爹膝下只有哥哥和我兩名子女,怎會把我外嫁?”
應執直搖頭:“真是拿你沒辦法!”
這時候錐巖來了,躬身抱膝說:“少將軍、寒副將,將軍和姒夫子有要事欲見二位,現在偏廳等候。”
應執和寒慕連忙起身,前往偏廳。安歌也欲前往。錐巖拱手而立說:“姑娘,將軍并未召見您,請小姐別處休憩。”
安歌不以為然:“本姑娘也想湊個熱鬧。”
三人來到偏廳,此時天色剛剛擦黑,但是偏廳內已經點燃多盞燭火,屈將軍神色凝重,姒夫子目光炯炯,看起來有些興奮,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了。見到安歌,連忙說:“安歌,快去把你最好的酒拿來,不要用新近的羽觴,要用青銅尊。”
安歌問:“什么事情,這么隆重?今日可是姒夫子的生辰嗎?”
屈將軍說:“去歲姒夫子冬至生辰,你送了梅花甜酒,怎么就忘記了。你不要問那么多,備酒去吧。”
安歌更好奇了,想留下來聽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如此可喜可賀。可是父親那嚴肅的神情,讓她只能走出去。
來到酒坊倉庫,安歌讓醇醴備好六個青銅酒樽,這酒樽乃是夏朝遺物,原本還是父親奪取淳于,讓杞國能在此立都,杞王所賜,一共就此六尊。然后安歌對著酒庫的酒犯了愁,自從從燒酒坊回來,覺得自己的酒口感雖好,都真的只能算女兒酒,酒氣寡淡,甜中略帶酸,幾無橫掃千軍萬馬的男兒氣象。她指揮著醇醴搬了左壇搬右罐,醇醴在角落里找到一個酒壺,笑著說:“姑娘,這還是你第一次做秫米酒剩下的,那時候你還未及笄呢,現在已經放置兩年了呢。”